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閔先生去了沈家。


    “……事後我問過夏誌清了,他說他聽到一樓有喧嘩聲的時候看見戴貴和蕭颯兩人跑上樓去的。”閔先生把在百花樓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箴,“當時我正在大廳裏,很多在百花酒樓吃酒的人聽到動靜都跑出來看熱鬧……我看,這件事十之八九是蕭颯做的。”


    沈箴親手提了紫砂壺給閔大人續了水:“蕭颯仁義忠勇,別說是你,就是我,也是十分的喜歡。他有難,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我願意盡我所能地去救他。但他做我的女婿,我卻不願意穆清跟著去受苦。”


    “我何曾不這樣想!”閔先生笑道,“你可能還不知道吧,初五我來府上做客的時候,穆清曾經私下找過我,讓我來說服您。我當時回答穆清說:我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所以在您麵前沒有做聲。可通過這件事,我對蕭颯的看法又有所不同。他做事深謀遠慮,實說話,除了您,我平生沒見過第二人。”


    沈箴沒有作聲。


    閔先生端起茶盅喝了一口上好的武夷茶,淡淡地道:“聽夏誌清的那口氣,好像是梁季敏在大眾廣庭之下非議穆清的時候,蕭颯從樓上衝下來的……”


    沈箴愕然:“梁季敏都說了些什麽?”


    “我問過,可夏誌清不願意重複。”閔先生的表情更是淡然,“隻是說,沒有想到梁季敏是個這樣的小人,沈家的姑奶奶和他和離了,再明智不過了。”


    沈箴望著自己桌前的茶盅,半晌無語。


    ******


    沈穆清望著自己手中的紫檁木小匣子眼睛通紅:“……當時隻借了三萬兩銀票,不用這麽多!”


    蕭家大太太拉了沈穆清的手,說話的語氣不由帶了幾分哽咽:“好孩子,我知道傷了你的心。你要怪,就怪蕭颯;要罵,就罵蕭颯。隻怪他沒有擔當……”說著,眼淚終是忍不住落了下來,“我也沒有別的本事,你要不是嫌棄我,就把我當成一個關心你的長輩,銀錢上有什麽為難的時候,就讓人送個信去連升客棧,十萬八萬的我還沒有放在眼裏……”


    沈穆清的眼睛忍不住落下來。


    蕭颯那天說,第二天就會讓大太太把錢還給自己的,可一直到過年,蕭家也沒有來人,她還以為蕭颯故技重施,準備拿這個拖著她。沒想到,剛過遠年,大太太竟然來了……


    大太太心裏也是滿腹的心思。


    蕭颯從沈家回來,竟然帶了龐德寶回來,她當時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蕭颯把自己在屋裏關了一天,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囑咐她拿五萬兩銀票還給沈穆清。


    她當時問他為什麽。


    兒子隻說了一句話“我不能再拖累沈家了”。


    當時她就明白了。


    可恨蕭詔那個薄涼之人,聽兒子這麽一說,竟然慫恿兒子去沈家求親,還說:“現在京都的人都知道是沈家救了你,你去求親,一來報答了沈家的救命之恩,讓別人知道你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二來也有個依靠的人——說實在的,不相處不知道,沈家老爺雖然退了下來,可影響力在那裏,以前為官時結的那些善緣在那裏。就拿你們回京這件事來說,如果不是他,換了任何一個人恐怕都做不到……沈家的公子年輕還小,你做了沈家的女婿,以後好好經營,沈老爺的這些人脈遲遲早早還不都是你的……”


    她當時也動心了。


    四叔曾經說過,沈老爺做了二十幾年的地方官,是大周王朝有名的能吏,還做過春闈的主考官……要是蕭颯能攀上這門親事,那簡直可以說是“鯉魚躍龍門”!


    誰知道一向不願意和生父、生母說話的兒子這次卻耐心解釋道:“今上現在隻是顧及舊臣、名聲罷了。三、五年帝位做穩了,太上皇就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隻要想起這件事,我們這些保太上皇從八河回來的人恐怕就是那替罪的羔羊……難道讓穆清去做寡婦不成?這件事,你們都不要再提了。我欠沈家的,就永遠欠著吧!我雖然能放手,但也希望她能永遠記得我……是愛也行,是恨也行……我在這世上走一遭,也算是留下了一個聲響……”


    自己就想到了當年的蕭詔……


    總算生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兒子!


    大太太不由抱著沈穆清也哭了起來。


    要是這樁婚事成了,該多好啊!


    ******


    送走大太太,沈箴來了。


    沈穆清有些心虛,忙將紫檀木匣子胡塞進了迎枕下。


    “大太太明天就回廣州了,今天特意來向我辭行的。”沈穆清接過英紛端過來的茶遞給沈箴。


    沈箴點了點頭,接過茶盅喝了口茶,沒有追問,問她:“定好啟程的日子了嗎?”


