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一下怔住。


    “你們姐弟倆真好出息啊!姐姐有個好工作,弟弟在國外念書。林醫生真有福氣。”老太依舊絮絮叨叨。


    暖暖匆忙向好婆道別,快步走進去摁電梯按鈕。


    汪亦寒回來了,他這次毫不猶豫地那麽快就回來了,但卻並沒有打電話給她。


    暖暖一手扶電梯門,深深呼吸。


    電梯直達十六樓,其實是十三樓,因為這房子的開發商是最早進入上海的香港地產商,迷信避諱“四”、“十三”、“十四”等數字,故而直接跳至十六。但數樓層的時候仍舊是十三。有時候人們都喜歡自欺欺人,隻為讓自己心理上好過一點。


    暖暖掏出鑰匙包開門。鑰匙不少,還有和方竹合租的亭子間的鑰匙,幾把鑰匙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嘩啦作響。


    打開大門,在門邊的鞋櫃換了拖鞋。暖暖一眼便望見大門對麵的爸爸林沐風的房間,茶色的大門緊閉著,暖暖深吸一口氣,沒有勇氣一個箭步衝進去。她環視空曠的客廳,沙發、茶幾、餐桌還是那個樣子,客廳正麵的電視櫃上除了電視機,還有林林總總的相架,都是家庭照片。


    暖暖步上前,拿起最前麵的那張。


    照片裏麵有她,才三四歲大,張揚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笑得齜牙咧嘴,一雙小手緊緊抱住爸爸的臉頰。被暖暖的小爪子擋住半張英俊麵孔的爸爸抓住她兩條白嫩的小腿,向著鏡頭,勾起兩邊的嘴角,抿著嘴唇,微笑。


    很久以來,暖暖一直學著爸爸的這種微笑,然後在很多時候,她這樣對著別人微笑。


    悲傷來的排山倒海,她捂住嘴巴,但是卸閘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滴在相片上。她伏倒在櫃子上,漸漸發出失控的嘶哭的音節。


    眼前的自己和爸爸漸漸模糊。


    背後有人突然緊緊扶住她的肩頭。


    暖暖淚眼婆娑地回頭。


    是汪亦寒,她的弟弟,她繼母的兒子,她少年的玩伴,她……從昨天到現在,她最想見的一個人。


    暖暖轉過身,反身抱牢汪亦寒的腰際,盡情地把淚流在他的衣襟上麵。


    亦寒的雙手,摟緊她的頭發和肩,與她緊緊擁抱著。


    這麽遠,那麽近


    當暖暖再次回到了這間屋子裏屬於自己的房間,平複住了自己悲痛的心緒。


    熟悉的屋子還是明藍的色調,窗明幾淨,顯然時時有人細心打理。


    她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床沿,臉上尤有淚痕,雖然剛才用毛巾狠狠擦過。


    汪亦寒抓過電腦桌前的電腦椅,順勢坐在她的對麵。


    暖暖紅著眼睛仔細看他。


    第一次見他,他也坐在她的對麵,睜大眼睛斜著腦袋望著她,爸爸坐在她的身邊,亦寒的媽媽於潔如坐在亦寒的身邊。


    於潔如說:“叫姐姐。”


    汪亦寒看看自己的媽媽,皺皺眉毛,一副不太情願的樣子。


    “她沒比我大多少!”


    “我1980年9月份生的,我比你大好幾個月。”暖暖揚揚腦袋,馬尾辮一甩一甩,適才爸爸才和她說了這個新弟弟是冬天生的,跟自己同年。


    “那又怎樣!”小男孩撇撇嘴,但好奇的大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著她。


    “來,握握手,姐姐和弟弟認識了,以後要好好相處。”林沐風抓著兩個小孩的小手,交疊放在一起。


    “我不叫她姐姐。”男孩扮個鬼臉,吐吐舌頭,氣的小暖暖心潮澎湃。


    “那就叫暖暖吧!”林沐風依舊那樣和藹地笑著,於潔如也笑。


    一年半沒見,汪亦寒有點微微變樣,以前留的板寸,現今畜了些劉海,頭發鬆鬆軟軟搭在前額,下巴青澄澄,沒有刮淨胡茬子。雙頰有些瘦陷,眼睛中還帶著疲憊的血絲,個子還是高高的,卻比記憶中要瘦削的多。


