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左邊那間作為臥室的小房以後,王參議就匆匆告辭。炮聲更密更響了。好像空氣震蕩的很劇烈,小方桌上那盞煤油燈的火苗在突突地跳。除了外房的一個勤務兵,這一排三四間的房子裏還沒有看見有第二人;事實上當然不是這樣的,但那樣響而且密的炮聲使得陳克明的神經又緊張又疲乏,覺得已經是在血肉橫飛的火線上了,同時又覺得像是走進了荒涼死寂的墳場。


    炮聲占據了整個宇宙。陳克明站在小方桌前發怔,忘記了這房間的存在,忘記了房中一切的存在,甚至忘記了自身的存在。不,他覺得宇宙間一切都不存在了,就隻有這愈響愈密的炮聲。


    勤務兵端進茶具來了。陳克明這才把那炮聲排出他的神經係統,打量著這小房間的內容。


    這是半西式的平房,有一對窗,已經用很厚的木板封閉的很嚴密,絕對不會透露一點燈光。小方桌兩邊有兩把靠背椅子。此外,就是一張很闊的木床。床上有被窩天道中國哲學術語。與“人道”相對稱。春秋時,有天,白布被套,像是醫院裏用的;因為床闊,露出了半邊棕墊。


    一切家具都是那樣的不調和,顯然這都不是這間小房原有的。


    陳克明環顧一周以後,又看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他之突然出現於這小房,當然會在這已有的一切不調和之上,再加一個不調和。


    漸漸地,他的耳朵習慣了那震天動地的炮聲。甚至於也漸漸忘記了那炮聲。他沉入於深思中。他的思想順著他剛才來時的路,在炮火的閃光下,在崎嶇不平的泥路上,越過了散布在路旁的破車死馬傷兵(駁布魯諾·鮑威爾及其夥伴)》。馬克思恩格斯合寫的第一部,趕過了一列一列的隊伍,到了張將軍的指揮部。


    那是晚上九時左右,無色墨一般黑,遠處偶爾有一道閃光,一二秒鍾後聽得隆隆的炮聲。王參議告訴陳克明:這是我們的。炮聲過後,又是一片寂靜。隱隱約約似乎聽到亂草裏有蟲鳴。在第二次喝問口令的時候,小汽車停下來了,王參議招呼陳克明下車,在一條小路上摸黑步行了十多分鍾,突然黑暗中走出兩個兵攔住了他們。王參議說明了情由,一個兵就帶他們穿過一叢樹木,前麵不遠影影綽綽有不少房子,大概是一個小村,村盡頭一間矮屋,這就是指揮部。


    陳克明和王參議剛走進那兩壁都掛著五萬分之一的大地圖的房間,張將軍接著也進來了。


    照例的客套。照例的很謙虛似的先問陳克明:到前線有何感想?接著,這位將軍就滔滔不絕地演說敵我的形勢,敵我的優點和弱點,我方作戰的艱苦和士兵的勇敢;這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說大約延續了五分鍾之久,張將軍突然語氣一轉論的核心,它標誌著馬克思完成了從意識形態到科學的質的,很沉痛而又不勝遺憾似的用兩句話作了收束:“我們軍人,自問已經盡了天職;可是民眾的努力還不夠得很哪!”


    “然而民眾也有苦悶,”陳克明覺得談話觸到了要點了,“民眾也在抱怨有力無處使呀!先得組織民眾,然後民眾可以貢獻出他們的力量來。”


    將軍很同意地點著頭,陪坐在一旁的王參議這時開口了,他根據隊伍在戰地的經驗以證明組織民眾之必要,同時卻又證明了民眾之不“受”組織;他用了說故事的腔調,不動感情地描寫著民眾之不“受”組織。


    “我們是在本國土地上作戰,然而到了前線,百裏以內,老百姓逃光了,剩下極少數沒有逃走的作有《論原因、本質和一》、《論無限性、宇宙和諸世界》、,其中就有形跡可疑的分子;我們也研究過,這一批人中間,真正的漢奸絕無僅有,最大多數是受了利用的愚民,哎,克明兄,他們的愚蠢、迷信、糊塗,你是想不到的!我們有什麽辦法呢?隻好把他們都趕走!譬如這村子,現在除了部隊,就沒有一個老百姓。”


    王參議輕描淡寫的這一套話,卻使得陳克明的神經突然緊張起來。軍民關係之不善,陳克明原也早有所聞,卻想不到竟嚴重到這樣地步。王參議說的什麽“剩下沒有逃走的老百姓多半形跡可疑”,什麽“隻好把他們都趕走”等等語句,盡管平淡無奇,然而陳克明卻在這裏想像到一方麵疑神疑鬼,又一方麵畏懼怨恨所造成的雞飛狗跳,人人自危的情形。


