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油燈又點亮了。梅花形的光圈下,三三兩兩一堆一堆的工人們都在議論剛才的轟炸,都在咒罵放火箭的漢奸。


    張巧玲在給周阿梅包紮腿部,這是今晚上她所治療的第十一位負傷者。淫淫大汗濕透了她的護士衫,掛在眉邊的一綹秀發也被汗水粘住了,臉也漲紅,腰也酸了,然而她的兩手的動作還是又敏捷又準確。


    最後從防空洞出來的兩位是姚紹光和蔡永良。這兩位,一路辯論著走進了工場。


    “不成,不成!”姚紹光洶洶然嚷著,故意想讓滿場的工人們都聽到。“我代表工會,代表工友們的利益,反對今晚上再繼續工作!你看——”他舉臂向空中一揮論馬克思主義曆史發展中的幾個特點列寧著。1910年發,畫一個半圓,“你看——一個,兩個,三個,……嚇,十多個。喂,總庶務先生,受傷的工友們有十多個呢!怎麽能工作?你站在資方,不顧工友們的利益,可是,我代表工會,代表勞方,不容許的!再說,拆卸工廠,政府還給了津貼,老板自己又沒有掏腰包!”


    “算了,算了,少說幾句漂亮話罷!”蔡永良隻是冷冷地反攻。“昨天老板加了你十塊錢已經花光了罷?再通融你五塊,我作主。怎樣?”


    “你這,簡直是侮辱我的人格!”姚紹光惡狠狠地叫著,脖子也都漲粗了。


    “那麽,八塊錢如何?這不算侮辱了罷?”蔡永良輕蔑地笑著說。他是看準了這一個“肉饅頭”即使還沒見實物也會把對方的狺狺然的嘴巴一下就塞住的。


    果然,姚紹光不作聲了。


    蔡永良冷冷地笑了一聲,撇開姚紹光,就向周為新走去。


    周為新坐在標記編號組的辦公桌旁,低著頭,正在納悶。他覺得今晚上意外地傷了十來個人,應該由他負責。地下庫房那些材料,堆疊不得其法,因而會被震塌,打傷了人,——為什麽他先沒有注意到呢?而且,這些材料也早該運出去了,為什麽他竟忘了呢?誠然,“出事”的時候,他自己也在地下庫房,而且他也挨到了輕傷的,可是他良心上總覺得不安。


    姚紹光裝出很坦然的神氣,悠閑地移動著腳步,一隻眼睜大著,遙遙“監視”蔡永良的行動,另一隻眼半閉著,笑眯眯地“欣賞”那忙得團團轉的張巧玲。這位年輕的女護士第一天出現在工場的時候,就給姚紹光一個不尋常的印象;可是今晚上,因為興奮,又因為緊張的工作,她那圓臉兒紅得放光,她那苗條的身段更顯得輕盈婀娜,——這都叫姚紹光吃驚不小。


    蔡永良這時站在周為新的麵前了。姚紹光遠遠望見,心裏便想:“這老烏龜又要在姓周的跟前搗鬼了,哼,我倒要看看,他搗誰的鬼。”然而真不湊巧,或許竟是有意,蔡永良是背向著姚紹光的,而不斷地來往走動的人們又時時遮斷了姚紹光的視線。


    姚紹光還是裝出坦然的神氣,腳步慢慢往前移,然而有意無意地挨著張巧玲這一邊。


    第十三個負傷者剛巧治療完畢。這是最後的一個。張巧玲挺直腰鬆一口氣,撩起衣襟當作扇子搧著,露出了粉紅色的短褲的一角。


    “呀,密司張,辛苦了!”


    姚紹光挨到張巧玲身邊,笑眯眯地說,眼睛瞅著那粉紅色的一角。


    張巧玲也回答了微微的一笑,卻沒有開口。


    “呀!繃帶快用完了麽?紅藥水,碘酒,也都不夠?喂,密司張,我說,這些都是蔡永良應當負責的!”姚紹光用了誇張的音調說,臉上甚至於顯出一股不勝義憤的神氣;同時他的耳朵卻在注意蔡永良和周為新的談話。


    他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幾句:“還有……裝箱組也太浪費,……麻絲,稻草……怎麽一下子又不夠了呢?……”“哦,戲文來了!”姚紹光一麵聽著一麵在想,“且看姓蔡的怎樣唱下去。”同時他的眼光卻又瞥到了工場的另一角,——在那邊,工人們三三兩兩的正圍攏在那架複合式工作母機旁邊,一場爭論也正在那裏爆發,中心人物似乎就是那“最肯負責”的李金才。


