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趙邦傑並未推拒。他攥著那一把草藥,忍不住說:“沈大夫的師兄也是神醫。”


    沈堯笑道:“我大師兄比我強多了。在我們丹醫派,他是除了我師父之外,醫術最好的大夫。”


    趙邦傑握著雞腿,向沈堯抱拳:“多謝他醫治我家少主。”


    沈堯心道:趙邦傑對他家少主的一番心意,可謂感天動地。無論他們聊什麽話,趙邦傑都能扯到段無痕身上。


    沈堯便打探道:“方不方便告訴我,為何你張口閉口不離你家少主?”


    趙邦傑坐得更直,義正辭嚴:“少主於我,有再造之恩。”


    沈堯點頭:“確實,你家少主不僅武功好,還很仗義,當得起一個‘俠’字。我們叫他一聲‘段少俠’,那是他實至名歸。”


    趙邦傑生平一大愛好,就是和人在背後吹噓段無痕。他腦袋貼上鐵欄杆,放緩了語調,唯恐沈堯聽不清:“我家少主是個天縱英才,資質絕佳,一心鑽心劍術。他根性純良,冰清玉潔,時常帶著我們在校場……”


    沈堯打斷道:“冰清玉潔?”


    趙邦傑解釋:“嗯,形容一個人品行高潔。”


    沈堯接受了他的說辭,道:“你繼續。”


    趙邦傑便繼續道:“少主經常帶著我們,在校場一同練武。”


    沈堯感到驚訝:“他和你們一起練武?”


    趙邦傑興致盎然,有問必答:“少主練武,從不藏私……我的資質和悟性都比少主差了許多,我一共請教過他三回,他每次都會講明白。”


    沈堯更加驚訝:“段、段無痕還會耐著性子教你們練劍?”


    趙邦傑道:“是的。”


    沈堯探尋道:“他怎麽教你的?”


    趙邦傑道:“少主會與我切磋。”


    片刻後,他補充道:“少主不會因為我們是他的親隨而姑息、遷就、放任我們。”


    沈堯心道:懂了,就是把你們都打一頓。


    趙邦傑還說:“武林世家的武士們……講究出身,少主卻對我們一視同仁。我的父親是纖夫,母親是……少主從沒在意過。”


    沈堯隻聽見趙邦傑他爹是纖夫,卻沒聽清他娘是做什麽的,便問:“你娘親是什麽?”


    趙邦傑像是突然啞巴了,不再做聲。


    沈堯幹脆換了個問題:“段無痕武功蓋世,你都和他學了哪些招式啊?實話跟你說,我也想學武,有一門武藝傍身,是比任人宰割好多了。”


    趙邦傑聞言,開始運氣調息。過了一會兒,他攤平右手,並攏三指,戳向了鐵欄杆——沈堯定睛一看,發覺那個欄杆中間有一段微微彎曲,正是趙邦傑所指的地方。


    趙邦傑說:“段家凝氣訣,少主教我的。”


    他不無感慨:“我資質愚鈍。若是換作少主,定能戳碎欄杆。”


    沈堯心頭霎時靈光一閃。


    他捉起趙邦傑的手腕,在趙邦傑的掌心裏寫字,寫到一半,趙邦傑的一雙濃眉擰成了“川”字,連連搖頭。


    而沈堯堅持寫完:我牽掛幾位師兄弟,要尋一個辦法,逃出牢房。你幫我這一回,來日我必當湧泉相報。


    沈堯的辦法很簡單:讓趙邦傑使用“凝氣訣”,戳中沈堯身上的幾處穴位,造成感官麻痹和假死,再喊來守衛,伺機而逃。


    不等趙邦傑回答,沈堯就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和腹部,誠懇地問:“趙兄,你聽說過鬼門十八針嗎?我師兄精通此道,我也略懂一二。”


    沈堯用氣音說:“你點我的穴位,不消兩個瞬息,我就會暈倒,高手們也聽不見我的心脈。你再大聲呼救,引來守衛……”


    趙邦傑麵露難色:“沈大夫。”


    沈堯:“怎的?”


    趙邦傑繃直了脊背:“現如今,我家少主並無大礙,你家師兄一切安好,你此時離開了牢房,萬一被流光派追究,強扣罪名,沈大夫如何辯駁?”