    陳克明相信民眾之不“受”組織,原因不在民眾的迷信與“無知”,而在組織民眾的老爺們隻依靠一套辦公事的方法,出布告、貼標語,命令保甲長拉人開會、訓話,等等;但是,王參議乃至張將軍,也曾想到民眾不是一紙命令便可以組織起來的麽?陳克明覺得他不能不發表意見了,雖然這不是他來時的目的。


    他也用了說故事的調子,但很露骨地批評了國民黨十年來所做的民眾工作實際上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王參議很耐心地聽著,張將軍卻好像聽得極有興趣,時時點頭。


    陳克明越說越興奮了,進一步便指出:現在官方黨方口裏喊著要組織民眾,骨子裏卻是不許民眾有組織,而需要民眾來合作的軍隊卻因此吃了虧。


    說到這一番話的時候,陳克明的態度有點忿激,王參議老是對他使眼色。可是張將軍依然微笑著點頭。


    門外突然來了急迫的吹哨子聲音,王參議張皇地四顧。一位副官進來報告:敵人的飛機進襲本軍陣地。


    “哦,來了麽!今晚上提早了十多分鍾了!”張將軍說著就站起來,嘴角上浮著自信的微笑。


    會見告一結束。張將軍巡視陣地去了,王參議陪送陳克明到現在這屋子。他們離開那指揮部的時候,炮聲漸密,敵機在上空盤旋,他們沿途不得不停車多次,讓路給開上火線去的步兵和裝甲車。


    陳克明回憶這一切的經過,抑不住心頭的興奮。小方桌上煤油燈的火苗還在突突地跳,陳克明的心也跟著在跳。炮聲和其它爆炸的聲音混成一片,時緊時鬆,陳克明感覺到自己好像是一葉孤舟,而這孤舟又是在風狂雨驟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有生以來,陳克明還是第一次置身於前線,而且有生以來,他所經曆的緊張而驚駭的場麵可以和目前的情形相比擬的,隻有一次在海上遇到了暴風雨。


    他怎麽也不能安靜下來,更不用說睡覺,他在他那鬥室中來回走著,老想出去看看。最後,他決心到外房找那勤務兵,隨便聊聊天也好。


    外麵那一間比那臥室大些,可是空空洞洞,隻有牆角擺著一副門板,那是勤務兵的床鋪。陳克明正望著那門板上的一堆棉被,猛聽得腦後有人大聲喝問道:


    “誰呀?幹什麽?”


    一個兵端著槍站在門外,臉朝內。陳克明有點窘了,隻好隨口說:“我是王參議的朋友。王參議在哪裏?”


    這當兒,那勤務兵也從外麵跑來了,慌忙問道:“陳先生,有什麽事找王參議呀?他住的地方可遠著呢!”


    “哦!他住的遠麽?這裏叫什麽地方?”


    “也不知道叫什麽。”


    “離火線有多遠呢?”


    “不知道。”


    那衛兵這時把陳克明打量了幾眼,便走開了。陳克明連得了兩個“不知道”,也覺得很掃興,正想回身,卻聽得那勤務兵把生硬的公事式的腔調一變而為平常人談話的調子,並且帶點安慰的意味說:


    “不用怕,這裏是沒事的。您請歇一歇罷。”


    “坐在房裏發悶,到外邊透口氣,行麽?”


    “行!可不要走遠了。”


    勤務兵說著就把陳克明臥室門關上。


    炮火的閃光時時照亮了烏黑的田野。那邊有一叢矮樹。忽然這些矮樹一下就長高了,而且整個的移動了。原來不是樹,這是一隊擔架。從泥路一端,開來了幾輛卡車,車頭燈想來是包著藍布的,在黑暗中隻看見碧幽幽的磷光。然後又是一長列的步兵匆匆忙忙過去了。


    轟擊和爆炸的聲響忽然稀疏了,低下去了,田野又是一片漆黑了,但當炮聲完全停止的刹那間,代替著充塞了空中的卻是鬧紛紛的車聲、人聲、腳步聲,以及受傷者的呻吟聲。一會兒炮聲又起,長空的閃光又劃過田野,除了轟轟的震響又看見了那些像是沒有聲音的車子和人的行列,雜亂而匆忙地滾滾而過。