    但是張巧玲開口了,這使得姚紹光的注意又集中起來。


    “昨天總工程師已經答應了,該配的藥都得配。”


    “呀,總工程師麽——”姚紹光笑了笑說,他的態度幾乎是近於誠懇的,“他答應了也未必中用罷!工會一定要出麵。工會代您爭。這是和工友們的福利有關係……工會一定要爭的!密司張,……我代表工會,噯,密司張,……一定要給您工作上的一切便利。……”


    那邊蔡永良的聲音忽然提高一點了,而且又加入了唐濟成。唐濟成反攻蔡永良,說他采辦來的東西質量太差,而且又不足數。


    “哦,哦——哦,你呀,唐先生,”蔡永良奸猾地冷笑著回答,“你說說倒容易;又是質量差了,又是數量兒也不夠。嘿!這年頭,當總庶務才不是人幹的。兵荒馬亂,買得到一點就算你運氣,你光曉得麻絲稻草是不值錢的東西,哼,你才不知道現在的行市呢!一塊錢一斤稻草,還買不到手呢!”


    唐濟成有點臉紅了。他雖然明知道蔡永良買東西向來有弊,可實在不知道戰事發生以後麻絲或者稻草的行市。他吃了蔡永良一頓搶白,竟找不到話來對付。


    蔡永良看準這機會,馬上就逼進一步:“所以,不要浪費!


    用完了又買不到,可怎麽辦呢?……”


    周為新聽得不耐煩了,別轉臉,用鉛筆輕輕敲著桌子,但還是容忍蔡永良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這時候,姚紹光一邊在對張巧玲大吹“工會”如何如何,一邊卻把蔡永良的話大部都聽在耳朵裏,他忍不住斜過眼去望一下那發窘的唐濟成,心裏卻在暗笑:“一塊多一斤稻草,騙誰?”他很想立刻走過去給蔡永良一點“顏色”看,但剛才那個“肉饅頭”雖然不過是一句諾言而已,效力卻還沒減退,他寧願保持中立;而況他也不肯放棄在張巧玲麵前多吹幾句的機會。他裝得很正經地說:


    “噯,密司張,蔡永良是什麽都要克扣的。您不是聽他在攻擊人家浪費麽?他也會攻擊到您身上。不過,您不用理他,工會一定要出麵支持你。我代表工會——噯,密司張,您的工作精神真是了不起,您真是白衣天使。哎,有您在這裏,我要是受了傷,這才感到光榮和愉快呢!”


    這最後的兩句話,太不倫不類了,張巧玲望住了姚紹光隻是發怔。姚紹光把頭頸一縮,異樣地笑了笑,正想到幾句更精彩的話,而且還準備著更大膽的試探,不料周為新突然走過來了。


    “密司張,您不是說過,止痛止血的針藥還沒買來麽?”


    周為新一麵走著,一麵問。可是,不等張巧玲回答,他突然又轉身對蔡永良說:“怎麽?也是跟稻草麻絲一樣,鄉下人不擔進上海來麽?”


    蔡永良微微一笑,搶前一步,正待開口辯解,周為新又板起臉接著說道:


    “這裏一切都有精密的計算!稻草、麻絲、木板、釘子,該用多少,就是多少,沒有什麽浪費,也不能節省!買得到買不到,是你的事,你去跟總經理說罷!”


    周為新說完,又一轉身,便大踏步走回標記編號組去了。


    蔡永良望著周為新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冷冷地一笑,自言自語的說:“得啦,我當然要報告總經理呀。”他就匆匆忙忙跑出了工場。


    這短促而緊張的一幕,自始至終,姚紹光是以“欣賞”的態度在旁觀的。現在看見蔡永良走了,姚紹光這才記起蔡永良許給他的“肉饅頭”還沒到口,心裏一急,便連早已準備好的精彩節目也來不及在張巧玲麵前表演了,立刻拔起腳追出了工場的大門,一麵叫道:“喂,老蔡,不要逃。開了支票不兌現是不成的!”


    當蔡永良討得一場沒趣的時候,在工場的另一端,另一糾紛也在擴大,而且使得“最肯負責”的李金才幾乎有不能“負責”之勢。糾紛的原因是:傷了腿部的周阿梅要求休息而李金才不允許。其他的工人幫著周阿梅說話,譏笑李金才道:“你開口抗戰,閉口愛國,動不動就抬出大帽子來壓人;可是為什麽你自己不動手?你又沒有受傷!總工程師他還爬在機器上邊親自動手呢!你是什麽東西?”


