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麵的耿護院似乎是感覺到孟然情緒的變化,隨口扯了個話題,想要打破這個難言的尷尬氛圍。


    “少爺,到了新市鎮,我們可以好好地吃上一頓熱乎飯了,換換口味。”


    孟然對著耿護院的背影點頭,“是啊,這幹糧吃的我嘴裏清清淡淡的。”


    耿護院爽朗一笑,“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以後苦日子多著呢。”


    孟然有些不解,“什麽意思?”


    “你若是去了道宗,有苦頭吃呢,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耿護院道。


    孟然不以為然道:“那裏都是修道之人,怎麽會有苦頭吃?”


    “嗬嗬...”耿護院冷笑一聲,“有人的地方就有爭鬥,你隻是肉體凡胎,去了那裏就是最底層的人群了,難道還讓你享受?”


    孟然聽了以後,低頭沉吟不語。


    耿護院或許是覺得自己說話有些重,也就輕輕咳了一聲,語重心長道:“少爺,外麵不比家裏,你雖是經過了兩場廝殺,但遠遠未曾真正觸摸到這個世界的黑暗之處,對人心沒有一個客觀的認識,所以總是拿書本上的那一套去看待世界,等你將來閱曆夠了,也就不會這樣認為了。”


    “耿叔,外麵的世界真的這麽不堪嗎?”孟然輕聲問道。


    “有過之而無不及。”耿護院停頓了一會兒,緩緩開口說道,“那我先問你個問題。”


    孟然點頭,“耿叔你問。”


    “你現在知道我們為什麽去新市鎮了嗎?”


    孟然沉吟了一會兒,“大致了解了。”


    “哦?那就說說吧。”耿護院的話語帶了一分考究的意味。


    “那新市鎮雖屬於德清縣管轄,但有著遠近聞名的清風觀在背後支持,自然是不會懼怕德清縣的刁難,故而我們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新市鎮中,不怕被德清縣的官差追問。”


    耿護院微微頷首,道:“雖不中,亦不遠矣。”


    孟然問道:“那還有什麽別的原因嗎?”


    耿護院淡淡道:“自然是有的。如今這新市鎮不止是不怕刁難,甚至是跟德清縣縣衙對著幹。”


    孟然一臉難以置信道:“不可能吧?新市鎮就算有清風觀支持,但整個鎮子才多少人口,才有多少巡防公差?若德清縣的六房捕快全部出動,不得將新市鎮的裏長和公人全部抓起來?”


    “那隻怕新市鎮的老百姓不會答應。”


    “那就將老百姓也抓起來。”


    “百姓又沒犯什麽錯,為什麽要抓?人家隻不過是圍著圈子看熱鬧而已,最多不過是手裏拿著菜刀站在大街上。人家又沒有要殺人搶劫,官符也管不著吧。”


    孟然砸了咂嘴,“新市鎮的民風這麽凶悍的嗎?”


    耿護院隻是搖頭,“並非如此,不過是幾十年前發生的慘案讓新市鎮的人格外仇恨德清縣罷了。”


    “啊?幾十年前發生了什麽時候?”孟然很是好奇。


    “那是一樁舊事了,因為格外血腥殘忍,所以新市鎮以外很少有人知曉此事,而我,恰巧就是其中一個知情人。”耿護院微微歎了口氣。


    “那耿叔您是怎麽知道的?”


    “道聽途說罷了。”


    “哦……”對於這個明顯不走心的借口,孟然隻能無言以對。


    等了幾息,耿護院緩緩說道:“那個時候,德清縣的知縣是一個為人囂張跋扈的年輕人,有一次他在巡視新市鎮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姿色不菲的婦人,那婦人雖是一身素衣清顏,皮膚卻格外嬌嫩細膩,身材玲瓏嬌小,曲線格外迷人,該大的地方格外誇張,該細的地方絕不寬上半分,也就引得那知縣色心發作。


    他先是將那婦人一番引誘威脅,卻遭到了嚴詞拒絕,惱羞成怒之下,就要強行霸占那位女子,不曾想,那婦人的性情很是剛烈,直接撞牆身亡。


    知縣很是惱怒,將那婦人的衣衫扒光,橫屍街頭。”


    孟然咳嗽了一聲,打斷道:“耿叔,你直接步入正題吧,別講這些...這些無關緊要的內容。”


    耿護院搖了搖頭,繼續說道:“若那女子隻是尋常人家的百姓,這件事情也許就不了了之了。但那女子乃是新市鎮裏長最寵愛的小女兒,剛剛懷了身孕,所以就回了娘家安胎,不曾想,遇到了這等禍事。


    那知縣得知婦人的身份以後,隻是丟下了二十兩銀子就要揚長而去,連個最基本的說法都沒有。


    裏長心裏大怒,召集全族青壯,將那知縣一行人團團包圍,欲要討個說法。


    結果那知縣反咬一口,說裏長一族欲要圍攻朝廷命官,是造反的行為。


    雙方一言不合,就展開了廝殺。


    結果不得而知,尋常百姓又豈是如狼似虎的捕快的對手,裏長的兒子慘死當場,同族青壯也死傷不少,不過那知縣也沒能討好,被人敲了一棒子,整個肩胛骨都碎了。


    就在更大禍事即將發生的時候,清風觀的道士趕來了,一番勸導之下,雙方罷戰言和。


    知縣帶了捕快回城養傷去了,裏長也帶著同族青壯回家處理喪葬事宜,原本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不曾想,更大的禍事還在後麵。


