他打開紙團,搖搖頭,把爛紙交給身旁的鄉警,說:


    “您看,我把我的證件保管得非常好,無論哪個頑皮鬼都甭想找到它。我請求您相信,您麵對的真是在皇家學校接受教育的讀書人!”


    當警官看到證件已經成了這個模樣,便退還給他,友好地說:


    “喔,請您不要懷疑我看人的能力,第一眼看到你們時,我就知道我麵對的是智商極高的人。”


    “很好!”啞巴魚點點頭,“我們承認您的敏銳目光,並且會在合適的時候告訴別人,奧地利人可以為自己的警察而感到驕傲。”


    他一邊把紙團裝進口袋裏,一邊像找到了靠山似的向他躬腰點頭,好像碰上了維也納法律部裏的一位最高長官似的。當我們每人喝了三杯脫脂牛乳後,又給我們送來了鮮啤酒,還送上雪茄煙給我們抽。那是隻有老板才有的奧地利上等雪茄,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是維爾吉納斯牌的,人們有時用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毒麵條”來稱這種雪茄煙。啞巴魚點起雪茄,看到周圍的人都在微笑地注視著他,便做出一個高傲的動作,用傲慢的語調說道:


    “我原本不想接近你們這片皇家國土,但有這種雪茄,那我們是很願意到你們這裏來的。這支雪茄,質量倒是不錯,但要我每天抽,就覺得太淡。我們那邊的吸煙人跟你們完全不一樣,我的先生們!”


    遺憾的是,他抽起來一根接一根,拿著火柴在雪茄和油燈之間不停地來回走動。因為桌上放著一盞所謂的線油燈,由於一股硫磺味老是鑽進他的鼻子裏,他便從口袋裏抽出一張紙來撕成一條一條,用來從他附近冒著黑煙的油燈把火取過來點煙。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時還沒有煤氣燈或電燈。


    盡管他斷斷續續地點煙,但當我剛抽完一支,他已經把第二支抽完了。於是他們又遞雪茄過來,我回絕說我們兩人不再吸了,啞巴魚卻用憤怒的聲調衝我喊道:


    “不要插手幹預我的事,薩普!像你這樣陰影似的跟著我,實在叫人受不了。我也是個用鋼鐵和石頭做的人,很想見識見識雪茄卷,讓它來迷糊我一下吧!”


    “對,對,應該這樣。”弗朗茨支持道,“讀書人也應讓其他的東西來塗抹一下,對尼古丁和酒精要有抵抗力。再來一支吧!”


    這位好朋友又要了一支,可是,他的煙還沒點著,點火紙的火就滅了。他臉上已經失去了紅暈,但我什麽也沒說,因為我不想讓他生氣。


    後來,老板娘端來了晚餐。那是一大盤美味的鱒魚和一大盤熏豬肉。看到大塊的豬肉,我饞得像波斯國王沙阿在倫敦那樣所有珍貴的口水都冒了出來,但我的朋友對這豐盛的晚餐態度顯得有點冷冰冰。當我的眼裏閃爍著快樂光芒時,他的眼睛卻顯出拒絕的神情。他的嘴角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就像一個還具有理性的叫化子沒想到要去拿一張100塔勒的票子似的。


    因為吃這樣的鱒魚和豬肉不喝啤酒而是喝葡萄酒,所以我極力說服他們不要強迫我喝。啞巴魚連碰也不想碰,被大家問急了就說中午吃得太多了,因而現在還不餓。他用眼睛盯著我,叫我不要說話。我答應他不多嘴,可大家提醒他說我並不是一點兒胃口也沒有時,他卻出乎意外地答道:


    “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當有人追求高尚的享受時,也有人會沉醉於世俗的東西,即使把他的靈魂與鱒魚和熏肉放在一起也會毫無懼色。其他的我不用多說了。你們知道,正像拉丁語所說的那樣,這樣的人就在我們的餐桌旁。”


    “是的,是,”老板回答道,能找到機會證明一下自己的知識感到非常高興,“如果您的朋友胃口大開,我當然非常非常的高興。”


    喔,弗朗茨,喔,弗朗茨,你說了些什麽呀!我這樣想,可還是不停地吃著,因為我反正沉浸在物質享受中了,想把我拉回來已是不可能了。


    晚飯還沒吃完,客廳裏就隻剩下我們兩人了。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了新的客人,他們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個年紀已經很大的老人帶著一個年輕的婦女,還抱著一個大約三歲的小男孩。從他們的穿著來看他們很窮,連禦寒的厚衣服都沒穿。這個躬著背的白發老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一進門便找了個凳子坐下了。他閉上凹進去的雙眼,呼哧呼哧地在喘氣,好像快不行了似的。小男孩很親呢很懂事地將小手臂搭在他的肩上,用另一隻小手去撫摸他那瘦得嚇人的臉頰。那位婦女向大家打了個招呼,把手裏拿的布袋放在老人的身旁,然後抬起頭用請求的聲調問道:


    “你們有沒有可以讓我們過夜的馬廄?”