    “你盡管去休息你的,”蕭長林對周阿梅說,轉臉又看著李金才,好意勸他道:“和氣不蝕本,有話大家好商量。大家都為了打日本鬼子,才拚了命趕工,炸彈也不當它一回事呢!阿梅受了傷,應該讓他休息。這架母機,交給我好了。叫阿壽來做我的下手,將就對付著也就成了,擔保誤不了事。”


    阿壽是周阿梅的兄弟,這時也擠在人堆裏反對李金才的橫暴,聽得蕭長林這樣說,不表示意見,隻嘻開了嘴巴傻笑。


    蕭長林這番好意,李金才依然不接受。現在他所關心的,並不是那架機器的拆卸能否如期完成,而是他個人的威信。他虎起臉,掃視著四周的人們,便擺起“負責”人的架子說道:


    “阿壽有阿壽的工作,不能隨便由你調來調去!機器你負責,那很好。阿梅曠工,照章程要扣工資!”


    想不到李金才這樣不講理,工人們愕然相顧,無話可說。


    周阿壽睜圓了眼睛,提起拳頭正待上前一步,蕭長林連忙把他拉住。蕭長林知道同伴們的沉默不是畏怯,而是要用行動來表示意誌,蕭長林是不讚成在這時期把事情鬧得更僵的。


    李金才當然也感到事態嚴重了,有點發慌,但是在這緊張的沉默的刹那間,周阿梅開口了:


    “曠工?照章程要扣工資?老子在炸彈下邊給姓嚴的趕工,當真是為了幾塊錢工資?老子不希罕這點工資!不幹就不幹!


    放明白點兒,走狗的走狗!呸!”


    噗的一聲,一大口唾沫飛上了李金才的麻臉。李金才踉蹌地退後一步,眼睛裏閃射著凶光,臉上的橫肉都繃緊了,牙齒咬得格格響,可是心裏卻在發抖。他還沒有決定應付的方法,工人們忽然往四下裏散開,邊走邊罵:


    “阿梅說的對,不幹了!老子們為了幾塊錢來賣命麽?”


    “走狗!不要發昏,看清點時勢!”


    “要不是為了打小鬼,工資再多些看有誰肯幹這危險的活兒!”


    這一下,李金才當真著慌了,然而他的嘴巴還是很硬;他跳著腳大肆咆哮:“你們敢要挾?國難當頭,罷工就是犯法!


    你們敢要挾?”


    他期待著姚紹光的援助,兩道眼光急忙地在滿工場找。然而正在這時候姚紹光追蹤蔡永良討索他的“肉饅頭”去了。唐濟成卻來了。唐濟成的四周立即圍攏了一群工人,蕭長林也在內,眾口嘈雜地訴說李金才的蠻橫無理。一會兒工夫,整個工場騷動起來了,不平的呼聲,浪潮似的一陣緊一陣。有人站在高處大聲號召:


    “滾他媽的走狗!打小鬼,我們犧牲了性命也是情願的。可不要那些走狗騎在我們頭上假公濟私,作福作威!滾他媽的那些走狗!李金才是走狗的走狗!”


    這呼聲驚動了伏案沉思的周為新。他皺著眉頭,站起來朝四麵看。隔著許多機器和攢動著的人頭,他望見了那聚在唐濟成四周的一群。可是人聲嘈雜,他聽不到他們爭論的是什麽,也沒有看見人堆中還有唐濟成。他卻聽到了從身後來的說話的聲音:


    “李金才,你認識麽?那麻皮。跳來跳去,神氣活現,他有份;拍馬屁,鑽狗洞,他有份;管東管西,呼幺喝六,他有份;小鬼的飛機還沒到人就不見了,也有他的份!做事情,單單做事情,那可沒有他的份!”


    周為新回頭一看,原來是受了傷的裝箱組的歪麵孔在和張巧玲談話。另外兩個傷勢較重的工人蹲在一塊,都點頭微笑。


    現在那鬧哄哄的人堆忽然分開,周為新看見唐濟成了,可是李金才氣咻咻地也到了麵前了。他慌慌張張對周為新說:


    “他們要罷工,要暴過,非請軍隊來鎮壓不可!”