    陳克明對著這雄壯的景象隻是發怔。剛才獨坐在臥室時那種怔忡不定的心情現在沒有了,最初到來時像是走進了荒涼死寂的墳場的感覺自然更不會有了,現在他和這偉大而壯烈的行動融成了一片,沒有了個人的感覺和思想。


    他呆呆地站在門前,忘記了時間,也不覺得疲倦。


    突然有一個騎馬的人在陳克明麵前飛過,那騰躍的馬蹄幾乎將他掃倒。陳克明愕然叫喊了一聲,鬆過一口氣,機械地轉身縮進了屋子。


    再進了那鬥室,這煤油燈的小火苗還在突突地跳。陳克明和衣往那大木床上一躺,閉了眼睛,像被什麽填滿了的腦袋裏隱隱有一個東西忽來忽去,這便是他和張將軍王參議說的關於組織民眾的那一番話。可是一會兒以後,他也就睡著了。


    不久,他又從夢中驚醒。煤油燈早已熄滅了,外邊也沒有了炮聲,又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陳克明在床上翻個身,側耳靜聽,仿佛有飛機的吼聲忽高忽低,就在左近。突然,又來了淒厲的鳥叫,這卻是貓頭鷹。


    “聽不到炮聲,”陳克明心裏在忖量,“大概兩邊都在休息,準備交第二手。那忽高忽低飛機的聲音大概是敵人的,它是來偵察我方的陣地。”


    貓頭鷹的叫聲也沒有了,可是猜想中的敵方偵察機的聲音卻愈來愈近。終於確定了這吼聲的來源不在空中而在隔房,這原來是那個勤務兵打鼾的聲音。


    陳克明忍不住自己失聲笑了,收攝了思想,坦然再睡。


    第二次醒來時,聽見屋外路上有龐雜的人聲,也有隆隆的震響。但陳克明很精明地斷判這不是大炮,而是卡車。依然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可是他再也沒有睡覺的意思了。


    屋子外邊的人聲和車聲好像去得遠了。陳克明猜想他們是往前線去的。那麽,昨夜這一仗,究竟結果如何?“大概還是我陣地屹然未動罷?”陳克明自己回答,想起了報紙上慣用的句法。“或者便是,敵以優勢兵力進犯,炮火猛烈,我陣地略有變動,嗣經我增援部隊反攻,即恢複原來態勢,敵傷亡慘重。”


    這樣想的時候,陳克明又忍不住在心裏暗笑。他覺得所謂前線記者大概也和自己一樣聽了半夜炮聲就可以描寫火線上的風光了,而且說不定自己現在所住的這間小房子也曾招待過若幹前線記者的罷?而且說不定那幾位在這裏經過一兩晚,寫過通訊的記者,也和自己一樣還不知道這叫什麽地名,離火線究竟有多少路罷?


    從眼前這戰場,陳克明的思想忽然飛到了幾千裏外的北戰場;從北戰場又想到從北平逃出來的自己的夫人和兒女們。和報章上的渲染完全相反,平津一帶並沒有經過大戰輕輕就丟了,然而,流亡在平漢路上的人民卻吃了不少苦。陳克明從家信中知道夫人和孩子們到鄭州車站曾經露宿了一晚,也挨過餓,這是最近的一封家信,以後便又斷了消息。“不知昨晚上他們住在哪裏?”陳克明惘然想著,“是否也聽到了炮聲?”


    陳克明忽然焦躁起來了,思潮忽東忽西,碰到的全是叫人憂慮忿慨的事。


    最後,他的思想漸漸集中於一點,那就是《團結》周刊的前途。陳克明是為了這件事來的,但過了一夜,炮聲是聽夠了,這件事還不曾提到。


    昨晚在那個指揮部的時候他沒有提,一則因為料不到會晤的工夫隻有那麽十來二十分鍾,二則期待著對方先開口,(可不是,就禮節說來,應當是對方先開口麽?)三則,談話觸及了組織民眾的當兒,陳克明自己太興奮了。


    不但興奮,也還有幾分幻想。甚至現在又回憶到那時候張將軍頻頻微笑點頭的情形,陳克明的“此人可與為善”的幻想又旺盛起來了。


    他想得很遠,也想得很多。“他們在經驗中得到了教訓了,”陳克明愈想愈興奮,“也知道民眾工作的迫切需要,而且也明白了黨部的包辦作風貽害無窮了!為了他們自己切身的利害,也該拿出誠意來真正做點事,切切實實糾正一下了!”


