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之前從未去過道觀,對於鼎鼎有名的清風觀自然是無比的好奇。當年道宗助太祖奪得天下,道宗亦被本朝倚重,故而各地大肆興建道觀,幾乎比肩書院的數量了。


    梁氏皇族雖是將國策定為道宗與儒門並行,絕不偏斜,但民間之中的道宗力量絕非儒門士子可以比較,所以這道宗在俗世的力量不可小覷,單以俗世勢力就隱隱為諸教之首。


    臨安城雖有道觀,但孟浩夫婦從未帶領孟然去過,故而如今遇到道觀,自是想去見識一番。


    清風觀位於德清縣城東北方向的新市鎮,距離得有個六十多裏,若是步行的話,恐怕需要半天的功夫,還不若就此收拾行囊直接出發。


    耿護院一通分析,低聲說道:“少爺,我們若是去清風觀的話,需要收拾好東西直接北上。”


    孟然聽後,並不言語,雖是想去清風觀遊玩一番,卻也一時無法打破心中的壁壘,隻是悶聲不言,在街道上溜溜達達。


    耿護院也不催促,隻是跟在他的身後。


    孟然在城中轉來轉去,兜了幾個圈子之後,最終又回到了那間打鐵鋪子所在的街道上。


    那顆大榆樹靜靜地立在那裏,一半沐浴在陽光裏,一半躲藏在陰影中,十分安詳,又有些張揚,樹下的打鐵鋪子裏依然是那叮叮當當的敲擊聲,鹵肉店的陣陣香氣還在飄逸。


    孟然跨過低矮的門檻,進了有些悶熱的打鐵鋪子,那一長一幼在那裏揮汗如雨,並不曾抬眼查看來人的身影。孟然從未見過像如此這般流汗的,隻見那兩人身上的汗水如雨點般揮灑,地落在燒紅的鐵器上,發出噗噗的聲音。


    淬火結束後,年長的師傅隨手端起放在一旁的大瓷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如牛飲水。喝完以後,他抬頭看著孟然,他聲音洪亮,大聲問道:“這位公子,昨天的刀具不好用嗎?”


    孟然搖頭。


    “那是來買東西的?”師傅又問道。


    “不是,隻是來看看。”


    打鐵師傅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什麽?看打鐵嗎?”


    孟然點頭,又搖頭。


    這種很不明朗的回答讓師傅的眉頭蹙得更狠了,他的額前顯出了幾道刀割般的凹痕,淩厲且極具警惕,隨後他很不友好地回道:“這裏沒什麽好看的,公子還是請回吧。窮街陋巷,莫要玷汙了公子的身份,若是不小心弄髒了公子的衣物,我等可沒有錢財賠償。”


    孟然一愣,不知如何接話。


    他的尷尬在打鐵師傅的眼中,自然是被抓了現行、揭穿肮髒目的後的不自在,故而師傅的臉色愈發難看,直勾勾地看著孟然,眼中漸漸起了灼熱的怒火。


    就在這時,一直在門口站著的耿護院進了屋子,對著打鐵師傅笑了笑,“這位師傅請放心,我家公子沒有您以為的那份心思,隻是心情不好,隨意走動之下,來了貴店,若是有什麽打擾之處,敬請諒解,我們馬上就走。”


    打鐵師傅抱臂而立,冷冷地看著二人。


    耿護院拉著孟然的胳膊,就要帶他離開這裏。


    風箱後不知何時站起了一道人影,自然是那位少女了,她的臉龐被火光照的通紅,一臉擔憂地看著孟然,卻畏於打鐵師傅的威嚴,不敢出聲。


    “我想跟她說話,我有問題問她。”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孟然說了這句話,一瞬間就引發了打鐵師傅的怒火。他下意識就去瞅牆上掛著的刀具,耿護院見他這番動作,自是往前一站,將孟然護在身後。


    身為當事人的兩位少男少女,一個懵懂無知,一個心焦不安。


    劍拔弩張的氛圍籠罩著整間鋪子,若有稍稍異動,怕是一場爭鬥就會來臨。


    孟然有些不懂發生了什麽,但他敏銳地感覺到氣氛的詭異,隻好輕輕咳了一聲,對那少女輕聲說道:“我有些問題想不通,想要問你,你方便嗎?”


    少女有些遲疑,隨即扭頭看向打鐵師傅,師傅瞥了她一眼,沒有出聲,隻是用鉗子將已經燒紅的鐵塊從爐子裏夾了出來,繼續叮叮咚咚地捶打了起來,學徒也揮舞著小錘叮叮當當地敲了起來。


    一時間,打鐵鋪子裏再次回蕩起那種美妙的節奏,很是好聽。


    少女愣了一下,也就拎起一旁的水壺,將那隻空碗倒滿了水。


    敲打聲停,打鐵師傅將鐵器淬火後,也就開始歇息。他先是脫了外衣,露出魁梧的身材,隨即端起瓷碗,一飲而盡,端碗的胳膊雄壯異常,比尋常女子的大.腿還要粗壯。他的胸口一片古銅色,兩塊發達的肌肉綴在胸.前,很是結實的樣子。


    他歇了一會兒,把手一揮,“去吧,早點回來。”


    少女點頭稱是,隨即輕輕跑出了屋子,站在那顆大槐樹下。


    孟然在耿護院的推搡之下回過神來,也慢慢走出了屋子。


    大槐樹下,少女一臉期望地看著孟然,輕聲問道:“你找我有什麽事情?”