    周為新忍不住笑了笑,然後板起臉冷冷地說道:


    “敵機又該來了,你不如早一點進防空洞去吧!”於是他就大踏步走到一架拆卸了一半的車床跟前,一下就跳了上去,舉起雙手,大聲叫道:


    “大家鎮靜一點!五分鍾以後,問題就可以解決;五分鍾以後,宣布辦法!”


    嘈雜的聲音漸漸平靜了。全場的目光都注射在周為新身上,光圈之下,周為新直挺挺地站著,然而他的臉色很蒼白,他的眼光也不如平日那樣精神飽滿,卻有失去了自信的厭倦的神態。


    一陣掌聲忽然從人叢中起來了,傾刻間全場的每個角落也都有人應和著。周為新似乎全身一震,臉上掠過一個苦笑。他明白這掌聲的意義,然而正因為他明白,他心裏難受。他輕輕地轉動著身體,輕輕點著頭,他想對全場的人說,“我感謝大家對於我的信任,”可是突然他又打了個冷噤,就一言不發,悄悄地跳下了那機器。


    不到三分鍾,唐濟成把糾紛的原因和經過都告訴了周為新,並且附加他自己的意見道:“蕭長林提出的辦法很妥當。


    周阿梅的工資當然不能扣。”


    周為新不置可否,用鉛筆數著受傷者的名單,自言自語道:“哦,十二個。”又數了一遍,抬眼看著唐濟成道:“名單上沒有你?我瞧你額角那一塊青腫也不輕呢!你應當休息!”


    唐濟成搖搖頭,卻又說:“可是你也負傷啊,你也沒有休息。”


    “我麽?”周為新忽然歎口氣,臉色變得十分黯淡。“可不是今天。”頓了一下,苦笑著又加一句道:“明天或者後天。”


    “啊,什麽?”唐濟成吃驚地問,“明天或者後天——”


    “可是五分鍾快到了!”周為新立即打斷了唐濟成的話。“我們要宣布辦法。哎,十三位受了傷,真是不幸的意外。但不幸中之大幸,傷勢都不嚴重;照密司張看來,一兩天都可以照常工作;那麽,受傷的十三位統統休息兩天罷!”


    唐濟成靜默地聽著,而且睜大了眼看著周為新,好像他的聽覺不夠靈敏,得用視覺來幫忙。


    “當然,”周為新想了想,又說,“自願繼續工作的,也隨他的便;他的工資,可以照雙工計算。——就這樣辦罷!濟成,你代我宣布一下。”


    說完,周為新轉身又對悻悻然抱著雙臂站在那邊的李金才招了招手,冷冷地吩咐他道:


    “周阿梅,我給他兩天的休息。他的工作,就派你代替!”


    “啊!”李金才吃驚地叫了一聲,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麽?派我——”


    周為新搖手,不讓李金才往下說,又淡淡一笑,反問道:“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本廠向無此例?——不錯,向無此例!你是工頭,你的職務是動嘴管人,不是動手管機器。這是本廠向來的規章。可是,我要對你說,現在是抗戰時期,現在是國難時期,老規章已經不適用了!你天天叫別人抗戰,今天我給你一個機會認你也抗兩天試試!去罷,回頭我還要來檢查你的工作的!”


    這一番話,唐濟成在旁聽了,不禁暗暗點頭讚美。


    李金才臉上的麻粒全部漲得通紅,倔強地站在那裏,顯然並無服從的意思。


    周為新突然生氣了,怒聲喝道:


    “去!今晚上我還是這裏負總責的呢!”


    李金才料想無可挽回了,哭喪著臉,氣衝衝地走到工場的一角,指桑罵槐地找工具。


    這裏,唐濟成宣布了剛才決定的辦法。從工場的每一角落又送來了表示滿意的掌聲。


    梅花形的光圈下,工作又開始了。一簇一簇的人堆裏響出了各種工具碰擊著鋼鐵和水泥的聲音。這是清脆的,那是重濁的,錯落而又和諧,構成了美妙的旋律。有時,裝箱組也來加入它所特有的音樂:大鋸和木板的合唱刹拉刹拉像一陣驟雨,轟隆轟隆又像遠處的一串悶雷。有時這兩組音樂偶然不約而同來了個間歇,那時候,就可以聽到此起彼落的另一種神聖偉大的節奏:


    ——粗重的喘息,


    ——短促而喜悅的一聲:“啊,對了!”


