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以後不久,炮聲略稀,歪麵孔石全生拖著一雙疲倦的腿,在回“家”去的路上。


    頗有幾分寒意的濕風迎麵而來,像冷水一般,浸到骨髓;歪麵孔低著頭,別轉臉,渾身抖索,心裏隻想快走,可是那兩條腿硬不聽話,——不,即使腿還能勉強“加油”,無奈他的背脊骨隻顧彎縮,不肯挺直了。似乎整夜的彎著腰背的工作已經把他的脊梁壓斷了。


    街燈還沒有熄。在鉛板似的天宇下,這些街燈還在逞強,像一些芒角的星,叫人看了會感到不祥的預兆。


    歪麵孔縮緊了脖子,咬緊牙關,臉歪得更加難看。前麵是海格路。五層樓的一座公寓雄踞在路角。歪麵孔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望見了密茂的叢莽,踉踉蹌蹌奔到這大建築的牆腳邊,身子就倒下去了。這一條馬路辯證法源出於希臘文dialektiketéchnē,意為進行談話、,最近也跟其他的同類學樣,一些大商店的玻璃窗上都釘了交叉的木板,好像漂亮的臉上貼著十字形的橡皮膏。歪麵孔背靠著的,正是這麽一個大窗,裏邊花花綠綠陳列得滿滿的,全是女人和孩子們用的冬季服裝。


    這時候,大小鋪子都沒開門,風掃著洋梧桐的落葉,在路中心旋轉不休。三三兩兩的難民背著包裹箱籠,甚至破舊的鍋壺碗盞,扶老攜幼,像一條繼繼續續的虛線,從路南流向路北。他們大都是奔波了一整夜的了,臉色灰敗,異常困頓,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定定的。


    老的一對,還拖著個五六歲的孩子,似乎再也走不動了,也到歪麵孔坐的地方來休息。歪麵孔剛轉過頭去,朝這三個看了一眼,那孩子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老婆子一麵把孩子拉到懷裏,嘴唇扭動著,像是哄那孩子莫哭,可是沒有聲音,一麵也望著那張灰白而帶青,但兩隻眼睛卻紅得可怕的歪臉兒發怔;一刀刺通她兒媳的那個鬼子兵的凶相又浮現在她眼前。


    “不怕,阿毛,他不是……”老頭兒也有氣沒力地說。


    歪麵孔也有點覺到了,低了頭,搭訕地問道:“哪裏逃來的?”


    “遠得很呢!”老頭兒籲口氣回答,手指著南方。“昨天走了半天,昨夜又是大半夜,在那邊鐵絲網外邊進不來,等天亮,……兩天沒有吃了。”


    “這是你的孫子罷?”


    “外甥。”老婆子回答。“就剩他一個。”


    “兒子呢?”


    “給軍隊挑子彈去了,”老頭兒說時臉色忽然大變,像有個什麽東西塞住了他的喉嚨,再也說不下去,隻是搖頭。


    嗡嗡的聲音從天空來了,三架一隊的飛機掠過那五層大廈,冉冉向西而去,可又折而向南,愈飛愈低。偎在老婆子懷中的孩子又驚叫起來。


    歪麵孔也本能地心房一縮,卻又笑道:“不怕,這裏是不怕的。”


    孩子果然不怕了,卻又嚷餓。老婆子不理他,自言自語道:“全是大鋪子,全是高洋房,也沒見個賣大餅的。”這話可提醒了歪麵孔,他伸手到衣袋裏摸出一塊很厚的大餅,遞給那老婆子道:“給他吃,小孩子是餓不起的。給他。”


    這一角大餅,是夜來廠裏發的“半夜餐”,——每人一斤大餅,兩個鹹蛋,開水隨便喝多少;工人們都說嚴老板花的還要多些,可是蔡永良從中做了手腳。歪麵孔總是多喝開水,少吃餅,鹹蛋完全不動,帶回“家”。昨晚周阿梅和蕭長林又把他們吃不完的大餅都送給歪麵孔,造成了抗戰以來歪麵孔在食糧方麵最高的紀錄。


    “不要,你留著自己吃罷。”老頭兒和老婆子同聲謙讓。可是看見那孩子的多麽貪饞的樣子,老婆便從那角大餅上拗下一塊來,將其餘的還給歪麵孔,連聲說,“夠了,夠了。”


