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牢頂機關發出第一聲嘎吱時,我恍然想起不久前,殺人於自己就像踩死一隻螞蟻那般輕鬆,但是我卻不屑去那麽做。


    今日這鐵牢之中屍堆如山,雖非我親自動手所殺卻皆因我而死,這雙手沾染上了鮮血也和普通人無異了罷?


    身下寂樹終於像個普通孩子似的開始有了懼意,身體不受控製的微微發抖。


    我回過神來,將腕上東西取下摸索著放到少年手中,伏在他耳旁叮囑道:“用這把刀殺死等下進來的人。”


    這樣教唆一個壞孩子行凶不是好行為,但是目前我別無選擇。


    說是刀,其實連柄加上不過三寸來長,寂樹聲音說不清是懊惱還是後悔,“都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拿我開玩笑!”


    我耐著性子安慰他,“乖,照我說的去做罷。”


    “砰!”頭頂機關被徹底打開,隱約能看到上方一片迷蒙昏暗的光。


    “牢裏燈怎麽滅了,難道昨天值守的忘記添加?”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置疑道。


    “大人,昨天不是我當值,所以不清……唔……”


    “飯桶!發生這樣的事還試圖狡辯,留你何用!”


    寂樹趴在我身下一動不動,*的後脊背上已然冷汗涔涔。


    嘩啦!一條粗鐵鏈扔了下來,倘若不是我躲得及時,恐怕此時腦袋上要多出幾個窟窿。


    緊接著,有人舉著火把順著鐵鏈爬下來。


    我低垂著頭,隻能在牆壁上模糊看到那人穿著盔甲的身影。


    少年麵容安詳的躺著,好像果真已經死了一樣,隻有我知道,掩於身下之人此刻攥著匕首是有多麽僵硬。


    光影越來越近,那人將燈點上後,先是咦了聲,隨後發出不屑的嗤笑。


    來人輕輕跳下來,腳尖踩著我的背陡然用力,刀尖懸在我的後頸之上,語氣輕蔑道:“又有人想混水摸魚,你們以為混在屍體裏就可以逃出去麽?就讓我來打破你們的妄想好了……”


    “不!”身下少年突然伸出手,艱難的從我身體下鑽出來,趴跪在屍堆上瑟瑟發抖,“大人,不是你想的那樣……他們自相殘殺,才導致全部滅亡的惡果!”


    聽聞他出聲,我便失落的閉上眼睛,懊悔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將希望寄托在寂樹身上,他雖然在同齡人之中顯得出類拔萃,卻畢竟還隻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再加上我自始終未承許諾什麽,曖昧不明的態度令人生疑懼畏也是人之常情,罷了!


    “哦,”影子不置可否笑笑,蹲下身同寂樹道:“那你能否告訴我,究竟是誰把這些屍體堆起來,他又想借此搞什麽鬼?”


    寂樹明顯停頓了下,隨即將矛頭指向我,“回大人,是這個人做的,他妄想逃走,還要挾我不準說出去!”


    影子又笑,腳步從我身上移開,站到一旁用刀抵著我的頭,“起來吧。”


    事已至此,我也沒有再偽裝下去的必要,頹廢的坐起來,靠著牆壁不讓自己身體歪倒下去。


    寂樹跪在旁邊肩頭微微聳動,雙手縮在袖子裏連頭也不敢抬。


    站在我麵對的,是個三十來歲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五官隱藏在濃密的胡子裏,背著光看不清楚長相。


    “這些人都是你殺的?”他語速很慢,但是咬字清晰極富威嚴。


    我點頭,“確實如此。”


    “你還威脅那個孩子不要說出去?”


    “沒錯。”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幹脆殺了他?死人總比活要的嘴巴牢固的多。”


    “你應該能看得出,我現在連站起來都困難。”


    他用刀挑開我肩膀上的爛布,將那些恐怖駭人的傷口逐漸呈現在燈光之下,想以此驗證我說的話。


    看過那些露骨的腐肉後,他語氣沒了方才的嘲諷,而是改用了很認真的態度,“你認為自己能逃得出去?”


    我淡淡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嚐試是要付出價的,如果沒有這次冒險,你或許可以安穩的再上幾天,現在你沒機會了。”


    “大概吧。”


    一番對話後,來人好像並不著急殺死我,而是很感興趣的問:“我向來尊重有智慧的勇士,能聽下你說下全部計劃嗎?”


    後頸傷口一直在不停流血,肩膀上斷裂的位置亦是如蟻噬骨,疲憊從身心迅速向四肢,這令我無法抑製的泛起困來。


    他用刀麵拍打我的臉,“有沒有聽到我的問話?”


    我努力令自己清醒,“如果計劃順利,我會殺了你。”


    “殺我?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


    “護島盛京遊牧副尉忍東。”


    “你居然認識我?”他不無驚奇道:“既然認識我,那也應該知道忍家曆代守島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千年以來,莫說是活人,就連飛鳥經過都妄想再飛出去。即便這樣,你還想殺死我麽?”


    我微微點頭,“是。”


    “將我殺死後呢?又打算怎麽做?”


    “將你臉上的皮扒下來。”


    他好像以為自己聽錯了,錯愕道:“你說什麽?”


    我隻好將方才的話重複一遍。


    他繼續好奇追問:“然後呢?”