    看上去,格外憔悴。


    暖暖忽然有些心痛,“你……瘦了。”


    “一年半以前回來的時候你也這樣說。”亦寒眼眸灼灼地望著她,刻意提起那個“一年半以前”。


    “一年半以前?”暖暖神情又開始遊離,在努力回憶,也想努力遺忘,“真的過了很久,好像一輩子。”


    亦寒伸手過來要撫摸暖暖的臉頰,見暖暖下意識地側頭,避開,隻得收住自己的手,握緊成拳。


    “嗬,不隻像過了一輩子,都像是前世今生了。”仍望著她。


    他站起身子,俯視暖暖。


    “我想知道原因。”


    暖暖別過頭,“沒有原因。”


    而後,彷似下定了決心似的,正過臉,注視著亦寒的眼睛:“我隻是發覺我當初的決定原來是錯誤的。”


    時間好像凝固了,暖暖望住亦寒,讓他看到她眼底的確定和決絕。


    “是因為你的新男朋友?”亦寒的語氣冰到零點。


    暖暖輕輕抓著床沿,她心底告訴自己,一切的決定都是正確的,正確的,正確的,想著,也便無畏了,抬起頭來麵對亦寒:“是的,我終於知道什麽才是真的愛情,但不在你的身上。”


    亦寒嘴角勾起一抹似嘲諷的笑,他的笑一直好看,不管帶何種含義下的笑,如今這笑容,不但有著嘲諷,還有隱隱的被拋棄似的怨怒。


    “你要告訴我,原來都是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對不起。”暖暖說,心底隱藏的委屈又湧了上來。


    他如何來體會她的這種委屈,恐怕這樣的不可宣之於口的委屈,她隻能一個人去承受下來。


    亦寒環視著房間,蹙眉,冷冷地說:“我從來不會想到是這樣。這裏隻剩我們兩個人,卻是這樣物是人非。”


    這裏隻剩我們兩個人。暖暖記得,八歲的時候剛剛相識,畢竟是小孩子,片刻便混熟。兩個人都貪玩,爸爸和亦寒的媽媽都出去的時候,汪亦寒就會說這句話,然後開始把床上的枕頭和被子全部攤開,跟暖暖捉迷藏。


    有次暖暖從爸爸插隊落戶時候放棉被的大木箱裏頭揪出亦寒來,要罰亦寒扮騎馬的樣子。


    汪亦寒當下找來抓癢用的“撓爪”擱在兩腿間,小手空空一揚鞭,嘴裏叫著“得得駕”,笑得暖暖前俯後仰。


    正得意,撞上開門進來的林沐風,小小的亦寒一緊張,生生把“撓爪”給拗斷了。被林沐風在腦袋上賞了好幾記“毛栗子”,開玩笑說要汪亦寒賠一個出來。


    後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汪亦寒的口頭禪是:“我上哪兒再找個‘撓爪’賠給老爸呢?”


    暖暖在外公家看見插在高高的花瓶裏頭的“撓爪”,便死纏活纏給要回來,拿給亦寒。搞得林沐風好氣又好笑,非讓兩個孩子再給送回去。


    暖暖外公心疼去而複返的倆孩子,連連說著這個“撓爪”就送給他們了。然後領著他們去吃生煎,暖暖習慣用筷子剝開皮,把肉平均分給外公和亦寒,自己吃皮。亦寒塞滿嘴肉餡,咕嚕咕嚕說:“林暖暖,吃包子吐餡不吐皮。”說著被暖暖賞了一記“毛栗子”。


