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馬名騅走出不遠,剛要拐彎,走上通向大黃莊兵營的陽關大道,突然從蒲葦叢中跳出赤條條一絲不掛的解連環和楊芽兒,一人扭住他一隻胳臂,一人一把手叉頂住他的兩肋。


    “冤家路窄!”解連環冷笑道,“天有陰晴,地有旱澇;也該我們時來運轉,你走背字兒了!”


    馬名騅不敢呼叫,四下張望高鯉。


    “你那個馬牟,也叫我們撿啦!”楊芽兒搖頭晃腦地說。


    馬名騅山窮水盡,長歎一聲,說:“想不到虎落平川被大欺。你們打算把我怎麽發落?”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解連環的手叉已經刺透了馬名騅的長衫,隻隔一層背心,就要紮進皮肉了。“看在你搭救春柳嫂子的情麵上,饒你一死.可饒不了你一刀。”


    馬名騅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氣,說:“前胸後背,胳臂大腿,任你割下幾斤肉,煎、炒、烹、炸,下酒吃。”


    “我要破你的五官!”解連環惡狠狠地叫道。


    馬名騅頭上腳下打了個寒噤,失聲叫了出來;他一向以美男子自居,最怕損壞他的相貌。


    “名騅,你在跟誰說話?”河邊,阮碧村正要起身,聽見馬名騅的喊叫,大聲問道。


    “雨舟三弟,請過來!”解連環的口氣一下子柔和了。


    “原來是連環大哥。”阮碧村快步走過來,一見這個情景,慌忙連連擺手,“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不要誤會。”


    “那可不一定!”解連環的麵孔又冷冰冰的了,“跟仇人的仇人能交朋友,跟朋友的朋友未必能交朋友。”


    ‘你這個繞口令,言之有理。”阮碧村笑了一陣,臉色又嚴峻起來,“連環大哥,日本鬼子是你的仇人,也是名雅的仇人,難道你們不能交朋友麽?”


    解連環一怔,瓷著眼珠兒想了想,憨笑著說:“雨舟三弟,你一張嘴說倒了千張口。”


    “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是不是呢?”阮碧村追問道。


    解連環還不大心甘情願,說:知不信姓馬的真心抗日。”


    “名騅跟我在察北打過日本鬼子。”阮碧村一指馬名騅的身上,“他的前胸後背,胳臂大腿,有幾處槍傷。”


    “好馬不配二鞍,他不該歸順了二十九軍!”解連環反倒雷鳴電閃地發火了。


    “名雅走了一年多的彎路,現在撥馬回頭,重上正道了。”阮碧村和顏悅色地說,“不管是誰,隻要有一絲一毫的抗日之心,都要不念舊惡,化敵為友。”


    “怪不得你到姚六合家去。”


    “你怎麽知道?”


    “我在水裏跟著你。”


    阮碧村一驚,問道:“你信不過我嗎?”


    “有一點兒……”解連環難為情地笑了笑,“也是為了給你保鏢。”


    “那麽,剛才我跟名騅的談話,你也聽見了?”


    “聽見了。”月光下,解連環的臉脹得發紫,“偷看是剜目之罪,偷聽是割耳之罪;雨舟三弟,你打也打得,罰也罰得。”


    “那你怎麽還不相信名騅是真心抗日呢?”阮碧村雙臂攏住兩人的肩膀,“你們到底為什麽結冤?咱們心平氣和,桌麵上解扣兒。”


    解連環抽回手叉,順手卻又摘下馬名騅的手槍,對楊芽兒說:“傳我的話,放了那個馬牟。”


    “那個馬牟也不是外人。”阮碧村微笑著說,“他叫高鯉,是春柳嫂子的幹兄弟,高鯽和高鰍兒的哥哥。”


    “唉呀,那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解連環慌了手腳,“芽兒兄弟,替我給高鯉老弟作揖賠禮。”


    阮碧村、解連環和馬名騅三人,走進蒲葦叢中,在一道小小的泥鰍背土丘上坐下來。


    “碧村,你問案吧!”馬名騅又氣粗起來,“該當何罪,聽你公斷。”


