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校副官把那一疊文件大略翻一下,就推還給蔡永良道:


    “這些都不是!那沒有辦法,公事公辦,我們要檢查!”


    蔡永良本來就有七分不快,為的這位少校副官一跳上船來就呼幺喝六,簡直把他姓蔡的當作一個毫無來曆的小職員。現在看見少校副官把那些文件隨便翻一翻,就斷定了都不是,他忍不住冷冷一笑,答道:


    “請你耐煩點,再看得仔細一點,好不好?”


    “我說過‘都不是’,那就不會錯!”


    少校副官也盛氣相向,斜著眼瞅了蔡永良幾下。忽然也覺到蔡永良的派頭不是個沒有權力的人,便把口氣放溫和些,又說道:


    “其實呢,我不用看就知道都不是了。我們是昨天上午剛來到這裏接防的,根本還沒有發過半張通行證呀!”“哦!原來是這樣!”蔡永良的嘴臉也跟著變得馴順些了。“可是,副官,您隻要看看我們領過了這麽多的護照,衛戍司令部的、各軍部各師部的,全套齊備,光是這一點,也可以證明我們船上除了國華廠的機器、原料、半成品,絕對沒有別的違品!敝廠奉命遷移,工程上有整個計劃,路上有期限。我們不是有弊,怕檢查,我們怕的是一檢查就耽擱了時間啊!”


    少校副官側著頭,似乎在聽著蔡永良的話,一雙眼睛卻不住地轉動,打量這中艙的陳設。等到蔡永良的話一完,少校副官像是客氣又像是冒失,突然問道:


    “您在國華廠擔任什麽職務?請教您貴姓?”


    蔡永良笑了笑,正打算摸出名片來,不防那站在布簾外的缺嘴阿四卻高聲叫道:


    “這是我們廠裏的襄理!蔡襄理!”


    蔡永良聽得缺嘴阿四封他“襄理”,忍不住一怔,可是那個少校副官的一身驕氣卻被“襄理”這兩個字衝去了一大半。他倒摸出日記本子,翻檢了好半晌,這才找出他自己的名片來。


    “啊,李少校,失敬!”蔡永良捧著那名片拱一拱手。“府上是武昌,哦哦!阿四,敬煙啊!”


    少校副官在阿四手裏接過一枝“三炮台”,看一眼那煙卷上印的牌子,嗤的一聲,阿四擦燃了火柴。少校副官卻還從容不迫篤篤地把煙卷的一端在大拇指甲上叩著。第二根火柴又嗤的響了。少校副官這才低頭就阿四手裏把煙卷吸燃。噴了一口煙,少校副官說:


    “哎,蔡襄理,我這裏呀,看您的麵子,馬馬虎虎沒有關係。可是,下去還有三四道卡子,也是我們的部隊,他們依然要看公事;您沒有公事,還不是照樣有得麻煩?”


    “那怎麽辦呢?”蔡永良當然已領會到少校副官的弦外之音,但依然裝作不懂。


    “總得辦一張通行證!”少校副官隻好直說。


    “那就拜托!全仗大力!”


    蔡永良依然裝傻,心裏卻在考慮著錢的數目。


    “您老兄是明白的!”少校副官第一次笑了,又噴了一口煙,“師長不在鎮上,兄弟原可以作一半主,可是,可是,還有幾位參議呀,秘書呀,撇開他們是不大好的!”


    話已經說到這步田地,蔡永良可不便再裝傻了,但他還想刁難一下,就故意坦然笑道:


    “那很好。當然也得拜訪拜訪那幾位。”


    說著,他就伸手讓客,又笑道:“李少校,還得請您美言幾句,多多幫襯。”


    兩人一先一後走到岸上。濛濛雨早已停止了,不斷來往的行人也早把路上的泥漿吸收得幹幹淨淨。離岸數步之遠,夾在賣零食的小販攤兒的中間,鬧哄哄的人叢裏,兩個兵和七八個工人正在吵架。沿岸停泊的那些船上也都站滿了人,一麵在看,一麵在紛紛議論。國華廠船上一些工人站在艄棚和“偽裝”上,大聲叫喊,給岸上的工人助威。那兩個兵原是跟著少校副官來執行檢查的,吵架是常事,少校副官裝作不見,隻顧走。可是斜刺裏卻來了一人,拉住了蔡永良問道:


    “講好了沒有?他們要檢查是不合法的!”