    歪麵孔也不再客氣,站起身來,兩手插在衣袋裏,便回“家”去了。


    他沿著海格路走了一段,然後轉進一條橫路,橫路走完,是一條嘈雜齷齪的小街,“第x難民收容所”就設在街盡頭的一所廢置的什麽工廠裏。


    這裏是被越界築路四麵包圍起來的所謂“島形”中國地界。在大上海,有不少這樣的“島”。中國警察在這樣的“島”內行使職權,然而進出這“島”的時候,人與武裝須得分開,而且還須辦手續。


    “第x難民收容所”位於這“島”的中心部分。這廢置的什麽工廠也不是什麽大規模的,廠房就是弄堂式的民房,不過大門倒很堂皇,而且裝有鐵柵。


    最近個把月來,這小小的“島”上居然也享受到一些“戰時景氣”了。從東戰場的大城小鎮乃至村莊,從江灣、吳淞、南市、閘北,貧富不等的難民,總有十之六七都往就近的而且好像是“保險”的兩租界跑;終至這“島”上也憑空添加了上千的三四等的逃難寓公,從他們的一天一天癟下去的錢袋裏貢獻出他們的消費力,助成了這“島”上的繁榮。


    現在,秋季早晨的寒冷的濕風照樣也吹過這裏那些狹窄曲折而齷齪的街道,照樣也使得那些擠在破舊而陰濕的平房和樓房裏的人們索索發抖。但是各種攤子,各式各樣的負販,早已熙來攘往,將那幾條狹窄而曲折的街道,塞得滿滿的了。“第x難民收容所”的大門前,因為街道寬了些,仿佛也能算是個“廣場”,便麕集了全“島”的精華。


    這裏叫賣的,有烤番薯、白糖粥、大餅油條,有點兒發黴的麵包、偷宰的死牛肉、“花生大王”、五香豆腐幹;居然還有個敞開著對襟排鈕藍布短衫的漢子,頂一個廣漆鑲銅的大托盤,盤裏油亮晶晶的,是一些熏烤的豬腸、豬肚、豬心肝,還有素雞、素火腿。


    “第x難民收容所”大門鐵柵兩旁的階沿上,又有幾個賣舊貨的地攤;這是逃難寓公們姑妄為之的窮辦法,內中甚至也有住收容所的人們的一份兒。明明知道不會有主顧,然而總存著萬一的希望。肚子不滿足,比什麽都嚴重。


    歪麵孔擠過了那些飲食攤販的縱深陣地,各種食品的香味刺激起他的食欲,簡直是難熬。想起自己和家裏人已經多少日子不見油了,便望著那漢子的托盤隻管發怔;特別是那彎彎的粗圓而晶亮的豬腸叫他連吞下幾口饞涎。他心裏咒罵蔡永良刻薄:為什麽老是鹹蛋,不換點花樣,——比方說是豬腸?如果那頂托盤的漢子肯和他交換,那他就樂極了,而且他相信老婆也不會罵他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已到了鐵柵門前麵。照例有不少黃瘦的臉兒嵌在鐵柵的方格裏,眼眶陷落的那些眼睛特別見得大,都貪婪地注視著柵門外那五光十色的飲食擔。能夠這麽自由自在飽一會子“眼福”,在他們已經算是交了運了,因為那個常常罵他們是“饞鬼”的鐵麵稽查這時還在床上尋他的好夢,——但也許在夢中他正揮起皮鞭趕這批“饞鬼”們回到各自的鋪位上去。


    在那些貪婪饑餓的眼睛中間,歪麵孔看見了他的十歲女兒阿銀,小臉兒夾在兩個大人的枯柴一樣的胳膊中間。歪麵孔下意識地將手摸進衣袋,抓住一塊大餅,就進了鐵柵門。阿銀也眼尖,立刻就從人堆裏擠出來,追著叫“爸爸!”


    “哦!”歪臉上浮過一絲笑影,“拿去——吃!”


