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鎮上沒有比徐清洛更好的大夫了,連他也治不好的病,我除了守在他身邊,別無他法。我忽然很討厭這樣一個毫無用處的自己,如果,如果我能聽他的話多學些醫書,也許,我就可以救他了。


    徐清洛醒來的時候正是半夜,剛好就和我四目相對。他啞著嗓子說想吃鎮下的芙蓉糕,我就紅著眼睛就往山下跑,大半夜賣芙蓉糕的掌櫃以為見著了鬼,尖叫了許久才認出我是誰,直拍著心口問:“這時不好好的在山上,來這作甚?”


    “徐……我師父病了,想吃你家的芙蓉糕。”我啪嗒啪嗒兩滴眼淚就下來了,掌櫃的見我難過便歎道:“你倒是有這份心,既是徐大夫想吃,我便做幾份讓你帶上去,你先坐下等著,也別哭了,徐大夫這病定會好的。”


    掌櫃這番話讓我覺得很是貼心,以前覺得他長的很是討厭,總會比別人多收他幾枚錢,我心下想他以後再上山看病,我就不多收他錢了。


    “緣兒。”門外的人眉眼多了幾分世故圓滑,可容顏依舊未改半分。


    “我聽說,徐清洛快死了。”他走了進來,我立馬吼道:“方景,全天下的人都死了徐清洛也不會死的!”


    方景顯然是沒想到他眼中那個一直細聲細語的姑娘會這麽失態,笑了一聲:“你果真很喜歡徐清洛,隻可惜,師徒相戀,有悖衛道人倫。徐清洛在鎮上的人眼中,可是聖人。”方景走的更近了些,在我耳邊又輕語:“你想讓他身敗名裂嗎?”


    “緣丫頭,芙蓉……這不是方狀元嗎?”掌櫃的正好做了芙蓉糕來,我如解脫般接下芙蓉糕放下錢就跑,一路上方景得話就像是種在心裏的種子,發芽開花,然後蔓延到我身體的每個地方,刺的我遍體鱗傷。


    我捏緊了手裏的包裹著糕點的油紙不停的跑,跑回房時徐清洛已經睡著,容顏安詳,就像,死人一樣。


    徐清洛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短則一兩日,長則七八夜,甚至能讓我清楚的感覺到,徐清洛和方景說的一樣,就快死了。


    徐清洛今日氣色很好,醒來後就要我攙扶著他出門去吹風,這個時候的徐清洛,比往常要憂愁善感的多。


    “聽說方景回來有半年了。”徐清洛的側臉是很好看的,像是看透了生老病死。


    “那日,方景來,說要娶你。”徐清洛嘴角的笑多帶諷意,我扶著他的手顫動了很久,徐清洛又說:“所以我想著就趕你走,至少,方景會給你個好未來。”


    “徐清洛,你娶我好不好。”我凝視著他的臉,輕聲:“你說過,我再大些就可以和你說這番話了。我今年,十七了。”


    徐清洛的臉上紅潤了許多,他微微側臉對我說:“好。”


    那一個字,猶如滿天星辰,照亮整個夜空。


    我依偎著徐清洛的時候,方景那些話,還在我耳邊回響。就像才對我說了不久一樣。


    七。


    正如方景所言,鎮上的人風言風語,上山看病的人也少了些,徐清洛的身子卻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他說,娶了我以後,就會隱居山林,這樣,就沒有人可以再議論我們了。


    方景也來找過我,那日他送來了一卷醫術,我謝著收下,方景臨走時說,他喝不了我的喜酒了,再過兩日,他就回京任職了。


    聖上好意,還禦賜了一段好姻緣。


    方景什麽都好,可唯獨,他是方景,他和徐清洛不一樣。


    方景走的那日,徐清洛陪我下了山,遠遠的,就看見方景上了馬車在眾人擁護中離開了。


    “不後悔?”徐清洛的手依舊很涼,我努力拽緊了想將自己的溫度傳遞,徐清洛笑了一聲:“我可不能和方景一樣,陪得了你一生一世。可惜每年生辰許的願沒能成真,不然能多陪你十年。”我忽然就朦朧了雙眼,我一直覺得徐清洛傻,細想來,最傻的是我才對。我知道徐清洛想說什麽,從小我就知道,他是活不過三十歲的。


    九月初九,是個大吉萬事皆宜的日子,都說女子成親時是最美的,我想,我這一生最美的樣子,能被自己喜歡的人看見就好。


    我們以蒼天為證大地為媒,九月九是個好時節,滿山都開滿了花,徐清洛說,緣兒,我們成親了。


    是啊,成親了。我的願望,怕是可以了結了。


    方景給我的那卷醫術,有救治徐清洛的法子。


    是換心。以命抵命的法子。


    我想,就算我死了,我還是可以活著的,畢竟我的心,是在自己愛的人身體裏。


    “緣兒,你怎麽哭了?”徐清洛的手撫摸過我的臉,我扯出笑臉:“我這是高興。”


    因為,你可以好好的活著,帶著我的心髒,一生一世。


    我在合歡酒中下了迷藥,隻要他沉睡了,他哪怕日後再難過,也會活下去。


    隻是我沒想到,喝下酒後,昏迷的是我。昏迷時,我聽到徐清洛在說,緣兒,這世上,不是隻有犧牲,還有舍得。


    我不知道,徐清洛早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事,我也不知道,我的酒杯裏,有忘憂散。


    忘憂忘憂,前塵往事,皆被忘懷。


    八。


    他說,他是我的夫君。


    他說,我們的姻緣是聖上的恩賜。


    他說,我的名字,叫做清緣,是聖上寵妃的遠親表妹。


    他還說,他叫方景。


    可我不認識他,但所有人都是這樣說,我叫清緣,是妝妃的遠親,我還有個夫君,叫方景,是朝中的一品大臣。


    一年,兩年,三年,整整三年,他待我,的的確確很好。我想,或許他說的,就是真的。可是這樣一個對我好的人,和夢裏那個人,卻不一樣。


    那個人說,是。


    那個人說,好。


    我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麽要那麽冷聲的說“是”,也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麽會歡喜的說“好”。但我知道,我一定是認得他的。


    “清河鎮,是我的家鄉嗎?”有一日我這樣問方景,方景就在練字時寫錯了筆畫。


    “我想回去了。”方景沒有再寫下去,放下筆回我的話:“那就回去。”


    方景帶我去了清河鎮,路上遇上大雪,到時已是傍晚,便在鎮邊的農舍整頓歇下,農舍裏的男子接待我們時身旁還有個小丫頭,伸手就要銀子,長的很是水靈,方景給了一錠銀子後便開心的朝男子說:“大哥哥你看。”


    男子竟是寵溺的表情,這個表情,格外熟悉。


    這夜我做了個夢,夢裏是一個小姑娘,她對我說,師父是世上最笨的人了。她還說,徐清緣最喜歡,最喜歡……


    還沒說完,我就醒了。


    醒來時正聽見那小女孩在念詩,聽的我不由落了淚。想來,這是一首好詩。


    方景陪我在清河鎮待了幾日,離開時正逢臘八,便聽到有人說山上的徐大夫前日死了,有人歎息,這麽謫仙似的人,竟連三十歲都沒活過。


    我聽著也覺得可惜,臉上有些涼,一摸才發現是流了淚,方景這時扶我上了馬車,他的樣子,很是悲傷難過。


    離開清河鎮時,莫名的想起那夜小女孩念的詩,那夜小女孩一字一句的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離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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