    “然後……”我並非刻意拉長尾音,實在是無力開口再說下去,接下來意識也不受控製的陷入黑暗當中。


    當我醒來睜開眼時,周圍依舊一片死寂,少年正用沾滿鮮血的手指擺弄著手裏的東西。


    我動了動手腳,推測體力雖未完全恢複,走路卻想必不是問題。


    “霞生,你終於醒了!”寂樹開心的撲過來,眼睛亮晶晶的充滿期待。


    在他身後,赫然扔著具盔甲整齊的新屍,唯獨臉上一片血肉淩亂。


    我問:“是你將他殺死的?”


    “嗯,不過如果沒有你設法轉意他的注意力,憑我一人之力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霞生,你給我的這把匕首居然見血即長,好生厲害!我聽方才那人管它叫做鴛鴦匕,還很害怕的樣子,它究竟是什麽來曆?又為何取了這樣好聽的名字?”他用癡迷的眼神盯著那把小匕首。


    鴛鴦匕,顧名思義,它原本應該是有一對的,更鮮少有人知道,它們其實不是殺人凶器,而是……情侶用的定情信物。


    目前寂樹手中這把,乃是雌匕,極富靈性且能識人,在觸碰到女主人身體瞬間會柔化成繞腕銀鐲。在戴上它的時候,我從未有過會有摘下來的一日。


    “霞生?”見我沉默,寂樹便猶豫道:“如果不想說就算了,我也隻是有些好奇。”


    我問:“你喜歡它麽?”


    寂樹大力點頭,“非常喜歡!”


    “從現在起,它就是你的了。”


    “霞生……”


    “別高興太早,得到它還有個條件。”


    寂樹正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拂摸刀身,聞言愣住,“什麽條件?”


    我起身整理衣衫,緩緩道:“以後若碰到持同樣兵器的人,替我殺了他。”


    寂樹之前說的沒錯,我是個驕傲的人,所以取下來的信物不會再佩戴,背叛過我的情人也不會再去愛。


    梵音,珍重,且好自為之。


    爬出鐵牢後,先迎過來的是夾雜著花香的風,在令人陶醉的芬芳氣息裏,我終於如願看到蔚藍沉靜的天,還有千百萬年始終溫暖如故的陽光,隻是兩側鐵甲士兵突兀的提醒著我,此時並非感慨享受的時刻。


    “大人,您的臉上,”在我斜視目光下,對方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有血。”


    見我沉默不語,他立刻識趣彎腰請罪。在這個島上,官銜就是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


    “不知大人今日確認結果如何?”


    “屍體十六具,均已死亡。”


    “辛苦大人,我這就將他們拖出去喂鯊魚。”


    “嗯。”我悄悄張開五指,用它們去感受久違難得的自由。然而逃出鐵牢,隻是掙脫枷鎖的第一步,真正的自由,遠在千裏之外的大洋彼端。


    孤島的最西邊的叢林外,隱藏著一塊巨大的紅色岩石,一半袒露在空氣裏享受陽光沐浴,另一半則隱藏在幽暗冰冷的海水之中。


    到達這裏,要穿過布滿瘴氣和毒蛇的沼澤地,所以我可以安心的揭掉臉上的人皮坐在岩石上歇息,暫時不用擔心有人會追過來。


    這座近乎封閉的小島,在外人眼中頗為神秘詭異,然這上麵的囚牢磚瓦、乃至一草一木,於我都像自己的後花園一般熟悉。


    “咳,”躺在一側的寂樹發出咳嗽聲,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後注視著我,卻什麽話都沒說。片刻後,他突然坐了起來,睜大眼睛好奇的眺望著遠方。


    大海平靜無波,宛如鑲嵌在大地上的一塊深藍寶石。落陽西斜,微風乍起,海麵隨即掀起一層層金色魚鱗紋。


    “這就是海?海的那邊就是城鎮嗎?”


    “是的。”


    “真想親自去看一看……”


    “你會的。”


    他又呆坐了會兒,才衝我微笑道:“謝謝你,霞生。”


    或許是因為表情的緣故,我居然開始覺得這個孩子並沒有那麽討厭,而且還有點羞澀的小可愛。不過他那點天真可愛轉瞬即逝,他很快恢複成少年老成的模樣。


    他問:“接下來我們要怎麽離開這個島?”


    我說:“等。”


    “等什麽?”


    “每兩個月來自陸地的食物補給船。”


    “也就是說船來之前我們要設法在這裏生存下去。”


    “沒錯。”


    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寂樹用耐人尋味的目光打量我,最終壓抑不住疑心試探道:“霞生……對這座島知道的好像很多。”


    我反問:“年長的人多知道一些東西,不是很正常麽?”


    他點頭,“霞生說的也是,我年紀小見識又少,以後有不懂的地方,希望你多多指點。”


    以後?我渾不在意的想,相伴著出了這片孤島,我們便會各走各的路,哪裏還有什麽交集?


    晚上寂樹采來許多樹葉和草,在海邊岩石上搭建一個臨時帳篷。他做這些事時,我並不去插手,而是在新月之下不時拿著樹枝在沙灘上反複計算確認。


    海風很大,寂樹縮著脖子圍過來,好奇道:“霞生這麽久都在做什麽?”


    我也終於鬆上一口氣,“根據潮汐和月影推算日期,如果途中行程沒有耽誤的話,補給船會於兩天後到達這裏。”


    “嗯!”少年重重點下頭,“霞生,出去之後,我一定要將海那邊的土地全都走上一遍,霞生呢,最想做什麽事呢?”


    削瘦身形堅定的立在寒風裏,令他像張蓄勢待發的強弓。


    答案就在嘴邊,我卻無法將它說出口,隻因要實現它,唯實要比這孩子的目標艱難得多,尤其是對於如今的我來說,簡直是難如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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