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因為怕我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女兒後,承受不了對不對?你們都瞞了我那麽久,那麽久!”


    為什麽你們都嗬護我至此境地?


    暖暖沒有說出口,已然無法說出口。


    她身上所承載的愛,已經超乎了她自己的想象。


    “你情願不光明正大地認回爸爸!”她哭著對亦寒說。


    亦寒將她摟進懷中。


    “我錯了!我錯得太離譜了!我為什麽不多問一下?為什麽讓我最親的人為我受到那麽大的傷害?”暖暖埋在她的懷裏一疊聲地說,把淚灑在亦寒的衣襟上麵。


    當亦寒和暖暖再次走到林沐風的病房前的時候,看見江護士長正一動不動注視著病房內。


    他們輕輕走過去。


    江護士長竟是沒有察覺一般,直到亦寒輕輕喚了她一聲,她才一驚顫地回頭。


    暖暖也看著病房裏。


    母親正伏在父親的床頭睡著,一隻手握住父親的手。


    江護士長歎了一聲,說:“當年,你媽媽生你的時候是難產,後來是剖腹產下的你。你爸爸陪在床頭,三天三夜,也是這樣的姿勢。”


    說著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太熟悉了,那場景。隻要他們兩人在一起,好像旁人都插不進去一樣。”


    “護士長。”暖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亦寒也望著病房內。


    “父母總是有太多的故事,我們是不知道的。”


    江護士長似乎是真的累了,眼神渙散,麵容疲勞:“我下班了,林醫生有你們照顧,我也該放心的。”


    “我送你。”暖暖說。


    江護士長隻是擺擺手,一個人緩緩地離開。


    暖暖和亦寒都望著她的身影。


    “江護士長一直是單身。”暖暖說。


    “我聽胡叔叔說,她插隊落戶的時候結過婚,後來回上海的時候離婚了,之後就再也沒有結婚。”亦寒扶著暖暖坐到走廊的座椅上。


    走廊裏陰暗的光,照不亮無盡的黑夜。


    暖暖卻看到窗外的月亮已經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圓潤。


    亦寒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自己和暖暖的身上。


    外套下的手,互相緊緊握著。


    暖暖仍哼著那首歌。


    “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


    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


    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間


    遺失身份


    我們擁抱著就能取暖


    我們依偎著就能生存


    即使在茫茫人海中


    就要沉淪”


    亦寒握住她的手,緊了一下。


    林沐風病房的門開了,手裏抱著被子的賀蘋走了出來,替暖暖和亦寒蓋上,嗔道:“兩個傻孩子,也不怕受涼。”


    亦寒和暖暖都覺得這情景極其熟悉。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和他還是小孩子,玩累了,膩在一起躺在沙發上。


    林沐風不在家,於潔如抱不動他們到床上,隻好拿條被子蓋著他們兩人,邊說:“兩個傻孩子,也不怕受涼。”


    原來天底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


    暖暖盯著母親的臉,又問:“媽,你還愛爸爸嗎?”


    賀蘋替他們掖好被子,麵對著暖暖,長睫毛扇了一下,嘴角起了一個溫柔的微笑:“傻孩子,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麽?”又低下頭去,替他們卷好蓋在腿上的被子,小心不讓被子拖曳到地上。


    她的聲音也便從那下麵傳了上來:“隻是想起了很多與你們爸爸共同渡過的那些日子,就好像昨天一樣。”


    站直身子,對著自己的女兒說:“說媽媽沒有後悔,那是假話。”


    拍拍暖暖的臉:“媽媽隻在今夜說一次真話。”


    說完轉身進了病房。


    “我一直在學一首歌。”亦寒對暖暖說,“一直要找機會唱給你聽。”


    暖暖把頭輕輕歪進他的肩膀。


    “好,你唱。”


    “垂下眼睛,熄了燈


    回望這一段人生


    望見當天今天


    即使多轉變


    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問究竟為何生


    但你驅使我擔起灰暗


    勇敢去麵迎人生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


    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著你


    共去寫一生的句子


    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


    我都盼麵前仍是你


    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沒甚麽可給你


    但求憑這闕歌


    謝謝你風雨內


    都不退,願陪著我


    暫別今天的你


    但求憑我愛火


    活在你心內


    分開也像同渡過”


    “是不是過程比結果更重要?”暖暖待亦寒唱完,問。


    “過程裏總是快樂的事情多,悲傷的事情少。可是我們不去爭取,又怎麽知道是怎樣的結局?”