    ——迸射著生命力的雄壯的吆喝:“頂住,可不能鬆手!”——多麽粗野然而又多麽親切的叫喚:“操你的,傻小子,別動蠻勁!”


    半夜餐來了,照例是每人兩個鹹鴨蛋,一個大餅。可是大家暫時顧不得吃,還在拚命工作。


    周為新雙手捧著頭,雙目半閉,好像這一切的神聖、雄壯、美妙的音樂使他沉醉了,又好像他根本不曾聽到這一切,他的心靈正徜徉在另一世界。他麵前攤著唐濟成所起草的“遷移實施計劃”,包括了:一、起運以前應準備各事項,二、遷移途中應注意各事項,三、到達目的地後急應辦理各事項——這三大類。


    周為新睜開眼,無目的地凝神看著地下。近旁有帶著血跡的一團麻絲。當這殷紅的東西和周為新的眼光接觸的時候,周為新突然全身一震。他盯住這東西看了好半天,然後下了決心似的霍地站起來,揚聲叫道:“濟成!濟成!”


    從工作中抬起頭來的唐濟成似乎一驚,但隨即用了輕快的步子走過來了,他頭上那塊青腫更大也更突出,亮晶晶像半隻生的蘋果。


    “好好地收藏起來罷。”周為新輕聲說,把那份“遷移實施計劃”塞在唐濟成手裏。接著他歎了口氣,誠懇地又說:


    “你這計劃很切實,可惜這件事越看越遠了!”


    “哦?”唐濟成驚愕地叫了一聲,定睛看著周為新,等待他更多的說明。但是周為新的臉色、眼神,乃至一舉一動,都比他那句話更能使唐濟成發生更大的疑驚,而且直覺到前途的困難一定意外地嚴重,——多餘的說明似乎已經不必要了。


    “一切都叫人灰心!”終於又說了這樣一句,周為新便頹然坐下。


    “可是,一切的困難也早在意料之中,”唐濟成打疊起精神,委婉地說。“官方辦事之貪汙無能,社會組織的不健全,我們也不是不知道。……”


    周為新搖手打斷了唐濟成的話。“現在叫我灰心的,倒不是官方辦事的敷衍荒唐,”周為新忽然興奮地說,“現在的問題在資方!”


    “資方怎樣?”唐濟成急忙問。


    周為新的興奮又消逝了,他苦笑著用了他平常很少見的半遊戲半譏諷的腔調說道:“怎樣?也並不怎樣!你說他不這樣了,他又還是這樣。你說他要那樣了,他可又還沒有那樣!嘿嘿,濟成,你說,碰到這樣的人和事,你能把它怎樣?”


    唐濟成一聲不出,隻是聽著。周為新的精神上的變態,卻引起了唐濟成的錯覺:他以為這不過是疲倦過度而又釘子碰得太多的結果,讓他盡量發泄一通,也就完了。


    然而周為新把臉色一沉,回複到他平常說話的腔調,幹脆而簡單地隻說了五個字:“嚴仲平變了!”


    唐濟成驚訝地看了周為新一眼,依然不作聲。


    現在周為新又興奮起來了。他簡單地把經過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是忿然的這樣幾句:“我們受了他的欺騙,這且不說;最可恨的,我們還得代他欺騙別人!”


    唐濟成還是不說話,他的眼光異樣地閃動,他的臉色卻很平靜。唐濟成現在明白了周為新今天晚上時而頹唐時而又興奮的原因了,但還摸不準周為新對嚴仲平他們的鬼計究竟抱了怎樣的態度。


    大鋸的隆隆聲忽然掩蓋了工場內各種其他的聲音。零件業已全部拆卸,赤裸裸地僅剩整副鋼骨的一架機器,正在十多人的合力之下,抬離水泥的座子。杭育杭育的合唱,這時又淹沒了大鋸的隆隆之聲。


    這是拆卸工作全部完成的第一架機器!杭育杭育的合唱中包含著血汗的回憶,也放射著勝利的喜悅。這不但是國華廠拆卸過程中首先完成工作的第一架,也許在上海所有的各遷移工廠中這也是第一架呢!這是具有曆史意義的。這是全廠員工期待已久的一瞬,而且,正如周為新在前天所說,“這是終點裏邊的起點,一架機器的拆卸工作大功告成了,這是終點,工業遷建的大計劃上打下了第一樁了,這是起點。”周為新曾以極興奮的情緒期待這曆史意義到臨的一瞬間。這一瞬間現在畢竟到了!