    那知縣雖是懷恨在心,卻迫於輿論壓力,不敢妄動,隻能冷眼盯著新市鎮,心底暗自發恨。


    後來,這件事不知怎麽地就傳到了京城,朝廷迫於世俗壓力,將這位知縣問責去職,他的仕途也就這樣斷送了。隻是啊,這位知縣乃是京城一位高官的族親,來德清縣任職隻是為了鍍金,不曾想因此終結了官宦生涯,也就更加惱怒。


    斷骨之**罷官之恨加在一起,這縣令就有了一些喪心病狂的想法。他在新任知縣來臨之前,暗中積蓄力量,並借助家族關係,調動了一整隊軍馬。


    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將裏長全族悉數殺害,男女老幼無一幸免。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當日裏長的小兒子去了清風觀玩耍,晚上並沒有回家,故而躲過了劫難,留下一條性命。


    後來這位少年長大,在鎮民的幫助下當上了裏長,就開始背靠清風觀,對德清縣的命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


    聽完這一場慘案的經過,孟然很是氣憤,破口大罵道:“這個狗官,他怎能如此目無王法?他怎能如此視人命如草芥?這個混賬東西......”


    孟然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個有限的罵人詞匯,並無市井中人那般,能夠不重詞兒地罵他一個上午。


    罵了一陣子,孟然已是有些氣喘,也就停了下來,嘶聲問道:“耿叔,那這個王八蛋有沒有被處置?”


    耿護院歎了口氣,“自然是沒有。”


    “憑什麽?”孟然厲聲尖叫,驚得樹林裏的小鳥落荒而逃,嘰喳不停。


    耿護院聲音一沉,冷聲道:“還能憑什麽?就憑他是名門之後,就憑他是功勳之家,就憑他是朝廷的人,這些原因夠了吧?”


    “我不懂......”


    “你自然不懂,你若是懂了,你也就不是你了。”耿護院幽幽說道:“朝廷為了維護自己的體態尊嚴,自然不會承認此事。他們派了最懂稽查之事的鷹犬,卻也隻是得出了一個‘賊寇行凶’的結論,事後他們將一夥兒百多裏外的山賊梟首,借此結案。


    但明眼人都知道,真凶依舊逍遙法外,死的隻是一群替罪羊而已。”


    聽到如此黑暗的事件經過,自幼學習儒家思想的孟然,覺得他的內心深處,有個什麽神聖不容侵犯的東西破了一小道口子,再也不是白玉無瑕,而是一件有了瑕疵的東西。


    林木稀疏,點點陽光灑在二人身上,雖有樹蔭遮蔽,但已經能夠感覺到一股別樣的燥熱縈繞在大地上。


    兩人悶聲不響地繼續前行,過了好久,孟然都沒有說一句話,耿護院有些擔憂,不由回頭問道:“少爺,你還好嗎?”


    “恩...”孟然隻是嗯了一聲。


    “少爺,我給你講這些,隻是想讓你懂得人性的黑暗,並不是要你對這個世界失望。好人常有,壞人不絕,這個世道就是如此,無需太過難過。”耿護院寬慰道。


    孟然微微點頭道:“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我還是有些難過,都是一樣的性命,有人卻殺人如麻不知悔改,有人卻隻能做板上魚肉任人宰割。”


    “所以啊,此去無量山,你一定要學出個名堂,莫要讓自己失望,也莫要讓關心你的人失望。”耿護院道。


    孟然用力地點了一下頭,“我會努力的,總要學成個樣子,不能浪費你們的一番心血。”


    “錯了。”耿護院否定道:“是不要浪費了你的心血,少年之人,自當勤奮努力,莫要浪費了自己的年華和歲月。”


    孟然頷首,隨即問道:“耿叔的道理真是不少,年輕的時候想來也是有過作為的。”


    耿護院打了個哈哈,嘴裏說道:“有個屁的作為,也不過是個愣頭青罷了,不撞南牆不回頭。隻是如今年歲漸長,很多道理都在胸腹之間慢慢成熟,也就能這麽胡吹一番。”


    孟然啞然失笑,“耿叔太謙虛了,您的這番道理,可是勝過世間成千上萬的虛度之人,何來的胡吹。”


    耿護院擺了擺手,麵上並無得色,一副唏噓不已的樣子,嘴上輕聲說道:“不過是用兄弟們的命換來的,有什麽值得驕傲的,若是可以重新選擇,我寧願死的人是我……”


    孟然伸長耳朵,使勁兒地聽了一番,卻沒有聽出個一二來,隻得開口問道:“耿叔,你的聲音太小了,我聽不清,大點聲兒說。”


    耿護院並未繼續,隻是牽著他的坐騎默默地走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梁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關山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關山渡並收藏梁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