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潔立於門口,背後是院子內的小池塘和月下竹影,天空在月光的照耀下是泛著青光的藍黑色。


    月明星稀,他有些恍惚,有些分神。


    “你隨我出來,我有話跟你說。”那伊人紅唇微起,聲音已然無曾經的英氣,如銀珠落地,婉約動聽。


    他旋即想起幾日前初見這女子時那張駭人的大弓和馬側的大劍,還有女子拉弓時驚人的臂力和低沉的喝聲,忽覺眼前所見不太真實。


    他更願意相信,這女子是那大將軍另外一女,是那武文潔未曾給他介紹的孿生姐妹,一同從娘胎裏生出來,性格中的兩麵被完全分開,屬於女子的溫柔和屬於男子的霸氣分歸兩人,眼前這人自然是前者,武文潔是後者。這樣的解釋似乎更加合理也更加讓他樂於接受。不然這天壤的差異讓他有些暈。


    不過,事實就是,眼前這人便是實打實的,前兩天揮出那霸道一劍的奇女子,十歲悟道開始修煉,今年蘊氣八重,放在方圓百裏說起來也是千裏挑一的天才。她還記得那武文潔隱約提過,她的誌向就是進入大楚國的軍隊,騎馬提大劍在戰場上浴血拚殺,橫豎看起來都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男子性格,連誌向都和那心係家國的少年一般無二。


    山雨欲來風滿樓,雖然現在是和平年代,但是兩國南北相望,劍拔弩張,空氣中已經隱隱約約嗅到了硝煙烽火的殺伐氣息。真正到了一紙兵書徹底開戰的那一天,征軍令一下,普通人家健壯的男子們自然是要收編入軍的。這樣一來,女子就是水上浮萍一般飄搖的弱勢群體,要靠家裏那男人在軍中立下戰功,才能得到一些家用補貼。但更多更多的普通人家,收到的都是馬革裹屍的悲慘。


    這樣的事情雖然還沒發生,但離大楚國說近也近,老一輩的人對五六十年前那風雨飄搖的黑暗日子是十分後怕的,許多經曆過的人甚至不願提起。九龍爭帝,天下大亂,戰火延綿千裏,禍及萬萬人,最後九龍歸一,大楚統一天下,對百姓來說也算幸事。


    不過,百姓能有多幸運呢?詞人寫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傳世篇章,自然是寫到了人們的心坎裏去。帝王身居高位,談笑間伏屍百萬,流血千裏,流的卻都是民眾的血,一旦天下動亂,流離失所的是百姓,那帝王再苦,也隻是兵敗如山倒之後的一丈白綾,與天下蒼生的貧寒疾苦,飄搖動蕩是萬萬不能比的。


    如今大楚國地域寬廣,幅員遼闊,自然不用下達全國的征軍令,舉國皆兵,甚至兵卒的質量還頗好。想來是那大楚皇帝早早預料到了今後日子裏必然會與那天陽兵戈相見,早早的就加大了軍費開支,養精蓄銳。


    誰都知道軍中福利令人眼饞,但畢竟是刀口上舔血的生計,去的都是對自己武力有一定信心的。若是踏進了修煉門檻的,在軍中的地位自然也與尋常武夫不一樣。


    然而,軍中少女將。


    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女人不能參軍,但卻少有女子削尖腦袋往軍隊裏鑽。一是女子身體素質本就和同水平的男子相差甚遠,二是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的限製。士子大家到平民百姓都認為,女子的責任便是相夫教子。所以,大楚的普通女子,有點姿色的都期盼著有機緣能被豪門看中,鯉魚躍龍門踏上青雲大道,更多的都是按照製式的流程去過完一生。


    武文潔出生豪門,算是命好,應當是金枝綠葉,卻不知為何有如此一顆殺敵報國之心,以至性格都生得豪氣衝天,此中隱秘,應當是她心底的萬千思量了吧。


    此刻氣氛有些冷清,武文潔表情淡漠,等待著陳豐回答。


    陳豐收起笑容,點了點頭。


    隨武文潔出門,她少言語,陳豐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一副女子模樣的武文潔好像反而沒什麽話了,陳豐還是更熟悉她滿臉通紅的那句“當豪飲”。雖然相交不深,不過想到此中的判若兩人,陳豐忍不住撲哧一笑。


    “你笑什麽。”武文潔停下腳步,皺起秀美回頭問道。


    月光小道上,武文潔一身紫衣飄飄欲仙。


    “我還說你是個錯投女兒胎的男子,沒想到換上這一身像模像樣的衣裳,還不賴!”