    歡呼聲爆發了,代替了杭育的合唱。滿頭大汗,耀著勝利的喜悅的人們,站在那被征服的陣地——空空如也的水泥座子上,用一陣接一陣的歡呼宣告自己的勞力的成果,並且鼓勵全場的同伴。然而在這紀念性的場合中,周為新卻沒有出現。他雙手捧著頭,沉默地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唐濟成也卷入了這歡呼的浪潮了,雖然他的內心是有點沉重的。他走進人叢中,用手指敲著那架機器的鋼骨,在歡笑聲中,他說道:“不怕你多麽頑強,隻怕我們沒有決心;工友們,還有更大的頑強,等待我們去克服!”


    機座的鋼架下立刻襯進了碗口粗的木梢,人們推著它到裝箱組的一角。在那邊,它將穿上稻草的外衣,然後等待那運它走的卡車。


    唐濟成回到周為新麵前,興奮地說:


    “第一架拆卸完成了,按照預定的期限。可是我們一定不能讓它躲進租界的貨倉!”


    周為新苦悶地用鉛筆在桌麵胡亂畫著,不說話。


    唐濟成也坐下了,遲疑地問道:


    “那麽,您打算怎樣?”


    “怎樣?”周為新把手裏的鉛筆一丟,聲調很激動。“我打算不幹了!”


    這一句話,唐濟成早就有幾分料到。


    “我不能代他撒謊!”周為新忿忿地接著說。“而且我也不是隨便可以欺騙的人。不幹了,一定不幹;這是我對於他的欺騙的答複!”


    “可是你不能消極,”唐濟成的態度卻很冷靜,“除了消極,也還有別的辦法。”


    “有什麽辦法呢!”周為新頹然搖著頭。“沒有辦法了。他是老板,你拿他怎樣?他今天嘴巴上還是說遷廠遷廠,遵奉國策,你拿他怎樣?將來機器都拆完了,他那時嘴巴上一定也還是遷廠遷廠,而事實上機器藏在租界裏不動,你又拿他怎樣?濟成,沒有辦法了。我勸你也不要幹了!冒險挨炸彈,犯不著!”


    “不然,有辦法!”唐濟成堅決地說,揮臂指著工場。“辦法在他們手上,也在你和我手上!”


    這一番話,周為新好像也早就有幾分料到。但是他沒有信心。他看了唐濟成一眼,淡淡一笑。


    唐濟成也明白周為新的心理,可是他不失望;他的態度突然轉為熱烈而緊張,他急促地說:


    “我們有決心,就有辦法。一年前,政府還是不抵抗的,為什麽現在又抵抗了?全國人民的力量扭轉了政府的不抵抗政策!人民的力量能夠逼迫政府不得不抗戰,難道我們的力量就不能逼迫一個嚴仲平不得不把廠遷到內地去麽?全廠的工友們不容許嚴仲平自私自利。你不能消極,你要和全廠工友們一致,打消嚴伯謙的陰謀!”


    周為新不作聲,低頭沉吟,慢慢地拿起那枝鉛筆,又慢慢地在桌上劃著圓圈。然後,他又慢慢抬起頭來,定睛看著唐濟成,似乎說,“話是對的,然而……”他突然轉臉向著工場中心,眼光從工場的這一角掃到那一角,好像要找出他所需要的東西來。但是他又聽得唐濟成的堅決的聲音這樣說:


    “我們馬上就對工友們宣布,嚴仲平欺騙了我們了!”


    周為新全身一跳,剛說了兩個字:“且慢,”唐濟成已經站了起來。周為新也站起來了,他的眼光閃動,他的臉孔繃得緊緊地。可是這當兒,兩個人突然到了麵前,這是蕭長林和周阿梅。


    “總工程師,”蕭長林說,“李金才的工作,我跟他聯不起來。我一個人就行了,不要他倒好些。”


    周為新怔了一下,還沒開口,周阿梅已經接上來說:“我也不要休息了。我們受傷的十三個,他們都沒有休息。可是我也不要加雙工。打小鬼,我們連命也不要了,剛才我要休息,我是氣不過專擺臭架子的李金才!”


    “啊!”周為新隻喊了這一聲,雙手一起,就落在周阿梅的肩膀上,激動得聲音都有點顫抖,他又說了一句:“好罷,就這麽辦。”


    他突然轉身,又抓住了唐濟成的手。他的臉色開朗了,他的眼光凝定而堅決了,可是唐濟成卻覺得他的手微微有點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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