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被折衝府軍士帶出客棧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會被就地正法,然後橫屍街頭。不曾想卻被帶到了昏暗的牢房裏,那些軍士給他上了手銬腳鐐以後,就默默地走了,也沒有對他進行打擊報複。


    他聞著難以入鼻的酸臭氣息,踩踏著東一團西一團的枯草,聽著每一個動作都會引發一連串的鎖鏈叮當聲,他並沒有像其他犯人那般聲嘶力竭地喊叫,隻是在牢房裏安靜地轉了幾圈,隨後就躺在那張皺巴巴的草席上,閉著眼睛休息。


    他沒有問那些人為什麽隻是把他關起來,也沒有問他們耿護院去了哪裏,他隻是想睡覺,因為他太累了。身體上的疼痛他還可以忍受,但心靈上的創傷是他無法接受的。


    他以為這個世界已經夠黑暗了,但沒想到,那些折衝府的軍士當街給了他一個教訓,那些人竟然敢公器私用,以軍卒逞個人威風,攜重器而報私仇,這些都打破了孟然心中的底線。


    他想象中的世道黑暗,最多不過是有貪官汙吏,有紈絝偶爾欺淩一下百姓,或是官員在暗地裏與賊寇勾結,這些已經是他作出最大讓步的以為了,但沒想到,竟然會有保一方安寧的軍士,在不問青紅皂白的情況下,就要當街斬殺他人。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王法了嗎?難道律法隻是存在於書籍竹簡之間?


    孟然想了一陣,眼皮已經重的抬不起來,他也就不再勉強自己,進入了那種混混沌沌的睡眠之中。


    過了一會兒,一道還算沉穩的呼吸聲在狹小的牢房裏回蕩,偶爾夾雜著老鼠啃噬東西的聲音。


    隔壁的牢房裏坐著一道枯瘦的人影,蓬鬆的灰白頭發覆在臉上,看不清他的麵容,隱約可以看到他的手腕、腰部、腳踝上纏著嬰兒小臂粗細的鐵鏈。


    在孟然睡著以後,那個人影霍然抬頭,露出亂發下的臉頰。那是一張慘白的臉,他的臉頰深陷,有著一雙神光內斂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著孟然,眼睛裏燃燒著火焰。


    他看了孟然一陣,慢慢低下頭顱,回歸之前靜止不動的模樣。


    過了好久,孟然從夢中醒來,他睜開眼睛以後,看到的是一片漆黑,下意識嘀咕了一句,“怎麽這麽黑啊,都沒人點燈嗎?”


    隨即他想起來了,這裏應該是嘉興縣的大牢,哪裏會有人為他這個囚徒點燈。


    他幽幽地歎了口氣,輕聲說道:“不知道耿叔去了哪裏,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了......”


    就在這時,隔壁牢房裏傳來一陣沙啞的聲音,“嘿,你先管好你自己吧,還有心思想別人。”


    “誰?誰在那裏?”孟然霍然站起,朝著四方掃視,可惜的是,他隻看到一片黑黝黝的空間。


    聲音又在孟然的周圍響起,“別白費力氣了,在這黑暗中,你就是瞎子,看再多遍你也見不到我的。”


    孟然朝著聲音來源的方向抱了抱拳,恭聲說道:“小子見過前輩。”


    那人一聲長笑,“你這小子,到了這般地步,還如此多禮,難不成是個隻會之乎者也的酸秀才?”


    孟然在黑暗中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回道:“隻是讀過幾年書而已,尚未考取功名。”


    那人明顯有些詫異,“哦?既然是個書生,怎麽會來到這牢獄的最裏層?”


    “最裏層?什麽意思?”


    那人咦了一聲,略帶好奇地問道:“你竟然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


    孟然點頭又搖頭,“這裏應該是嘉興縣的大牢吧。”


    “不錯。不過咱們所處的地方不隻是大牢那麽簡單,這嘉興城的縣衙大牢共分三層,最外層關押著一些臨時犯人或者刑期短的囚徒,中間一層關著一些刑期較長,但還能重見天日的囚犯,至於最裏層嘛,就是咱們這裏了,一共有五間房,目前就咱們兩個。”那人對著孟然解釋道。


    孟然的表情瞬間凝重,渾身的生氣在這一刻停滯,仿若一個失去魂魄的傀儡一般。


    “怎麽?這就承受不住了?”黑暗中的那人語氣清淡地問道。


    過了一會兒,孟然才緩緩回神,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嘴裏說道:“與其在這裏被關押一輩子,還不如死了幹淨。”


    “你就這麽想死嗎?”