    “爭取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你。”


    “這一次,我差一點就放棄了。是爸爸讓我爭取下去的。”


    “爸爸也不會放棄的。”


    暖暖說著,偎緊亦寒。


    病房內,可以看見賀蘋輕輕撫摸著林沐風的額頭。她一手支撐著臉頰,一手那麽一下一下撫摸林沐風那雖然已經爬上皺紋,但是還是那樣光潔的額頭。


    很久很久,不願意停下手來。


    林沐風醒來的清晨,病房裏靜悄悄的。


    他很費力地掙紮著,又緩慢地睜開眼睛。


    眼神先是渙散的,呆滯的,瞪著天花板,眼前的景象漸漸凝聚起來。他靜默著,也沒有力氣多動,在這樣半麻痹的狀態裏感到舒服。一點一點凝聚感覺和力量。


    先是感覺自己的一隻手被握著,溫暖光滑的觸覺,讓他感到格外安心。


    然後便看見一張睡顏。


    是多年未見的睡顏,長長的睫毛,隨著輕緩的呼吸有些抖動。


    她是誰?


    林沐風被病痛麻痹的思維轉不過來。


    是於潔如?


    在重重的黑暗裏,他彷佛一直在浪濤裏翻滾,一會是白雪皚皚的山頭,一會是上海的石庫門小弄堂。


    於潔如站在山頭的那邊,一直向他擺手。


    他往她的方向走,卻是總也走不過去,不是河海就是山溝阻著。


    於潔如哭了,隔著山隔著海,對著他說:“沐風,你還是走不過來,你還是不肯過來接受我。不管那裏有多大的壓力,你還是要回去!我再也留不了你,我也等不了你了!”


    這哭聲混雜著暖暖的哭聲:“爸爸,你不要離開我,我什麽都不計較了!”


    暖暖?暖暖在哪裏?


    這張麵孔,是暖暖嗎?


    有點像,又不像。


    可是這張麵孔分明不像。


    這張麵孔是犀利的,是決絕的,是義無反顧地。


    她出現在上海的石庫門小弄堂裏。


    她說:“沐風哥哥,我從來不會為我自己做的事情後悔!我知道我自己要什麽!”


    林沐風想大聲叫:“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給不了你,惟有讓你飛了!”


    又有聲音在耳畔響了起來。


    “爸爸,你想實現的夢想,我都能做到!”


    這聲音是誰?


    哦,對了,是亦寒。


    汪鶴的聲音在問他:“你知道這個名字的意思吧?”


    他說:“我知道,亦寒亦寒,就是遺憾!”忽然大叫:“潔如,是我負了你。”


    可是已經找不到於潔如的影子了。


    但是,她又回來了,她對他說:“我讓亦寒了卻你的遺憾!”


    亦寒?亦寒飛走了嗎?


    她又說:“我留下暖暖陪你!”


    暖暖呢?暖暖在哪裏?


    他不是昨天還騎著自行車,前麵坐著暖暖,後麵坐著亦寒嗎?


    他們人呢?


    林沐風費勁地想要環顧四周,找他要找的人。


    誰都沒有找到,隻有暖暖最後嘶哭的聲音:“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林沐風累了,再度閉上眼睛,再緩緩睜開。


    身邊的那張麵孔動了一下,直起身子來,揉了揉眼睛。


    這張臉,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她的長睫毛扇了一下,眼睛睜了開來,對上的是他的眼。


    她就那樣望著他,潸然淚下。


    她嘴唇顫著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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