    蔡永良一看是唐濟成,便把經過的情形約略說幾句,歎口氣道:“今天他們在這裏,他們便是皇帝,你要同他們講法律,你就吃了眼前虧,”反手指著那相離丈把路的少校副官,又低聲說,“已經拋了口風了,無非要幾個錢而已!”


    “打算給不給呢?”


    “不給呢,我們當然也有辦法。打電話回上海,請老板出馬找他們的上司。不過,這樣一辦,十天八天之內我們休想走路了!”


    唐濟成點頭,不說話。蔡永良又歎口氣,好像十分委屈似的又接著說:


    “跟這些有槍階級辦交涉,我實在辦厭了,也辦怕了!喂,濟成兄,這一次,勞您的駕去一下,怎樣?”


    想不到蔡永良為什麽忽然要來這麽虛偽一番,唐濟成隻“哦”了一聲,還沒回答;驀地有人在背後拍著蔡永良的肩膀,大聲叫道:


    “我去,我去!跟武裝同誌辦交涉,我有的是經驗。”


    這是姚紹光,他躲在他們背後偷聽了好久了。


    唐濟成望著姚紹光笑了笑,又望著蔡永良搖搖頭,就走開了。


    蔡永良轉臉朝前麵看,卻見那李少校正站在街角的一家茶館門前。


    “哦!你去?”蔡永良轉眼看著姚紹光,半真半假地說,“可是,回頭嚴老板不認賬,我是幫不了你的忙的!”


    這是一瓢冷水,姚紹光便不像剛才那樣興致好了。然而,眼看著這樣一個好機會白白放過,他覺得自己也對不住自己。


    心裏一急,隻好老著臉說:


    “喂,老蔡,幫幫忙罷!改天到了蘇州,上館子、玩姑娘,都算是我的!”


    蔡永良並不回答,哈哈笑著,轉身就走。


    “那麽,我幫你的忙,”姚紹光追著說,“我代守秘密。可是,老蔡,通融五十元罷!我照樣請你上館子。”


    姚紹光這樣一邊追,一邊嚷,惹得過路的人們都站住了朝他們看。蔡永良覺得太不像樣了,霍地回身站住,板起臉問道:


    “你打算怎樣?我有什麽秘密要你保守?你倒說個明白?”


    姚紹光似乎忽然醒了,也有點後悔自己的孟浪;但為了麵子,也為了還不肯斷絕那“從中取利”的幻想,便又換了口氣,涎臉笑著答道:


    “老蔡,何必認真。咱們倆的交情不是一朝一夕的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呀!哦哦,我正想告訴你,船上有人說你壞話。哎,豈有此理。還不是那一套,——什麽夥食方麵,你——嘿嘿,算了,不說,你也明白。總而言之,他們想搗你的蛋!我那條船上的石全生,昨天我就訓了他一頓。不過,也還有別人。老蔡,你當然也有點曉得,就是唐濟成。”


    “多謝,多謝!”蔡永良看著姚紹光吞吞吐吐說完了,這才笑著回答,同時轉身一直向那街角的茶館走去。這一次,姚紹光也不再追了,他遠遠地望著那少校副官迎著蔡永良說了幾句,兩人便轉過街角。


    姚紹光沒精打采回到河岸,在那些零食攤和菜攤中間聽人家討價還價。吵架的兩個兵已經走了,岸旁和船上的人們卻還在興奮地談論。


    “開口就罵別人是漢奸,他自己是什麽?扣住了這許多船,幹麽?還不是伸手要錢!給了錢,真漢奸也變成好人;不給錢呀,好人就是漢奸!他媽的,他們是什麽?”


    周阿梅在第二號船上,也在罵剛才那兩個鬧事的兵。


    國華廠的十四條船現在是分散著停泊在這市鎮的沿岸。“第二號”正對著那條從鎮中心區直到河灘的正街,周阿梅坐在船頭也可以望見蔡永良和少校副官在街角會合,也可以看到姚紹光在人堆裏鑽來鑽去,東張西望。然而周阿梅所注意的,卻是這些穿了嶄新的草綠色軍服的士兵。從那條正街到河邊,他們三五成群,來來往往;他們身上那鮮豔的草綠色在各式各樣的長袍短褂的人叢中似乎特別打眼。