    “死不死的倒無所謂,隻是一想到要在這裏過一輩子,心裏總是有幾分不甘心的。”


    “不甘心嗎?你過來看看我。”


    孟然怔了一下,隨後循著聲音緩緩地走向牢房之間的圓木柵欄處。到了那裏,孟然什麽也沒看到,隻是摸著那些木製柵欄。


    這時候,對麵傳來一陣叮當作響的聲音,夾雜著沉重的腳步聲。


    “別站的那麽遠,往左邊來一點。”


    聽了這個聲音以後,孟然很是聽話地往左挪了幾步。


    孟然的腳後跟剛碰到地麵,還沒有站穩的時候,就有一雙蒼勁有力的手破空而來。


    聽到風聲以後,孟然下意識地想要閃躲,他的肩膀微微晃動,尚未挪動腿部的時候,就被人捏住了脖子。


    一股窒息的感覺充斥著孟然的全身,他開始呼吸困難,臉頰漲得通紅,大腦因缺氧而變得空洞。他下意思扭動身軀,雙手胡亂抓撓,兩腳用力蹬著地麵。


    但一切都好像於事無補,麵對這樣有力而平穩的手掌,所有的掙紮都好似一個笑話。


    過了一會兒,那人緩緩鬆開手掌,孟然如一灘爛泥一般倒在了地上,嘴裏發出嘶嘶的喘息聲,過了許久,他開始大聲地咳嗽......


    等孟然恢複正常的時候,他慢慢坐了起來,嘶聲罵道:“你這個瘋子,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那人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說道:“你就這麽急著去死嗎?人世間就沒有值得你留戀的事情嗎?”


    “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你為什麽來了這裏?”


    “關你屁事。”


    那人冷冷一笑,語帶譏諷道:“不會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吧?”


    “你放屁。”明知道那人是在激他,但孟然還是大聲解釋道:“我是看不慣一個當街強搶民女的紈絝,與他起了爭端......”


    “哦?你宰了他?”


    “那倒沒有。”


    “沒有?你沒有殺人怎麽還進了這裏?我看你身上有著不少的傷口,難道是被人砍了一頓丟進來的?”


    孟然翻了個白眼,“我還沒有那麽廢柴。”


    “難道不是嗎?你身上的傷口不是別人砍的?難道是你太過無聊,自己把自己砍了?”那人的話很是刺耳。


    “屁,你就會放屁,而且還是大臭屁。”這是孟然說髒話最多的一次,罵完以後,他繼續說道:“那狗雜種的確還好好地活著,不過我殺了好幾個折衝府的軍士。”


    隔壁那人嘖嘖了幾聲,“少年有為啊,連軍卒都敢下手,你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孟然語氣冷淡地說道:“沒辦法,為了活命而已。”


    “講講?”


    “憑什麽告訴你啊。”


    那人輕哼了一聲,“隻怕你是在吹牛,怕說了太多的大話暴露了事情的真相吧?”


    “隨你怎麽想。”孟然並不上當。


    那人嗤笑了一聲,幸災樂禍道:“你要是不說,怕是以後就沒有機會說了。”


    “為什麽?”


    “你看看你身上的傷口,在這樣陰暗潮濕的環境裏,會好得了嗎?我估計啊,過不了幾天,你就會全身生瘡,在癢痛之中暴亡。”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孟然呸了一聲,隨後聲音古怪地問道:“你竟然能看到我?”


    “廢話。”


    孟然試探著問道:“那你是習慣了黑暗還是有別的原因?”


    “你先講你的事。”那人並沒有回答,而是催著孟然講故事。


    孟然無奈之下,隻好將事情的起因及經過簡單地說了一遍,之後輕聲感慨道:“早知道是這樣的下場,我當時就應該宰了那個狗雜種。”


    黑暗中傳來一陣清脆的掌聲,“不錯,有種,夠狠辣。你之前殺過人嗎?”


    孟然嗯了一聲,“來嘉興的路上遇到了兩撥賊寇,交過手。”


    那人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情,大聲讚賞道:“好小子。我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還隻是個狗屁不懂的半大小子,整日裏隻知道放牛割草,喂豬劈柴,哪像你這般,已是初染風霜、滿手是血。”


    “若是可以的話,我寧願一輩子都待在家裏,不來見識這個肮髒血腥的江湖。”


    那人嘿然大笑,嘴裏說道:“就算你躲在家裏,能躲多久?又不是一輩子都不用長大,等你長大的時候,總要成家立業,那個時候不還是要經曆一番人世?與其等到那時,還不如現在就嚐一嚐這人間疾苦。”


    孟然微微頷首,低聲說道:“你說的有道理。隻是如今到了這般田地,懂得再多的道理也沒用。”


    那人嗤笑了一聲,“怎麽?你後悔見義勇為了?”


    “倒不是後悔,隻是擔心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哦?你倒是個孝子。你爹呢?”


    “已經去世四年了。”


    那人幽幽地歎了口氣,感慨道:“倒是可憐。”


    隻是不知道這句可憐是說孟然還是說他的母親孟夫人,亦或者說的是他父親孟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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