    “唔,還沒想好,你能陪我走走嗎?”


    少女朝著屋裏看了幾眼,也就邁開步子,朝著遠離大槐樹的方向走去,孟然緊隨其後。緊追幾步,孟然已與少女齊步而行。


    秋意微生的江南小街上,兩人並肩。


    走了一陣子,孟然率先開口:“你叫什麽?”


    “南雁。你呢?”少女側著臉頰看向孟然。


    “孟然。”


    “哦...”


    “那位師傅是你父親嗎?”


    “恩,是阿爹。”


    “脾氣好像有些古怪。”


    叫南雁的少女抿了抿嘴,倒也不曾笑出聲來,隻是促狹地問道:“孟公子,你是第一次出門吧。”


    “啊?你怎麽知道的?”


    “是個人都能看出來啊。”


    孟然霍然想起山神廟中的那位黑衣人,他當時也說了類似的話,他不由有些苦惱,“這麽明顯嗎?”


    “不然呢?”


    孟然摸了摸臉,一臉好奇地問道:“我臉上也沒有什麽啊,為什麽你們一眼就能看穿?”


    南雁咯咯地笑了一會兒,“以後你就會懂了。”


    “哦...”


    接下來的時間裏,兩人並不言語,隻是順著街道漫無目的地遊走。


    走了一陣子,在兩人與售賣冰糖葫蘆的小販擦肩而過的時候,孟然無意間看到了南雁期待的眼神以及微微輕啟的紅.唇,他心下默然,喊住了小販,花了幾個銅板要了兩串糖葫蘆。


    “呶...”孟然將其中的一串遞給南雁。


    南雁臉頰微微泛紅,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孟然笑了笑,“我們是朋友啊,請你吃的,等以後我回來了,你也請我吃就是。”


    “好。”少女雀躍了一下,接過糖葫蘆以後,就放在嘴裏啃了起來。


    兩道少年身影站在街道上吃著劣質的冰糖葫蘆,雖說有些稚氣,卻也別有一番趣味。待南雁手中那串糖葫蘆的山楂被啃完的時候,她開口說道:“孟公子,我請你喝茶吧。”


    “哦?為什麽啊?”


    “公子已經請我吃過冰糖葫蘆了,我自然要請你喝一次茶的。”


    孟然失笑,溫和道:“我請你喝吧,畢竟是我來找你的,更何況我還有問題要問你。”


    南雁眨巴著眼睛,隨即問道:“你要問我什麽啊?”


    “如果你要遠行,明知道前途渺茫,還要去嗎?”


    “如果是非要去的話,自然是要去的,總不能因為畏懼未知的困難,就停步不前啊。”


    “可若是牽扯到人命呢?”


    少女低頭想了想,旋即滿臉燦爛笑意,“個人有個人的命數,何須擔心這些?若是上天注定要你消亡,你自然難以存續,若是上天要你好好地活著,你自然不會輕易死去。”


    孟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好像有道理,但又有些無理。”


    南雁隻是一臉笑意地看著他,“你莫不是害怕前路的風險,故而如此百般推脫尋找借口吧?”


    “我...有嗎?”


    “有吧。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聽過一位夫子說過一句話,叫做‘既然選擇了遠方,就要風雨兼程’,既然你已經離家了,就要義無反顧地走下去,莫要辜負了自己最初的心誌,不然你又何必出門呢?”


    孟然點頭,滿臉羞愧。


    很多時候,我們總以為自己的想法就是自己內心深處的折射,殊不知總有人喜歡自己騙自己,用懦弱把自己武裝起來,將勇敢無畏放置身後,還美其名曰悲天憫人,一副慈悲模樣,其實不過是怯懦占了上風,壓製了自己的勇敢和一往無前的勇氣。


    這種時候,往往是局外人能夠撥開雲霧,看到事情的真相,以及那顆雲霧繚繞之下的真性情。


    孟然羞愧過後,隨即一臉苦笑,要多失落就有多失落,讓身為勸慰之人的南雁很是愧疚,完全忘了是自己在開導一旁的少年人。


    此時此刻的少女忘了矜持和羞澀,輕輕伸手牽著孟然的胳膊,“你沒事吧?”


    “沒事,隻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而已。”


    “想通了什麽?”


    孟然隻是搖頭,並不言語,其實他是否想通,無人得知,通與不通,不過一念而已。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眼裏起了一層淡淡的迷霧。


    若是他不說,她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夏尾秋初的時候,他隻是想到了另外的女子,才會有著如此異常的反應。可惜的是,這番話他並未說出口,或者說他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


    小小的舉動,誤了女子的一生。


    她以為是善緣,卻不曾想,不過是一場孽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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