    因為剛才那兩個鬧事的兵開口就罵別人是漢奸,周阿梅現在也覺得凡是穿草綠色製服的,和那兩個都是“一路貨”。


    他這意見,立刻又得到鄰船一個客人的證明。


    “今天早上還動手打人呢!剛才那兩個看見大家都抱不平,吵起來了,這才罵了幾句就算完事。”


    那客人捧著一枝水煙袋,一邊呼嚕呼嚕吸著煙,一邊說。看模樣,他有五十多歲了,穿一件油汙的藍綢夾袍,滿臉皺紋,一雙溫和而怕事的眼睛。他獨坐一條小船,據他自己說,他是六十裏外一個鎮上的雜貨店老板,姓王,為了進貨和收賬,每月總要來這市鎮一次的。


    “可是今回我白等了一天半了,還不能回去。”


    雜貨店老板歎著氣說,用袖口抹那水煙袋嘴,然後雙手舉起那煙袋,隔著船對周阿梅拱手道:


    “喂,朋友,呼一筒如何?”


    周阿梅辭謝,卻摸出自己的香煙來,說聲“請”,丟了一枝給那雜貨店老板。


    兩個人都吸著香煙,談話就轉到這市鎮的情形和沿途各地近來的物價。


    因為是在交通要道上,這市鎮,最近一個月來,突然繁榮的不得了。靠近淞滬戰區大鄉小鎮上的一些有錢人,雇了船,載著一家老小和細軟,——有的竟連較好的家具也載上,不約而同,都把這小小的市鎮當作暫時歇腳觀望的站頭。鎮裏的幾間小客棧早已客滿,來遲一步的人們索性就住在船上。“這也上算呀!”王老板熱心地解釋,“這船是包的,包一天的花費不會比住客棧貴。再說,要是消息不好,這裏也住不安逸了,隨時又可以走。你看,這多麽方便!”


    現在停泊在這裏的大批船隻,總有一半就是這些“土財主”的臨時公館。國華廠的十四條船夾在中間,數量雖小,可是頗具特色,它們那一式的“偽裝”,好比大群的長袍短褂的市民中間夾著幾個穿校服的小學生。


    “這樣多的船,成日成夜都擠在一塊,不怕東洋飛機來轟炸麽?”


    周阿梅著急地問,同時也就想起,應當告訴唐濟成,如果“通行證”弄不到手,今晚上最好移到冷靜的地方去過夜。“對呀,”那王老板接口說,“就是為的防轟炸,鬧出什麽漢奸不漢奸來了!”


    “啊!還有漢奸?”


    “誰知道!”王老板把雙手往袖筒裏一拱,很生氣地說。“船上都住了老老小小,晚上不點個火總不成吧?可是隊伍上就說這是給東洋赤老打燈號了,說是要查有沒有漢奸了,——哎,老兄,他們查漢奸可不查人,光查東西!少不了有些東西變成了漢奸。不過,花幾個錢,又可以免檢查。老兄,如果今晚上在這裏過夜,這一點過門可不要忘了。”


    “那麽,到底晚上點不點燈呢?”


    周阿梅著急地再問,同時站起來向四下裏看,要找到唐濟成。


    “放心,你盡管點罷!”王老板不慌不忙回答,又彎著手指作成圓圈,“有這個就行!老兄,到了晚上,這河麵才好看呢!真正是燈火輝煌!喏,那邊正街上有一家同春樓,賣茶,也賣酒,生意要做到半夜十二點,幾盞汽油燈,照的雪亮,賣唱的小姑娘穿來穿去,一塊錢點四出戲。喂,老兄,這也是最近個把月內才行起來的。”


    周阿梅無心再聽了。他吃過敵機的苦頭,他懂得燈火管製的意義;尤其因為昨天他們在路上遇見敵機沿河偵察飛行,他覺得這一個小鎮也是在敵人注意的範圍之內。然而這裏的人們,甚至還有隊伍,竟這樣大意,那可不是玩的。


    這時候快近中午,鎮街上正在上市。靠近河邊那些各式各樣的船隻也在忙忙碌碌準備午飯。沿河一帶,這邊的趕早市的零食攤販們,直著嗓子還在拚命叫賣,那邊賣菜蔬的卻紛紛收拾籮筐正要收市了。周阿梅到了岸上,在人群中擠來擠去,不用說唐濟成影跡全無,就連自己人也看不見一個。他信步向大街走去,將近街角那個茶館的時候,卻看見缺嘴阿四肩上扛著他那“采辦”菜蔬的大竹籃,滿頭大汗,一步懶一步的迎麵而來。