    “你就當一切如舊,我是姐姐,你是弟弟,爸爸是爸爸吧!”暖暖仰視亦寒,有些吃力,佇立在自己麵前的他,似座山。


    她低下頭,沉下一口氣,還是忍不住眼中的淚水,靠在床頭的靠墊上嗚咽,“爸爸都病成了這樣。”漸漸抽泣不止。


    汪亦寒坐在床沿,撫摩著暖暖的頭發。


    麵對她,真實地再次看見她,他存的滿腹的氣惱,滿腹的疑問,和……從那天開始的心急如焚、心碎如冰,都重重地再度莫可奈何地被深深壓下去。


    此情此景,如何再去追根究底。


    十一歲的時候,於潔如因患胃癌去世。


    汪亦寒坐在家門口的小凳子上抱著足球哭。


    林暖暖跑過來,勾住他的脖子,說“不哭,不哭”,但是自己把頭一歪,埋在他的背脊上也哭了。


    兩個孩子在風口裏哭的淒淒慘慘。


    落寞垂喪的林沐風回家,看見這樣一個情形,便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孩子,讓他們把眼淚流在他的肩膀上。暖暖環過爸爸的脖子,握住亦寒的手,好像,三個人就是一體的,而爸爸是那麽有力地支撐著他們。


    後來,亦寒出國了,後來,她出走了,後來,爸爸住院了。


    三位一體,回不到那個時刻的圓滿。


    暖暖狠狠哭過一陣,洗了臉清醒之後,汪亦寒已經把整理好的包裹放在客廳的中央。


    “都是爸爸的睡衣和內衣,我整理好了。”汪亦寒已經把睡衣換掉,穿白t恤和寬寬的牛仔褲,幹幹淨淨,高高大大的,“我騎車載你去醫院。”


    暖暖怔怔地看著他,他暫時什麽都不再追究的神情。


    並不那麽輕鬆,也不讓她那麽輕鬆。


    林暖暖坐在亦寒的腳踏車後座上,這個“捷安特”山地車買了有好多年,其中四年因為主人出國而閑置,如今使用,仍舊質量可靠,穩穩當當。


    那年學騎車,兩個孩子都隻有十二歲。


    瞞著爸爸,把爸爸的那輛千年老坦克從六樓磕磕撞撞抗到一樓。亦寒在前麵用兩隻小手緊緊握住車把手,弓著背,用頸肩死命頂住車座壓下來的重力。暖暖在後麵用雙手緊緊拖住後座架。終於到達一樓的時候,兩個人孩子都累得滿頭大汗。


    他們是這樣學騎車的,一個扶著車把手,一個勉力地騎,人矮,不能把腳踏板踩滿圈,隻好半圈半圈踩,車子騎得慢如牛爬。


    因為暖暖常常是騎在車上的那個,所以當某天亦寒在背後悄悄放開手的時候,暖暖踩著車子直衝出去,第一次感覺到整個人騰空,自己控製著速度,有風在耳邊吹過,兩腳半蹬著踏腳板,心裏樂得飛飛的。


    轉念想,不好,那跟在身後的亦寒豈不要跑得累死了。


    轉頭,看見亦寒遠遠地向自己揮手,揮著手還不算,把脖子上的紅領巾扯下來繼續揮舞,嘴巴裏叫著:“林暖暖,加油!林暖暖,加油!”好像在歡送英雄。


    暖暖心下一慌,沒有把穩車龍頭,重重摔在花壇邊,爸爸的老坦克的車輪,癟了。


    兩個孩子誠惶誠恐地合力把車子再搬回六樓,卻看見一輛嶄新的24寸的藍色的女士“永久”放在門邊。爸爸手裏拿著兩個鑰匙扣,給他們一人塞了一把。


    “以後這輛自行車,兩個人輪流騎。姐姐學會了,教弟弟。”


    孩子們歡呼著撲向爸爸。


    亦寒學會騎自行車的時候,暖暖坐在他身後,跨坐在自行車的後座駕上。


    她用一種省力的方法教汪亦寒騎自行車,她坐在後座駕上,一雙腳可以蹬到地上。她對亦寒說:“你把著方向盤,我來幫你穩後麵。”


    自行車等於被四隻踏腳板給控製著,穩如磐山。


    所以,當暖暖兩條腿累得抬起來休息的時候,汪亦寒早把自行車騎得飛速了,後麵還帶著一個林暖暖。


    暖暖緊緊拿住行李,輕輕閉著眼睛,體會清風吹拂在麵孔上的清涼。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兩邊飛逝的梧桐,飄著有枯黃有暗綠的巴掌葉,熟悉的林蔭道,和熟悉的亦寒的飛車速度。