    沈穆清眼神一暗:“我想清明節給太太做過道場後再和靜姝姐一起啟程去福建。”


    沈箴望著沈穆清,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


    很快,風吹在臉上已沒有了寒意,沈穆清開始收拾去福建的行李,又托了閔夫人幫著關心關心她屋裏的英紛和明霞——兩人年紀都不小了,也到了該嫁人的時候。


    閔夫人就問沈穆清有什麽條件。


    “年紀相當,人品好就行!”


    閔夫人就說起自己的弟弟:“……弟媳在床上病了十幾年了,想找個能幹的姨太太,幫著管家,管孩子。”


    送錦繡給閔先生,那是因為她自己願意,而且當時的情況,也是救她的唯一機會。


    沈穆清委婉地道:“她們幾個在我跟前野慣了,大家之族,去了反而受累。”


    閔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免有些可惜——她很喜歡英紛的潑辣。


    兩人又閑聊天幾句,沈穆清告辭回了沈府,心裏不免有些遺憾所付非人。


    時靜姝知道了就自告奮勇地幫地解決這件事:“……我以前在南京的時候,認識很多小商戶,都是很老實本份的人,有幾家的兒子很不錯,等我寫封信,托我母親幫著你辦這件事。”


    沈穆清又怕做媒的誇大其詞,不免有幾分猶豫。


    時靜姝見了笑道:“你放心。到時候我們少不了去南京訪訪人家。說起來,茉莉和紫荊也到了出去的年紀了。她們是家生子,婚事自有伯母做主……”說到這裏,臉上不免露出幾分悲切來。


    時靜姝是想借這件事回南京看看吧?


    沈穆清覺得心酸。故意做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來調節氣氛:“你可要負責!要是說了不好的人家,我可不放過你!”


    時靜姝忙笑道:“你放心,你放心,我娘不是那浮誇之人。”


    ******


    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去寺裏做道場的時間也約好了,沈穆清去告訴沈箴,正好遇到閔先生在和沈箴說事。


    小廝進去通稟,很快撩了簾子請沈穆清進去。


    屋子裏的氣氛很凝重,沈箴和閔先生都沉著臉。


    沈穆清心中一跳,笑著上前給兩位行了禮。


    閔先生沒有像往常那樣逗沈穆清幾句,而是站起身來要告辭。


    沈箴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留閔先生吃飯,而是讓小廝送客。


    沈穆清嚇了一大跳。


    自沈箴退下來後,和閔先生的關係越來越親密……兩人之間到底出了什麽事?


    沈穆清不動聲色,待閔先生走後,把自己的來意告訴了沈箴:“……要是天氣不好,老爺就在家裏歇著吧!我去寺裏就行了!”


    “我和你一起去。”沈箴臉色還是有些不虞,“你吩咐百木到時候把車馬備好就是。”


    沈穆清應了“是”,借口要把去寺裏的時間告訴陳姨娘出了書房。


    她一走出門,就提著裙擺去追閔先生。


    還好是雙大腳,終於在大門口追上了閔先生——他剛坐進暖轎,轎子的簾子還沒來得及放下。


    看見沈穆清氣喘噓噓的樣子,閔先生很是意外,急步下了暖轎朝她走來:“可是老爺……”


    “不是,不是!”沈穆清忙搖頭,在大門的門房等閔先生。


    守門的老蒼頭忙退了出去。


    沈穆清問閔先生:“可是出了什麽事?我看您和老爺的神色都很是沉重!”


    閔先生笑道:“沒出什麽事!”


    沈穆清還是有些不放心,道:“‘六十而耳順,七十而隨心所欲’,老爺如今已是坐六望七的人了,難免有些小脾氣……”


    沒等她說完,閔先生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沈穆清不由愕然地望著他。


    閔先生望著她,眼底滿是猶豫。


    “到底出了什麽事?”沈穆清不禁淚盈於睫。


    “穆清,”閔先生斟酌道,“是蕭颯。蕭颯出事了?”


    沈穆清隻覺得眼前一黑,她扶住身邊的方桌桌角穩住了身子:“出了什麽事?蕭颯他出了什麽事?”


    “殿前失儀!”閔先生悲痛地道,“……被廷杖一百!如今人還昏迷不醒。”


    “怎麽會這樣?”沈穆清臉色蒼白如紙,眼睛忍不住簌簌簌地落了下來,“什麽時候的事?誰在照顧他?”


    “昨天早上的事。說是大朝會的時候打了一個噴嚏……”閔先生歎了一口氣:“他身邊的小廝丫鬟在服侍他,已經寫信回臨城了,估計過幾天蕭家就會有人來……我是想趁著他人沒醒,處置沒有下來,想求老爺給想想辦法……本來就是欲加之罪,可大可小,怎麽著也要把性命保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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