    一小塊的大餅放在阿銀手裏了。阿銀接了,又跳回到鐵柵門邊,好像光是朝外邊看看也能叫嘴裏的大餅更加有味似的。


    歪麵孔走過了職員辦公室外邊的空場,穿進一條弄堂,前麵又是個空場,場上有兩三個大的垃圾堆,這是以前那工廠遺留下來的,有些小難民爬在那裏掘著挖著,希望能夠撿得什麽值錢的。對著這空場,是一排五間的起碼樓房,但內部的隔牆已經拆掉一些,變成了上下四大間。歪麵孔走進了樓下第二間,靠窗有一張破席子,他的老婆坐在上麵,攤開了他們唯一的奢侈品——質料尚好然而肮髒不堪的棉被,在捉臭蟲和虱子。


    這破席子所占的空間就是歪麵孔的“家”。


    歪麵孔剛坐在席子上,就急急忙忙把兩個口袋裏的大餅和鹹蛋挖出來,都放在老婆跟前。等到兩個口袋都空了的時候,他籲一口長氣,就仰身倒下,似乎他全身的精力到這時候當真完全榨幹了。


    鹹蛋和大餅將房裏其它難民的視線陸續吸引過來。從天亮到天黑,永不會停止的啼饑號寒,咒罵口角,怨天尤人,男女老小的聲音,這當兒漸漸沉靜下來了,最後,隻剩幾個發燒的病人還在喃喃不休地說昏話,還有,害了三天肚子瀉的一個中年漢子和一個女人雖然也瞪大了眼睛望著那一對白得出奇的鹹蛋,嘴裏卻還是“啊唷,啊唷”地叫著。但不到一分鍾,訴說和咒詛的聲音又高了起來,將病人們的呻吟和囈語都壓下去了。


    這一間狹長的房間,算麵積不過10x25尺,中間一條十字走路,但“家”的單位卻有十個,男女老小足有四十多。白天,一些精力還好,兩條腿還撐得住身體的人,都不願意悶在裏頭吞那又辣又臭的穢氣,受著臭蟲虱子不斷的騷擾。但最近,再也撐不起來,而長日蜷伏在草席上的,已經陸續增加到一打之數。那幾位昏昏沉沉發燒的,據同房間的一個幹過洋行跑樓的小白臉說的俏皮話:“賽過一隻二號氣爐”,因此穢濁的空氣內更增加了溫度和濕度,使得人們心頭煩躁,像喘不過氣來,但隻要還有力氣說話,嘴巴便愈加嘮叨。


    蒼蠅們呼朋引友,成群結隊,在這十“家”之間,飛來飛去,它們的注意力,也被那幾塊新來的大餅吸引住了。嗡嗡地飛著打圈子,然後三三兩兩的俯衝下去。


    和歪麵孔他們做貼壁鄰舍那一“家”的三歲的孩子,翹起了光赤裸裸的屁股,爬過來,慢慢伸手,偷偷地摸那光滑的鹹蛋,那肮髒的小手指瘦的就跟鳥爪一般。歪麵孔的老婆輕輕歎一口氣,拗下大拇指那麽一小塊的大餅給了那“鳥爪”,就把其餘的都收了起來,同時看著那沒有血氣的歪臉兒問道:“怎麽今天多了些?”


    沒有回答。似睡非睡的歪麵孔隻動了動眼皮。


    “機器拆完了麽?”


    歪麵孔忽然一個噴嚏,趕走了舐他鼻孔的幾個蒼蠅,含糊回答了一句:“快完了,快了,媽的!”


    “那麽幾時搬呢?”


    “鬼知道!”


    “那麽,我們呢?”


    “哼——”歪麵孔實在太疲倦了,懶得多開口,隻哼了一聲,便閉了眼睛。


    這當兒,老在那裏說昏話的一個發燒的病人忽然放聲大哭,又夾著些聽不清楚的話,像是在和人爭執,又像是訴苦求饒。


    “哎,哎,可憐!”有人輕聲說,“燒的那麽厲害,給她喝口冷水罷。你瞧,她滿嘴的昏話,全是說她遭的難,受的苦,太慘了!哎,莫醫生該快來了罷?”


    屋子裏突然沉靜。一個老婆子在念佛。蒼蠅嗡嗡地飛鳴。


    那病人也靜些了。


    一會兒以後,不知誰“家”的小孩子開始啼哭,於是滿屋子的咒罵,怨命,對於敵人的憎恨,對於戰事的胡亂猜測,又都起來了。


    歪麵孔的老婆呶呶不休地抱怨她的丈夫:“你就不能多長個心眼問一問?廠要搬,你不釘緊了,把你撇下了怎麽辦!我們是炸得精光的了,你沒有嘴巴,不好問問他們?你打算在這裏過一世麽?哼!”


