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側目打量計老人,見他滿頭白發,竟沒一根是黑的,身材高大,隻弓腰曲背,顫顫巍巍,衰老已極,尋思:“這糟老頭沒一百歲,也有九十,屋子裏如沒別人,將他一下子打暈,帶了女孩和白馬便走,免得夜長夢多,再生變故。”


    突然將手掌放在右耳旁邊,作傾聽之狀,說道:“有人來了。”跟著快步走到窗口。


    計老人卻沒聽到人聲,聽周桐說得真切,走到窗口外望,隻見原野上牛羊低頭嚼草,四下裏一片寂靜,並無生人到來,剛問了一句:“哪裏有人啊?”忽聽得周桐一聲獰笑,頭頂掌風颯然,一掌猛劈下來。


    計老人雖老態龍鍾,身手卻十分敏捷,周桐的手掌與他頭頂相距尚有數寸,他身形略側,已滑了開去,跟著反手勾出,施展大擒拿手,將他右腕勾住了。


    周桐變招賊滑,右手一掙沒掙脫,左手向前疾送,藏在衣袖中的匕首已刺了出去,白光閃處,波的一響,匕首鋒利的刃口已刺入計老人左背。


    李月娥大叫一聲:“啊喲!”她跟父母學過兩年武功,見計老人中刀,縱身而上,兩個小拳頭便往周桐背心腰眼裏打去。便在此時,計老人左手一個肘捶回撞,捶中了周桐心口,這一捶力道極猛,周桐低哼一聲,身子軟軟垂下,委頓在地,口中噴血,便沒氣了。


    李月娥顫聲道:“爺爺,你……你背上有刀子……”


    計老人見她淚光瑩然,心想:“這女孩兒心地倒好。”


    李月娥又道:“爺爺,你的傷……我給你把刀子拔下來吧?”說著伸手去握刀柄。


    計老人臉色一沉,怒道:“你別管我。”扶著桌子,身子晃了幾晃,顫巍巍走向內室,啪的一聲,關上了板門。


    李月娥見他突然發怒,心中害怕,又見周桐在地下蜷縮成一團,隻怕他起來加害自己,越想越怕,隻想飛奔出外,但想起計老人身受重傷,沒人服侍,又不忍置之不理。


    她想了一想,走到室門外,輕拍幾下,聽得室中沒半點聲音,叫道:“爺爺,爺爺,你痛嗎?”


    隻聽得計老人粗聲道:“走開,走開!別來吵我!”這聲音和他原來慈和的說話大不相同,李月娥嚇得不敢再說,怔怔地坐在地下,抱著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忽然呀的一聲,室門打開,一隻手撫摸她頭發,低聲道:“別哭,別哭,爺爺的傷不礙事。”手勢和語音都甚溫柔。


    李月娥抬起頭來,見計老人臉帶微笑,心中一喜,登時破涕為笑。


    計老人笑道:“又哭又笑,不害羞麽?”李月娥把頭藏在他懷裏。從這老人身上,她又找到了一些父母的親情溫暖。


    計老人皺起眉頭,打量周桐的屍身,心想:“他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麽忽下毒手?”


    李月娥掛懷關心,輕聲問道:“爺爺,你背上的傷好些了麽?”這時計老人已換過一件長袍,也不知他傷得如何。


    他聽李月娥重提此事,似乎適才給刺了這一刀實為奇恥大辱,臉上又現惱怒,粗聲道:“你羅唆什麽?”聽得屋外那白馬噓溜溜一聲長嘶,微一沉吟,到屋後柴房中提了一桶黃色染料出來。


    那是牧羊人在牲口身上塗染記號所用,使得各家的牛羊不致混雜,雖經風霜,亦不脫落。


    他牽過白馬,用刷子自頭至尾都刷上了黃色,又到哈薩克人的帳篷之中,討了一套哈薩克男孩的舊衣服來,叫李月娥換上了。


    李月娥很聰明,說道:“爺爺,你要那些惡人認不出我,是不是?”


    計老人點了點頭,歎了口氣,道:“爺爺老了。唉,剛才竟給他刺了一刀。”這一次他自己提起,李月娥卻不敢接口了。


    計老人埋了周桐的屍體,又宰了他乘來的坐騎,馬皮、鞍鐙、蹄鐵也都埋了,沒留下絲毫痕跡,然後坐在大門口,拿著一柄長刀在磨刀石上不住磨礪。


    他這番功夫果然沒白做,就在當天晚上,董霸天和趙撼海所率領的豪客,衝進了這片綠洲,大肆擄掠。


    這一帶素來沒盜匪,哈薩克人雖勇武善戰,但事先全沒防備,族中精壯男子又剛好大舉在北邊獵殺為害牛羊的狼群,在帳篷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婦孺,竟給這批來自中原的豪客攻了個措手不及。


    七名哈薩克男子遭殺,五名婦女給擄了去。這群豪客也曾闖進計老人的茅屋裏,但誰也沒對一個老人、一個哈薩克孩子起疑。


    李月娥滿臉泥汙,躲在屋角落中,誰也沒留意到她眼中閃耀著仇恨和悲哀的光芒。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父親的佩刀懸在董霸天腰間,母親的赤練雙劍插在趙撼海腰帶之中。這是她父母決不離身的兵刃,她年紀雖小,卻也猜到父母定然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薩克的男子們從北方拖了一批狼屍回來了,當即聚集了隊伍,去找這批漢人強盜報仇。但在茫茫大漠之中,卻已失卻了他們的蹤跡,隻找到了那五個遭擄去的婦女。


    那是五具屍身,全身衣服給脫掉了,慘死在大漠之上。他們也找到了遊龍武天和赤練雙劍紅娘子的屍身,一起都帶了回來。


    李月娥撲在父母屍身上哀哀痛哭。一個粗暴的哈薩克人提起穿著皮靴的大腳,重重踢了她一腳,粗聲罵道:“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


    計老人抱了李月娥回家,不去跟這個哈薩克人爭鬧。李月娥小小心靈之中,隻是想:“為什麽惡人這麽多?誰都來欺侮我?”


    半夜裏,李月娥又從睡夢中哭醒了,一睜開眼,隻見床沿上坐著一個人。她驚呼一聲,坐了起來,卻見計老人凝望著她,目光中愛憐橫溢,神情溫柔,撫摸她頭發,說道:“別怕,別怕,是爺爺。”


    李月娥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伏在計老人懷裏,把他衣襟全哭濕了。


    計老人道:“孩子,你沒了爹娘,就當我是你親爺爺,跟我住在一起。爺爺會好好照料你。”


    李月娥哭著點頭,想起了那些殺害爸爸媽媽的惡人,又想起踢了她一腳的那個凶惡的哈薩克漢子。這一腳踢得好重,令她腰裏腫起了一大塊,她不禁又問:“為什麽誰都來欺侮我?我又沒做壞事?”


    計老人歎口氣,說道:“這世界上給人欺侮的,總是那些沒做壞事的人。”


    他從瓦壺裏倒了一碗熱奶茶,瞧著她喝下了,又給她攏好被窩,說道:“秀兒,那個踢了你一腳的,叫做蘇魯克。他是個正直的好人。”。


    李月娥睜著圓圓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麽?”


    計老人點頭道:“不錯,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樣,一天之中死了兩個最親愛的人,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大兒子,都是給那批惡人強盜害死的。他隻道漢人都是壞人。他用哈薩克話罵你,說你是‘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你別恨他,他心裏的悲痛,實在跟你一模一樣。不,他年紀大了,心裏的悲痛,可比你更加多得多,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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