    這缺嘴阿四噴著滿口的酒氣,隔著老遠就叫道:


    “阿梅,阿梅!幫幫忙呀,重得很!”說著就把肩頭那大竹籃噗的放在地下。


    周阿梅上去一看,大半籃的東西,除了幾把小白菜,十來方手掌大小的豆腐,薄薄一疊百葉,餘下的就全是連葉帶泥的蘿卜。


    “貴得很呀,逃難人大多,青菜豆腐全漲了價了!”


    缺嘴阿四抹著臉上的油汗,氣咻咻地說。


    “看見唐先生麽?”


    缺嘴阿四不回答,仍然抱怨著菜蔬太貴,甚至賭咒說他賠了工夫力氣還不算,也賠了錢。周阿梅懶得理他,掉頭再擠進人叢去了。


    路左一家客店,大門上的燈匾招牌三個大紅字:“全福記”。兩個打扮得花花柳柳的年輕女子站在這燈匾下嬌聲嬌氣和幾個男人調笑,其中一個,穿草綠色軍服,掛著三角皮帶。


    走過那“全福記”二三十步,便看見了那王老板說過的那座“同春樓”。聲音帶點沙啞的一架收音機正唱著《義勇軍進行曲》。樓下的茶座塞得滿滿地,人聲嘈雜,跑堂的提著雪亮耀眼的銅壺,大聲吆喝著,在密層層的茶客們中間擠來擠去。茶座左壁,當街一排四五副灶頭,熱氣騰騰,也看不清有多少人在那裏,隻聽得杓子敲著鐵鍋,達達達,放機關槍似的。


    樓上大概是酒座了。端著菜盤的,捧著酒壺的,穿得整整齊齊的做買賣的,也有一身軍服卻不戴軍帽也不掛三角皮帶的,還有——“全福記”門前賣俏的那一流女子,都像走馬燈似的上上落落擠過那一道既窄且老,咯支咯支叫苦連天的樓梯。


    周阿梅朝茶座裏望了一眼,心裏想道:“唐先生不見得會上這裏來罷?”可是他卻看見了姚紹光,還有歪麵孔和另一翻砂工人。好像摸了半天黑路,驟然看見自家人,周阿梅就叫著他們的名字,並且避過了迎麵來的滾燙的一把大銅壺,居然擠了進去。


    那三個正談得對勁,猛然聽得有人叫他們,都吃了一驚。等到看見是周阿梅,那姚紹光就對歪麵孔使了個眼色。可是歪麵孔不能理會,仍舊高高興興叫道:


    “阿梅,來得正巧!坐下來一塊兒商量罷。”


    “我是找唐先生來的。”


    周阿梅側著身體站在姚紹光背後,並沒看見姚紹光那鬼鬼祟祟的臉色。


    “跟你講過,不要讓唐先生知道啊!”歪麵孔著急地叫了起來。“哎,哎,坐下再談。”


    那翻砂工人讓出一個凳角來,周阿梅坐了,詫異地問道:


    “什麽事跟我講過的?”


    “就是那夥食的事——”


    一句話未完,姚紹光在桌子底下重重地踢了歪麵孔一腳,又做了個眼色,歪麵孔便把話縮住。


    “啊,夥食麽?我剛才看見了缺嘴阿四辦來的好菜了。不過,你們看見唐先生沒有?我擔心東洋飛機會來轟炸。那麽多的船擠在一塊,目標不是大得很麽?”


    聽到轟炸兩字,姚紹光就有點不安,趕快問道:“出了太陽沒有?”


    周阿梅搖了搖頭。姚紹光便鬆了口氣,很有把握地說:


    “隻要是陰天,就不用怕。可是,阿梅,你看見了缺嘴阿四今天辦來的好菜了?你打聽過價錢麽?”