    “哎,哎,哦——”歪麵孔睜一下眼皮,立刻又閉上了。倦極了的他,雙眼一合,矇矓中就隻有轟轟砰砰拆機器的聲音充滿了耳朵,老婆的話,幹脆就被淹沒,起不了作用。


    老婆卻愈說愈有氣了。


    “這樣豬窩似的地方,一天兩頓稀飯吃又吃不飽,人家還說領不到米,再挨過十天八天就請你滾蛋,這裏要關門了。你想一天兩頓稀飯吃到你老死!”


    這也不是新消息。這一個不上不下的收容所難以維持的風聲,半個月前就有了,這已經不能刺激難民們麻痹了的神經,所以即使歪麵孔並沒睡著,他也不會吃驚,至多是歎口氣而已。


    但是歪麵孔的鼾聲卻激惱了他的老婆。這一個她自己說出來的已經失卻了刺激的消息,倒像是當頭一棒,逼得她滿身是火氣。她正要再開口,一個穿白衣的人出現在門口了,突然間,滿屋子的嘈雜聲浪就此又低了下去。


    難民們的眼光都射在門口的莫醫生身上。千言萬語的帶血和淚的痛苦和希望都由他們那肅穆的而又真情的眼光中表白出來了。莫醫生不是活神仙;十年海外的苦學和七年國內的臨床經驗,也奈何不得這樣惡劣的環境。他一雙空手變不出清潔的病房,也變不出藥;大上海不是再也找不出比這好的地方給這些病人住,也不是除了阿司匹靈之類竟沒有旁的特效藥,然而這都不在他權力支配之下。如果他在這一個“第x難民收容所”的服務期間也曾醫好過若幹病症,那決不是他的醫道高明,更不是藥石有靈,而是他的親切和熱情先醫活了病人的心,然後由病人自己的求生意誌戰勝了病魔。


    但這樣的事,隻能算是偶然的“奇跡”。科學頭腦的莫醫生當然不會相信什麽“精神自療”。因此他每天到這裏來便是一種莫大的痛苦。


    “莫醫生!”患肚子瀉的那女人撐起上半身,嘶聲叫著。


    “救——救救命啊!腸子都絞斷了啊!”


    頃刻之間,各種各樣的訴苦求援的聲浪,夾著呻吟和囈語,又都一齊爆發。


    莫醫生輕輕搖了搖手,隻說得一句“大家安心”,便又咽住,眼眶裏有點潮濕,溫和的臉色突然轉為莊嚴而肅穆。他走進房來,站在那“十字路”口。他戴著口罩,然而房裏那股又辣又酸又臭的氣味還是使他打了兩個噴嚏。歪麵孔的老婆爬前一步,扯著莫醫生的衣角,指著那邊的老在囈語的發燒的女人,說道:“昨天還是好的,今天——哎,莫醫生,你千萬想個法兒,救救她!”


    “哦,放心罷。我——”但是莫醫生的聲音又咽住了。他努力作出一絲笑容,然後依著那“十字路”,慢慢走過。他按次序,一“家”一“家”都看過,病人和好人他都一樣診察。他一臉嚴肅,一點笑容也沒有了,然而不論是病人和好人都覺得他這嚴肅比有些人的笑容更能給人安慰,更能引起人的信仰。


    在他診察的時候,各種的詢問不斷地從各方投到他身上。他隻簡單地回答,聲調平靜,就跟太太們談家常時一樣。有時簡直不回答,隻點一下頭或者搖了搖頭,有時連頭也不動,隻用眼光的柔和的一瞥來作回答。然而不論是病人或好人,得了他這樣的回答以後,心頭就鬆了一半,覺得自己是有了依靠。


    他診過了那幾個發燒的,又診了那兩個肚子瀉的。慢慢轉身四顧,好像要找什麽東西。全室的眼光都跟住了他。可是他又低了頭,慢慢走到那“十字路”口,然後抬起頭來說話。


    就像談家常似的,他告訴還沒生病的人應當怎樣留心傳染,怎樣小心喝的水,如果還不覺得太吃力的話,應當多到外邊空場上,少耽在這屋子裏;這當兒,他的眼光就轉到躺在那邊打鼾的歪麵孔的身上了,沉吟一下,就接著說道:“你們自家商量商量,看有沒有辦法讓還沒生病的人都靠近窗口些。


    提到病人的時候,除了再三叮囑那兩個肚子瀉的千萬要忍耐,不要隨便到處拉屎,就放輕了腳步一邊走出房去一邊說:“發燒的病人呢,嗯,我去配了藥,回頭就叫他們送來。”“您看她不要緊麽,莫醫生?可是她剛才燒的發狂了呢!”