    從念初中開始,林暖暖不再跨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學著淑女般地橫坐。爸爸說女孩子大了,要懂得文雅和矜持,讓暖暖坐公車上學。但亦寒卻自告奮勇送她,載她經過這樣的林蔭道。


    高中的時候,兩人學校間中隔了半個小時的車程,汪亦寒往往因此而遲到。


    兩人都有心事,一路的沉默。


    亦寒把車拐進醫院的邊門,暖暖跳下來。亦寒把車子停好,從暖暖手上接過行李,一起肩並肩往住院部走去。


    暖暖略微遲疑了一下,頓了頓腳步,想起陽光還在病房裏。她不太情願讓亦寒看見陽光。


    沒有想到亦寒用手拖著她,開口:“早上出病房門的時候,就看見一個男人拿著早點過來,很麵熟,後來進了老爸的病房。”


    “就是他吧!”暖暖歎了口氣,突地疑惑起來,他怎麽在早上碰到陽光?


    “你……早上就去了病房?”


    “我昨晚就到了,下了飛機直接趕來醫院的。”亦寒定定看著暖暖,悶悶地說,“你還是喜歡半夜踢被子,看到你冷得縮在被窩裏,去江護士長的宿舍裏搶了一條毯子給你。她說像個土匪似的。”


    暖暖忍不住想象一下亦寒像土匪一樣的樣子,終於神情一動,忽而莞爾。他時常的孩子氣總是不期然能打動人。


    亦寒不動聲色地望住暖暖,她嘴角若隱若現的弧度。


    她的一切,都是那麽讓他思念。


    兩人熟門熟路地踏進病房。


    意外,陽光並不在,江護士長一個人靜靜坐在病床邊,對著林沐風輕輕讀書。


    看見暖暖跟亦寒走進來,合上書本,羞澀地笑了下,暖暖瞥到被江護士長的手指壓住的封皮,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江護士長站起身來,對暖暖說:“你們來啦,剛才你的男朋友接到公司的電話,我見他好像很著急的樣子,就讓他先走了,想來你們姐弟也會很快到的。”


    暖暖舒了口氣,眼角掃到亦寒皺了一下眉。


    “我爸爸怎樣了?”盡量把話題岔開,一轉眼,看見沙發上放著一大袋零食,林林總總的,有麵包、牛肉幹、巧克力等等,當是江護士長送來的:“江護士長又麻煩您給買了那麽多吃的。”


    江護士長搖搖手,“可不是我買的,是剛才一位來探你爸爸病的楊小姐,說是你的好朋友,後來說上班要遲到了,和你男朋友一起走的。”


    想想,又補充道,“那個小姑娘說怕你陪夜餓壞了。”


    “是楊筱光?”亦寒問。


    暖暖感動,心中感慨:“啊,一定是方竹通知她的。”從沙發上拿起塑料袋,緊緊攥住。


    楊筱光、方竹和暖暖是從初中就要好的同班同學,慢慢從同學變做了朋友,曆經十多年,從未有變,鐵如磐石。


    江護士長也感動。


    “總說你們這代獨生子女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相互依靠的臂膀,但是今天看到你這兩個朋友,實在讓人高興。”說著,又開始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那個男朋友也不錯,斯斯文文的,有禮貌的很,你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暖暖無來由地尷尬,低頭裝作擺弄手裏的零食。


    “老爸好像動了一下。”汪亦寒突然輕聲說。


    江護士長和暖暖同時趕到病床前,注視著臉色蒼白的林沐風。隻見他雙目緊閉,鼻息微弱,幹裂的唇動了一下,過了一忽而,又動了一下。


    “爸爸!”暖暖輕輕地小心地喊了一下。


    林沐風又一動不動了,瘦削的臉上沒有一絲反應。


    “林醫生,沐風!”江護士長低聲呼喚。


    林沐風依舊沒有反映。


    汪亦寒走到病床另一邊,輕輕叫了一聲:“老爸!”


    林沐風幹裂的嘴唇又微微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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