    “撒謊是剁舌之罪!”解連環氣哼哼地說。


    “名騅,今後你也要跟連環大哥一樣,改口叫我方雨舟。”阮碧村交代了這一句,便從來龍去脈問起。


    原來,馬名騅指揮的那個連,警衛通州境內的運河河道。他藝高膽大,誇下海口,要生擒活捉解連環。恰巧,解連環和他的弟兄們劫奪了一隻運貨大船,船上有從天津運來的姚六合的貴重家具;姚六合十分心疼,跟二十九軍駐紮通州的團長大發雷霆,團長限令馬名騅在三日之內將原物追回。馬名騅把他這個連兵分幾路,拂曉出動,一連襲擊了解連環在幾處蘆葦蕩中的營寨。解連環身中馬名騅一槍,帶領弟兄們跳水四散逃走;但是那些貴重家具已經存放在窩主家裏,沒有找到。


    “我們後來歸還原主了。”解連環趕忙說,“雨舟三弟,你可以親自去問姚六合。”


    “既然劫到手,為什麽又歸還呢?”阮碧村納悶地問道。


    “這叫有恩必報。”解連環笑起來,“我打水裏逃走,血流不止,在北關外爬上岸,倒在了水柳子地裏;姚六合那位千金小姐,大清早到河邊念外國書,看見了我,菩薩心腸兒,回家取來雲南白藥,給我止住了血,還用荷葉給我包來幾樣吃食,我才逃生。過了兩天,我叫弟兄們把她家裏的那些木器裝在一隻小船上,半夜劃到她家門口,拴在河邊的水柳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清了賬。”


    “正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呀!”阮碧村笑道,“名騅,你打了連環大哥一槍,應當賠禮。”


    解連環急忙攔道:“雨舟三弟,有你這一句話,我再叫姓馬的服軟兒,那算掃你的麵子。”


    “我寧可給你三拜九叩,也不欠你的情!”馬名騅粗脖子紅臉地說。


    “你不欠情了,可還虧著理!”解連環怒氣衝衝地說。“楊芽兒的表姐金彩霞,雖是個賣臉賣唱的戲子,可也是人生父母養的;你包占了她的原身,為什麽不明媒正娶?”


    “我……我……”馬名騅長籲短歎,“我掏不起她的身價,班主怎肯白送呀!”


    “我劫一條船,給你湊夠錢!”解連環擂著胸膛,大包大攬。


    馬名騅卻高昂起頭,哼道:“馬某人不受不義之財。”


    “坐橋子嚎喪,不識抬舉!”解連環罵道,“我這也是劫富濟貧。”


    “連環大哥,今後除了鬼子漢奸的船隻,都不要劫了。”阮碧村沉吟了一下,“名騅,我做保人,替你跟姚六合惜一筆款子,如何?”


    馬名騅隻得點頭,說:“隨你安排。”


    “滿天雲霧散,握手言歡吧!”阮碧村各牽住解連環和馬名騅的一隻手,相握在一起。“名騅,叫一聲連環大哥,連環大哥叫一聲名騅兄弟。”


    馬名騅張了幾回嘴,才硬著頭皮叫了一聲:“連環大哥。”


    “名騅兄弟!”解連環非常爽快。


    阮碧村又叮嚀道:“今後,名騅到保安隊,連環大哥要拉起抗日遊擊隊,明敵暗友,更要心心相印。”


    馬名騅興衝衝地說:“抗日遊擊隊招兵買馬,槍支彈藥包在我身上。”


    於是,解連環還給馬名騅的手槍,馬名騅告別,帶著高鯉走了。


    “雨舟三弟,快去陪一陪春柳二妹吧!”解連環深情地低聲催道。“我一聽說她給九花娘跟韓小蜇子抓進百順堂,渾身像起了火;正想帶著弟兄們從水下闖進通州城,把她搶出來,又聽說她得救,才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阮碧村感動地說:“你學上衣裳,咱們一同去看她,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不願送空頭人情。”解連環心神不安地說,“我帶弟兄們來,是為了給春柳二妹看家護院;怕的是九花娘和韓小蜇子不肯善罷甘休,三更半夜找上門來欺侮她。”


    “好個多情重義的大哥!”阮碧村熱淚盈眶。


    “你娶了她吧!她是世上打著燈籠難找的好女子;別看不起她,別對不起她。”


    解連環說罷,大步走向通惠河畔,在八裏橋下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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