    “好~兄~弟~”


    最後三個字咬得重,他抱起雙手微微點頭。


    大概也想起來在野外營地時和初來乍到的陳豐稱兄道弟,她有些臉紅。


    “隨我來。”


    二人在偌大的武府裏兜兜轉轉,最後爬上一處偏僻院落的屋頂,踩著瓦片相鄰坐下。


    月光冷冷清清,照在身上也頗具寒意。不過陳豐大體是不會覺得冷的,雖然他還沒有煉氣入體,但是體質算是異於常人,非普通濕寒可侵。


    倒是擔心這妮子身穿薄薄衣裙,會不會在高處吹風受涼。


    旋即因自己這種想法拍了拍額頭,雖然武文潔此時確實好看,但自己還真把這位姐姐當女人了?他看著她被月光鍍上銀邊的側臉,她卻突然開口。


    “今天害你身處險境,實在不好意思。本意讓你來府上住上幾日以表達我前日的歉意,出現了這檔子事,我歉意反而更深了。”


    “你有什麽想要的,隻要不過分,就盡管提吧,我會盡力讓父親滿足你的。”


    陳豐嘻嘻一笑。


    “想要的......不能說沒有,但先不說這個。”


    他頓了頓。


    “此刻就你我二人,雖然不算熟識,但既然我幫了你的忙,我便想趁機問問......你一個女兒家,為什麽非要消尖了腦袋往那軍營裏鑽啊,憑你的本事,憑你父親的本事,就算看不上那劉公子,找個好男人疼你也並非難事吧。”


    武文潔卻淒慘一笑。


    “你可知道腳下這空屋子曾是誰所住。”


    陳豐想到之前師娘的言語,心裏隱隱有預感,卻沒有去猜,隻說不知道。


    “我曾有一個哥哥。”


    他心驚,師娘的推斷竟然是真的,那玄天陽眼也是真的了?他看向少女的眼睛,烏黑透亮,像是珍珠,這玄天陽眼也沒什麽獨特的嘛,他心想。


    少女繼續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


    “這屋子便是我哥哥當年所住,他喜歡清淨,便把房屋設在這偏僻之處。”


    “那他現在呢?看你眼中思念模樣,定是很愛你哥哥吧,他如今身在何處?”


    “死了,如今身在黃泉。”


    她眼睛紅了,看著陳豐。


    “六年前在戰場上戰死的,天陽部隊在邊境處挑釁騷擾,我哥哥氣不過,帶上一隻部隊追擊,卻中了埋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那一仗,隻死了他一人。”


    “他一人斷後,回來的人隻說,他中伏之後非常自責,安排好了後退路線,戰士們不肯走,他便瘋了似的拿鞭子抽他們。”


    “一百三十餘人,全歸,隻留下一人......”


    “隻有我丟了我哥哥啊......”


    她泫然欲泣,卻生生忍住,然後突然抓起陳豐衣領看著他,美目近在眼前,裏麵含著晶瑩淚珠。


    “我哥哥雖然勇猛無雙,但一向心思細膩,你知道他為什麽會如此衝動嗎?”


    陳豐無言,隻是看著她。


    “他們嘲諷我父親,我哥或許就忍了,但是,他們還言語作踐我娘親......我娘親,十年前被天陽刺客所殺!”


    說到最後,她聲音幾近沙啞,情緒像是終於找到了出口宣泄。然後像泄氣的皮球一樣,坐回原位,臉上略顯憔悴,惹人心疼。


    “我哥的兵器是大劍,名為麥芒,那天之後,流失於天陽,我這一輩子,了無他願,隻求破去那天陽,奪回麥芒劍,為我哥,為我娘報仇!”


    她生氣的樣子像是一頭受驚的鹿,眼裏含著淚,卻一點不顯得嬌柔做作,隻有怨氣衝天。


    “唉。”陳豐歎了一口氣。


    “雖然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我隻是一個漂浮不定的庶民,但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我不知道要去殺誰,隻知道是天陽人屠了我全村,所以隻能刻苦修煉,當我知道要去殺誰時,能將我眼前所擋一劍斬去。”


    他聲音低沉,眼神陰鬱。


    “那你願意幫我嗎?”


    武文潔轉頭問道。


    “做你夫婿?”


    “那隻是我臨時的退敵之法罷了,你隻需要暫時假裝與我相戀,七日之後給那個劉昌庚一個大大的下馬威。他們父子,確實是壓在我們父女頭上的一座大山。”


    大王不出山,小妖最煩人,恐怕劉昌庚才是最讓這位大小姐頭疼的角色吧,陳豐心想。隻要退去了這披著虎皮的小妖,與那州府大人周旋的權衡之術,相比便要有規律可循,也輕鬆了許多。


    他又想到師娘所說的需要武府上那一物。能入靈珠這等人物眼睛的必定不是凡物,隨隨便便必定難以求得,強搶更是不可行,那武德陽是何境界?煉氣大成?凝元?以陳豐目前的境界,肯定是看不透的。所以,想要寶貝,當前隻能硬著頭皮接下。


    “好。”


    聽到肯定的答複,武文潔心情略微晴朗了一點,站起身來。


    “走吧,早些回......”


    話沒說完,一聲驚呼,原來是坐久了腿麻了,猛然站起,腳下瓦片滑動,就要跌倒。


    陳豐順手攬住那纖細的腰肢,柔韌的身軀在月光下彎成一抹驚人的弧度。


    懷中人眉目含笑,吐氣如蘭,朱唇微啟,悅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多謝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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