    有人這麽問。


    莫醫生站住了,沉吟一下,然後答道:“不要緊,等我去弄幾枝針藥來。”他這樣說的時候,不覺渾身打了個冷戰。明知道有十來雙還沒失掉希望的陰淒淒的眼睛釘在他背後,他也不敢回頭再看一看,大踏步走到那空場上,摸出記事簿來寫了幾句,便又到樓上的那些房間繼續診察。


    一小時以後,莫醫生捧著頭坐在職員辦公室隔壁的小房間內。這是職員們的寢室,兩排木板床,中間是一張長方形的板桌。莫醫生臉色蒼白,定睛看住了板桌上的一把缺嘴茶壺。隔壁辦公室裏,有人在悄悄說話,還有桌子凳子移動的聲音。莫醫生伸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從桌上拾起一枝鉛筆,不耐煩地敲著桌邊,轉臉朝房外叫道:“喂,密司脫趙,我隻能再等十分鍾!”


    “哦,哦,就來!”門外一個啞嗓子回答。但接著顯然是對另一個人說:“你再去總會裏切實交涉一下。明天還能勉強對付著,後天是一粒也不剩了,隻好喝西北風!……”


    於是有一位方臉,中等身材,大約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走進房來,隔著那板桌在莫醫生對麵的一張床鋪上沉重地坐了下去,那副害癆病的鋪板就格支格支叫響。


    莫醫生抬眼望住了趙幹事的方臉,輕聲問道:“怎麽?領不到米麽?”


    趙幹事點著頭,不說話;方臉上那一對大眼睛卻閃射著忿慨的光芒。


    “當然,三十萬的難民,不是一個小數目,”莫醫生兩眼看著板桌縫裏蠕蠕而動的一個黑色小甲蟲,自言自語地說,“可是,昨天我就看見堆在總會走廊裏的幾車子麵包都發了黴了;幹麽會黴掉的呢?據說是這幾天敵機炸的太厲害,卡車不能開上火線。哦,這當然也是事實。可是,幹麽又不發給難民收容所呢?據說那可不行。各公團或私人捐這些麵包指定是慰勞軍隊的,要是隨便移作別用,一旦部隊來質問,誰負這責任?你瞧,凡是所謂幹員,就是這樣的幹法!——不過,密司脫趙,後天要是還弄不到米,你怎麽辦呢?”


    “怎麽辦呀?”趙幹事的嘶啞的聲音就像小刀刮在玻璃片上,叫人聽著汗毛都豎起來了,“總該有辦法。譬如說:我已經買好了一束線香,我們全體職員六個人領著難民,每人手裏一炷香,去跪在總會門口——但是,我希望用不到這一著。我但願不至於逼得我們非走這一著不可!我不願意叫外國人看了笑話。家醜不可外揚……”他突然暴躁起來,伸開五個指頭,在亂蓬蓬的硬頭發裏插了幾下,冷笑著又說,“有些收容所辦事人手續不清楚,倒是要什麽就有什麽!我們賠錢出力,赤心為國,可是左一個釘子,右一個釘子,總之是歧視……”


    “哎,哎,這是說不完的,”莫醫生打斷了趙的話。他摸出記事簿來,揭開瞥了一眼,又說道:“今天是天大的運氣,這裏隻增加了一個半病人。不過,密司脫趙,真的沒有法子把那些病人隔離起來麽?”


    趙幹事苦笑著搖頭:“房間不夠,難民們也不願意。譬如說:一家三口的病倒了一口,你要隔離他麽,他們說,要死也死在一塊!”