    他想得太遠,也想得太多,甚至覺得即使《團結》的事情弄不到結果,光是這意外的收獲也就不虛此行了。


    汽車喇叭的叫聲打斷了他的瞑想。叫聲就在屋子外邊,兩短一長,反複數次,像是打信號。陳克明起身走到外房,牆角的門板上可沒有那個勤務兵,天色已經大明,門開著。他再到外邊去看,一輛卡車停在屋子附近,車上可沒有人。


    現在陳克明看清了這地方的麵目了。原來這也是一個小村莊,有一條小河,也有好些樹木。房屋都在小河的兩岸,顯然敵機也曾來過,有些房屋炸坍了,隻剩下半堵土牆。陳克明所住的那座房屋大體完好,而且這是村中最漂亮的一所,磚牆,半西式的門窗。


    村子裏靜悄悄地,隻有幾個哨兵站在路口,看去像是勤務兵的兩三個漢子蹲在小河灘上洗衣服。多麽安靜而悠閑啊!


    誰相信這就是前線呀?


    陳克明繞過了自己所住的那屋子,忽然又看見格式相同的兩間,接連著一個小小的池塘。陳克明踱到那池塘邊站住了,心裏好像想起了什麽,可又再三想不起來。一層碧綠的浮萍,像一幅綠絲絨被子,把這池塘遮蓋的看不見一點水了。


    陳克明轉身踱進那兩間屋子。門窗都沒有了,也不見家具,滿地是破碎的東西,有生鏽的洋鐵罐、破碗、舊的女鞋,而且也有撕破的書。陳克明在那些破書中看見了小學校的教科書和練習簿。他拾起那練習簿看一眼,這是算草,字跡很端正,屢次都得八十分,然而最後一次的習題隻答好了三道,第四題僅寫了半個題目。


    “哎,走的多麽匆忙呀!這一家的人!”陳克明手拿著那算草簿,惘然想著,“這可愛的小學生現在到哪兒去了呢?也許他還能繼續求學,也許他永遠不能再讀書;也許他在流亡中生病了,死了,也許他還活著……在千千萬萬同樣命運的孩子中間,也許他是幸運的一個,也許是最不幸的一個……”


    陳克明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的心頭變得異常沉重。


    “呀!在這裏!”


    有人這樣大聲喊著跑來了。


    陳克明吃驚地回頭一看。來的是那個伺候他的勤務兵,後麵又有一人,軍裝穿的整整齊齊,卻光著頭,是王參議。陳克明轉身迎上去,手裏緊緊地捏著那本練習簿。


    王參議麵色慌張,隻說了句“找得你好苦”,拉住了陳克明就走。


    轉過了那小池塘,陳克明看見村子裏的情形完全變了,小河兩岸都是兵,身上插著偽裝的樹枝,三五架炮車隆隆地滾過。樹下躺著些傷兵,新纏的繃帶又已浸透了血,紅的可怕。


    王參議匆匆忙忙告訴陳克明:情況發生了變化,拂曉時我軍已經轉移陣地,張將軍命令他趕快把陳克明送回上海,遲了路上怕有危險。


    停在那裏的大卡車這時已經裝了東西也裝了人。王參議請陳克明坐在司機旁邊,又鄭重地代表張將軍對陳克明致意:“他說,事情太不湊巧,沒有機會多多領教。你給他的印象很深。他打算辦個刊物,請你主持。詳細的辦法,改天我回上海再跟你說罷!”


    “哦?辦刊物?”陳克明莫名其妙,“那麽,《團結》周刊的事情呢?”


    這當兒,卡車的馬達已在卜卜地叫了,王參議退後一步,揮著手,好像想起來了似的叫道:


    “呀,呀,這個,還不是一樣的麽?反正你有了用武之地。


    再見,克明,回頭在上海再談罷!”


    卡車開動了,轉瞬之間,王參議和那村子都落在後邊了。十多分鍾後,卡車在公路上了,這是一條滿目瘡疤的煤屑路,卡車顛的厲害,陳克明的思潮卻更起落不定。現在他沒有幻想,可是,待他解決的問題似乎更加複雜起來了。


    半小時以後,卡車停在一所又像廠房又像營房的大建築的門前,有人下車,但也有更多的人衝鋒似的搶著要上車。一個穿軍服的青年在司機室窗口張望了一下,突然叫道:


    “嗬,這不是陳先生麽?”


    陳克明一怔,不認識這青年是誰。


    “您忘記了麽?在嚴潔修家裏見過您的!”那青年一邊說,一邊就從司機室旁邊攀上車廂,“我是趙克久,和嚴潔修是同學。”


    最後的兩句,陳克明始終沒有聽清,因為卡車又走了。這時候,敵機的吼聲也在天空震響,不過它的目標不在公路,一會兒,就一無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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