    周阿梅還沒回答,那翻砂工人便搶著把歪麵孔他們打聽到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說出來了。按照昨晚定的計劃,歪麵孔和他老婆,今天早上就遠遠地跟住了缺嘴阿四,把每一樣菜的實在價格都打聽得明明白白。連缺嘴阿四偷空在小酒店裏喝了一斤黃酒花多少錢,他們也知道了。隻有一件事他們不曾注意,那就是缺嘴阿四買好了公家菜分發給各船以後,又到鎮街上花了一塊六七角給蔡永良買了特別菜和香煙。“憑據有了,”歪麵孔接著說,“回頭就要蔡永良的好看。


    阿梅,你讚不讚成,姚先生來管夥食?”


    姚紹光又在桌子底下用腳尖踢著歪麵孔,但是他意外地聽得周阿梅說:


    “讚成!反正也不能再壞了!”


    “哎,哎,我對於這些事務工作,實在不行!”姚紹光抑住了從心底裏鑽上來的喜氣,故意板著臉說。“況且,也不能太掃了老蔡的麵子。給他一次警告,讓他改良改良罷!”


    “不,不!”歪麵孔和那翻砂工人這兩位老實人同聲叫了起來。“蔡永良改得了良麽?不行,不行!”


    姚紹光也不再謙讓,心想大功既已告成,犯不著再坐在這裏,回頭付茶錢的時候倘不客氣一番,也於體麵有關,倒不如先抽身走罷。


    “你們好好地商量,”姚紹光大模大樣站了起來。“我要去研究研究今天的天氣到底怎樣。”


    姚紹光得意地走了。又過了大約半小時,歪麵孔和周阿梅他們也回到了船上。


    姚紹光和歪麵孔他們可是想也沒有想到,當他們在那同春樓下的茶座中決定了“倒蔡”計劃的時候,蔡永良卻在樓上酒座中和那李姓的少校副官也很順利地把交換條件弄好。歪麵孔和周阿梅他們剛回到各自的船上,接著蔡永良也喜氣衝衝回來了,並且宣布:立刻開船,通行證已經領到。


    這對於姚紹光他們的計劃,不能不說是一個打擊。國華廠的十四條船分散停泊在那大群的雜牌船中,歪麵孔他們無論如何不能在短促的時間內和各條船上的人取得聯係。預定要開的一個大會隻好暫時擱起來了。


    這時候,天上的陰雲逐漸散開,太陽光時隱時現。天氣要好轉,已無疑問。姚紹光怕空襲,唐濟成急於趕路,大部分的工人也覺得這個鬧嚷嚷的市鎮和它那些逃難來的“土財主”,驕氣淩人的駐防軍隊,都沒有足以留戀之處。


    周阿梅剛跳上船,阿珍姐迎麵就告訴他:小弟在發燒。又埋怨阿梅:“怎麽也找你不到!”


    “不要緊,”隨船的醫生陸濟人安慰他們,“著了一點涼。好在我們帶得有藥,過了三個鍾頭再吃一服,明天就會好了。”


    “我看那飯菜也不見得衛生。”唐濟成靠著船舷,眼望著天空說。“小孩子抵抗力差,倒是少吃一點好!”


    “蔡永良該死!”周阿梅沒頭沒腦罵了一句,便和阿珍姐一同跑到後艙去看孩子。


    陸醫生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對唐濟成說:


    “工友們好像要來一點什麽舉動呢!本來呀,夥食難辦,一人二角錢一天,小菜,帶油鹽醬,想吃魚吃肉是不成的。可是,衛生應當顧到。營養夠,青菜豆腐也不壞呀。不過,像前天的臭肉爛魚,真不知道是哪裏去訪來的!”


    “而且各船分開了各燒各的,也不是經濟的辦法。”唐太太說。


    唐濟成看了太太和陸醫生一眼,點著頭,表示同意,但仍舊說:“反正不多幾天就到了鎮江,那時再想法改良。”“可是工友們打算有所舉動呢!”陸醫生又說。“他們就瞞住你,他們說你袒護蔡永良。”


    唐濟成淡淡地笑了笑,還沒開口,唐太太卻搶著問道:


    “陸醫生,你怎麽會知道?誰對你說的?”


    陸醫生微笑著舉手指一下後艙。


    “阿梅?”


    “不是。那是阿珍姐。她還再三叮囑我,不要告訴濟成兄;


    工友們懷疑你濟成兄是蔡永良的一黨!”


    唐濟成忍不住笑了。


    這當兒,一片鑼聲從水麵傳來。這是蔡永良船上發出來的開船的信號。同時,阿珍姐卻在後艙高聲問道:


    “唐先生,陸先生,該開飯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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