    “可是照現在這樣下去,當真會死在一塊的呢!”莫醫生忽然高聲說,聲音有點兒發抖。


    幾秒鍾的沉默。方臉的額角上透出幾粒冷汗,一排大而白的門牙緊咬著嘴唇;末了,趙吐一口長氣說:“好,我們再努力。至少先辦到重病的隔離。所有的房間,一天多灑幾次臭藥水。哦,老黃弄到些藥品了,莫醫生,你瞧一瞧——”說著,他就俯身在一個鋪位下邊拉出一個紙包來。


    莫醫生打開紙包,一麵檢點那些瓶子和盒子,一麵老皺著眉頭。他撕一張紙,用鉛筆寫了幾行字,又從那堆藥品中揀出幾樣,一並交給趙幹事說:“回頭你照單分給他們。”停一停,歎了口氣,“隻能這樣敷衍一下,靠上帝保佑。還有幾個重病的,那就不是這些普通現成的藥片能夠對付的了,我回去配了藥,就叫人送來。”


    說完,他就起身,隔著那板桌,握一握趙幹事的手。但突然,莫醫生的臉色變得很嚴肅,就跟他走進難民們的臥房的時候完全一樣;他握住了趙的手不放,凝眸看住了趙的麵孔。


    趙幹事的手,冷而潮膩,趙幹事那廣闊的額角上有幾點汗珠,那凹陷下去的麵頰卻泛出一片紅暈,特別是那一雙有棱角的大眼睛放射著異樣的光芒。


    莫醫生輕輕放下了趙的手,繞過板桌,站在他麵前,輕輕拍著他的肩膀道:“老弟,你的肺——覺得怎樣,有過毛病沒有?”


    “也許,”——是一個輕描淡寫的回答,還微微一笑。


    莫醫生不大相信似的搖了搖頭,輕輕伸手翻開趙幹事的眼皮看了一下,嘴裏自言自語的:“營養不良,工作過度。”然後他又朝這擠滿了鋪位的鬥室打量了幾眼,指著靠窗的一張鋪位說道:“就在這裏罷,讓我聽一聽你的肺……”


    趙幹事笑了,還沒開口,房外卻有人叫道:


    “成章兄!該開會了罷?”


    “可以了!”趙幹事高聲回答,一麵拉著莫醫生的手,很坦白地說:“醫病也得工夫。感謝你對我的關心。我自己也知道不怎麽健康。肺——大概還沒有什麽。‘營養不良,工作過度,’——剛才你這話就很對。但是,即使檢查出來當真……”


    “那自然再想辦法,”莫醫生接口說。“好,那麽,你有工夫的時候到我診所裏來罷,——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你定一個時間。”


    “這倒容易。不過——”


    “至少你需要休息。”


    “哦——”趙幹事的大眼睛忽然一斂,方臉上浮起一片紅暈。“倒也不指望……”他沉吟著,突又轉口道:“莫醫生,我看你近來的臉色也不好,你也需要休息。可是為什麽你不休息呢?因為現在不是我們休息的時候。我還不需要休息。隻要工作上少給些不必要的麻煩,這比休息還好!”


    莫醫生默然不語,低了頭。他的手還拉著趙幹事的手,他覺得這一隻剛才是冷而膩濕的手現在卻有點燙了。他忽然再也不能鎮靜,鼻子裏發酸,熱淚滿眶,像有一股什麽東西要在他胸中爆發。


    “我們注定了要背十字架!”他喃喃地說,早年受過基督教的薰陶,這時像又在發酵了。“眼看著病症如此嚴重,明知道該怎麽醫治,可是又束手無策:這是我們做醫生的最大的痛苦。我每次到這裏來,走近難民們,我就像是個罪犯,——職業的責任心譴責我:你是殺人犯!我受不了這痛苦,我有時幾乎麻木,幾乎消極了,然而一個更宏大的聲音在我心裏召喚:背起十字架來!……”


    莫醫生激動得聲音都發抖,他覺得趙幹事的手現在是火熱的了,而且在用力握緊來。他順過了一口氣,抬頭看定了趙幹事又說道:“你還是到我診所裏來一次罷!光是你一個人,我想還不至於束手無策。”


    點著頭,卻不作聲,趙幹事的大眼睛閃閃發亮,——這是興奮和愉快,卻不是感激,這是在艱苦的行程中獲得了同誌的喜悅,這是對於崇高的品質自然而然發生的敬意和親熱。


    兩個都不說話,走出了職員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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