    停頓片刻,他又說:“況且,你方才所指的穴位,都在要害之處,我、我怕你……”


    沈堯偏過臉,抓了一下自己的發帶,繼續在趙邦傑的掌中寫道:別說流光派有地牢,其實你們段家也有。那日在段家地牢,我見到幾個犯人被開膛剖肚。死禿驢冤枉我師兄,還說我師兄沒事,段無痕也沒事,他們真的沒事嗎?我不信。


    沈堯歇了一口氣,十分真誠地寫道:你用力戳我穴位,沒關係。我是一個大夫,最了解自己的身體。


    趙邦傑手握成拳,攥住了沈堯的手指。


    *


    當夜,流光派大宴賓客。


    涼州和應天府一帶的名門子弟匯聚一堂,伽藍派、五毒派、流光派、點蒼山的貴客們悉數到場。眾人寒暄之後,免不了提及近來的幾樁奇聞。


    有人說:“前任魔教教主的兒子沒死,這是江湖動亂的征兆。幸好譚掌門英明,抓住了那個作惡的餘孽……”


    有人問:“那餘孽是何來頭?”


    旁人回答:“聽說他改名換姓了,叫做衛淩風,是個江湖郎中。”


    他們幾人探討一陣,還沒說出個所以然,便被台上的舞姬吸引了。


    舞姬們容貌秀麗,身著煙霞色長裙,姿態嫋娜蹁躚,風流飄逸,恰如迎風展翅的幾對蝴蝶。


    尤其領頭的那個舞姬,腰肢纖巧,胸前輕顫,又被蒙著半張臉,一雙美目脈脈含情,叫人更想揭開她的麵紗,一探究竟。


    譚百清落座於眾人之間。他一手端著酒杯,另一隻手勾起了食指,叫來他的大弟子。


    弟子向他行過禮,垂頭問道:“師父,有何吩咐?”


    譚百清蹙眉,問:“中間那個跳舞的女子,你認識嗎?”


    大弟子抱拳,回答:“上個月廣坤宮送來了幾個舞姬……”


    譚百清又問:“誰給今日宴會做了安排?不是你嗎?”


    大弟子微一愣神,抬頭覷了一眼譚百清的神色,連忙說:“回師父的話,弟子不敢擅作主張。是點蒼山的幾個門徒……他們說宴會寡淡,須有舞姬助興。”


    譚百清深吸一口氣,實在按捺不下怒意,便用內功傳聲入耳,在眾目睽睽之下,偷偷訓斥他的大弟子:“靖澤,你是我的首席弟子,將來要接我的位子。我同你說過多少次,除了學武,你要多分心,去學學怎麽和人打交道,怎麽守住祖宗基業,保住流光派的規矩和清名!”


    靖澤不敢回話。


    四麵八方都是武林高手,無論他怎麽解釋,都逃不過大家的法眼。


    譚百清餘怒未平,仍在內功傳音:“點蒼山那幾個年輕人,出身武林世家,早已嬌縱壞了,人家師父都不管他們,你管他們做甚?他們要舞姬助興,你就給舞姬,你是流光派的大弟子,還是秦淮樓的老鴇?”


    靖澤忐忑不已,額頭淌汗,接連應道:“師父,我原本想著,操持好宴會,不叫您老人家失望……”


    譚百清一邊喝酒,一邊傳音:“你去吧,將那些舞姬撤走。點蒼山的年輕人若有異議,你再與他們周旋。靖澤,你須得記住,旁人求你做的事,你不去做,這叫拿捏,你還占理,這叫能耐。”


    靖澤點頭,諾諾離開。


    靖澤剛走沒兩步,那一廂又跑來了一個侍衛。


    侍衛麵露焦急,直接通報了譚百清,說是段家有個劍客,原本好端端待在地牢裏,卻忽然斷了氣,差不多是個死人了。


    譚百清記得那個段家劍客的名字,便直接問道:“你說的是,趙邦傑?”


    侍衛垂首稱是。


    譚百清緊閉雙目,沉思片刻,道:“你隨我去一躺雅室,我寫封信,寄給段家的家主,盡快同他言明此事。再者,你多派幾人守好趙邦傑的屍身,以防有詐。”


    侍衛領命,又說:“丹醫派的小弟子還在那間牢房裏……”


    譚百清平靜道:“這位小弟子的心眼不少,今日還想探我的脈搏,找我的死穴。你且將他帶出來,我親自審他。”


    *


    譚百清找了個借口,抽身離開了宴會。


    他的大弟子靖澤目送師父遠去。靖澤站在看台邊上,對著舞姬們做了個手勢。不消片刻,舞姬們旋身收尾,在紗幔的遮掩下,逐一退場。


    這時,兩位琴師各自懷抱一張古琴,頂替了舞姬們原本的位置。琴聲古樸莊重,分外素雅,果然更加襯托他們流光派的氣韻。


    靖澤鬆了一口氣。


    然而,點蒼山的幾個混小子又開始嫌棄宴會寡淡。靖澤不堪其擾,便走出了側門,來到樓宇之後的水榭花園,忽見月光下,隱約有一個人影,飄渺不定,他立刻閃身而至,厲聲道:“何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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