    “裝成叫化子的樣子,想來偷東西吧。”老板娘輕聲地對老板說。


    老板娘心情不好。老板則不然,他根本沒有把這話聽進去,而是用同情的目光觀察了一下,說道:


    “為什麽要睡馬廄而不睡在床上?”


    “因為我們沒錢。”這位陌生女人深深地歎口氣回答道。


    “那你們為什麽還到我們這裏來?這裏又不是給手工學徒和你們這樣的人住的免費旅店!”老板娘趕緊插嘴說。


    “我們是想找個免費旅店,可我們走不動了,我父親累得剛才都昏倒了。”


    老板娘還想說什麽,老板製止了她,叫陌生人拿出身份證來。陌生婦女摸出小心翼翼裹在一塊手帕裏的身份證交給老板。他看了看身份證,搖搖頭,又打量了一下她,然後用非常驚訝的聲調說道:


    “你們走了那麽遠的路,在這種大雪天,冒著這種嚴寒!你們還要到美國去,就穿那麽點的衣裳,還身無分文!我看要麽是騙局,要麽你們神誌不清!”


    “沒有騙人,”她保證地說,“我們的身份證可以證明。”


    “但要到美國,必須得有錢。誰也不能免費坐船啊!”


    “我丈夫給我們寄來了船票。”


    “您的丈夫?他在那邊嗎?”


    “是的。他三年前就乘船到那邊去了,一直在那裏工作,終於給我們省下了三張船票錢。”


    “隻有船票?但到碼頭也還得要有錢呀!”


    “這個錢我們原來是有的,因為我們把所有家當都變賣了。當然錢不多,因為買我們東西的人也和我們一樣窮。如果我父親不生病的話,到不來梅也許會夠,但他咳血厲害,等了兩個月我們才動身,所以把路費全花光了。”


    “我的天哪,你們應該回家去!”


    “回家?回去幹什麽,在那裏我們一無所有。以前在那裏我們過得並不好,現在船票也有了,還有,我丈夫在那裏等著我呢。”


    “是的,你說得對!但是,這麽貧困,一點兒錢也沒有,還要冒著嚴寒討飯討到不來梅。我可不知道要走多長的路。你們知道怎麽走嗎?”


    “我們會一路問過去的。”


    “好吧。不過我看你們是走不動了,看那老人坐在凳子上都動彈不了了。”


    “我們得歇歇腳,但願他還能堅持一兩天。我們在前麵的格拉利茨有位親戚,是做樂器的,他會收留我們,等我父親身體好了再上路。”


    “你們要到格拉利茨?這種大雪天,你們要爬那麽高的山?天哪,你們是瘋了!”


    “也許他們沒有瘋。”老板娘插嘴說,“看上去是怪可憐的,身份證或許也是對的。但他們是否真的到美國去或隻是想遊蕩遊蕩,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這時,那位陌生婦女哭了。她從手帕包裏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老板,抽泣著說:


    “我們不是流浪漢。您若不信,請打開信封看看,裏麵是船票。”


    “不,您拿好就是了,我不需要看。”弗朗茨拒絕道,婦人的眼淚觸動了他的心,“等著吧,看我們怎樣來招待你們!首先,你們肚子餓了。請坐到桌前來。”


    陌生婦女向他投來深表謝意的目光,並坐到了桌前。老板娘氣呼呼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到廚房裏去了。當她離去時,弗朗茨用平靜的語調悄悄地對我們說:


    “她現在心裏有氣,但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男人畢竟是男人。並且,連可憐鬼我都不會讓他們睡在馬廄裏的。”


    我們兩人也很同情這三個人。我把一杯滿滿的葡萄酒遞過去給老人喝,啞巴魚也把那還未動過的一碟子魚肉給了小男孩。小男孩餓極了,狼吞虎咽地吃著。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老板娘還不出來,弗朗茨生氣了。他站起來走進廚房,裏麵傳出不協調的低音“二重唱”。開始是由一個高音起頭,接著便出現柔和的低音,然後高音慢慢變至低音,女高音逐步減弱。最後我們聽到老板娘從另一扇門出去了,說了聲再見。這時,弗朗茨滿臉笑容地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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