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筱光插嘴問:“中國人依舊講究忠孝節義,孝子形象也適合品牌傳達的意思是不是?”


    何之軒沒答,那就表示即是如此了。


    楊筱光想,這個領導,如果一貫保持和方竹談戀愛的狀態有多好?


    她想,他確實不一定會同意的。


    老陳整理了講義,走過來,笑嗬嗬的模樣萬年不變:“他進了前三甲,獎金少說也有十萬。這坎子上不能犯傻。”


    楊筱光回到自己的格子間,打開電腦,上銀行網站查了一下自己的工資卡,又查了一下信用卡使用記錄,頭耷拉下來好一會,才又勉強支起腦袋。


    她想她要努力工作,最好留下來加點班,最近何之軒勒令人事部調整崗位薪酬製度,加班也有了計時工資。賺多一點錢,於她,或說於他們有好處。


    楊筱光把小算盤撥響,她已經不自覺開始未雨綢繆,為了存折上的數字更上一層樓。


    下班以後,楊筱光鼓起勇氣又去了一次潘母住的醫院。她聽說潘母換了病房,便假公濟私托詞讓實習生打電話給電視台企宣問了出來。


    這樣迂回曲折,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像賊,太不夠光明正大了。


    她心中忐忑地去了醫院。


    潘母的病房換到極安靜的私間,但也沒有戒備到不許人探病,楊筱光走到門口就瞧見了老李。


    她想想感覺好笑,上回來遇見李春妮,這回又遇見了老李。她、潘家、老李家真可算是有緣分了。


    老李正對著門口,看到楊筱光,很驚訝。楊筱光見左右躲不過,隻好大大方方走進去。


    她向潘母介紹自己,順便扯了借口:“阿姨,您好,我是潘以倫的同事。”


    老李先解了惑的,忙不迭為楊筱光解釋:“潘嫂子,楊小姐單位很好的,上一回幫了我大忙。”


    潘母那雙漂亮的又飽經風霜的眼睛充滿了疑惑:“楊小姐是電視台的嗎?”


    楊筱光忙搖手,說不是。還是老李給解釋了:“楊小姐是給電視台拍廣告的,小潘也給他們單位拍。”


    潘母是半信半疑的,不過還是客氣溫柔地笑道:“真不敢當,要勞煩孩子的同事來看我。”


    她且先熱誠地撫慰潘母,說了幾句客氣話,又送了水果和補品,隻說是代表公司的。潘母沒有推讓,也沒有絲毫起疑的模樣,又是“費心”、又是“感謝”,說得楊筱光萬分慚愧。


    三人聊了一陣,楊筱光把潘以倫最近的比賽情況簡略地說了說,潘母聽說兒子的表現一切良好,臉上露出真心的笑來,她說:“以倫有壓力,工作上麵不盡心的,你們隻管說他。”


    楊筱光忙擺手:“他很努力的。”


    潘母又說:“有什麽需要我們家長配合的,你們也要直說,這孩子性子擰,會讓領導操心。”


    楊筱光悚然一驚,一忖,方覺潘母這話帶了些機巧。


    潘母微笑,仿佛是不思其他的,她說:“這孩子運氣好,出門遇到貴人。你們肯為我墊付醫藥費,還派代表探我的病,我們是很感激的。感謝電視台和領導給他這個機會,他應該用心工作。”


    楊筱光想,梅麗做人還真的不賴,可以對潘以倫照顧到這個份上。


    她為潘母掖了掖被子,墊了墊枕頭。她最近照顧楊爸頗照顧出一些心得來,全副用到潘母身上,也很見成效。畢竟潘以倫是男孩子,老李又是鄰居,有些地方確實想不周全。


    隻是閑聊的這兩三刻,潘母看她的眼神愈加的溫柔,好似有無限的感激似的。一直到護士查房,提醒探視時間要到了,潘母才催促她和老李快走。


    臨走前,老李和潘母短暫交換了一下眼神,楊筱光注意到了也隻當沒看到,還是微笑道別,很有禮貌。


    出了病房,老李才說:“楊小姐,如果你們要拍什麽片子說什麽好話,找我也可以。”


    楊筱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老李接著說:“我還有個兒子,現在仍關在裏頭。要不是小潘,我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會死在裏頭的。”


    然後,楊筱光聽老李說了一段很簡短的往事。


    十六歲的潘以倫,因為故意傷人,被判進了少教所管製。他在少教所裏遇到他打傷過的小偷,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青澀的毛還未褪去,說話都帶著雌聲,都因為年少的衝動受到懲罰。


    潘以倫在少教所裏比任何人都沉默,他認真地勞動或者學習。他的母親並不來探視他,隻是每個季度都會托人捎帶一些吃穿用度的東西,但並不豐富,而且簡樸得過分寒酸。


    少年知道他的母親要為另一個被打傷的同伴支付賠償的醫藥費。他非常害怕,怕潘以倫再次為父報仇,他說一切不是他的錯,他隻是第一回跟著大哥放風,他說真正動刀子的大哥跑了,去甘肅或者內蒙古,總之沒有了蹤影。潘以倫隻是冷冷看他一眼。


    少教所裏的潘以倫並不與人多來往,也不明的暗的加入到那些勢力裏去。少教所裏有小大哥說潘以倫是條漢子,帶一些欽佩口吻的。他們或多或少認為潘以倫這樣為父報仇,身手又不錯的少年很帥很上道。


    潘以倫的學習好,數學學的尤其棒,在少教所的最後一兩年甚至開始看高等數學了。這點也讓其他不良少年佩服。後來少年才知道,他們賣潘以倫的賬,還因為他們欺負不到他的頭上去,他的身手好,不比年長他們的帶頭小大哥差勁的。


    少年看到過潘以倫和其他少年掰手腕,他聰明,知道用巧勁,勝的次數挺多。


    他和他們的關係愈加融洽,他就會愈加擔心。他平時就是一個懶惰憊賴又膽小的人,涎著臉討好少年,還把父母送來的吃的用的與他分享。可他全然不要。


    某一日,他看見一個少年的家人送了一台新型的game boy。教官允許他們每個禮拜玩一天。


    這機器很精美,遊戲也很刺激,但是輪不到少年來玩的,他心癢難熬,小偷的癮頭又犯了,偷著這個機器藏到了五樓窗戶鐵柵欄的上頭。但是偷偷摸摸,難免心慌意亂,不巧有人跑進來,他的腳下一滑,整個人吊在鐵柵欄上。這樣五樓高的地方,摔下去也許被人當作越獄未遂。


    聞聲趕來的是先行上課的少年們,個個幸災樂禍,說他賊性不改,活該摔死。有個小老大對潘以倫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全部報銷。”


    他們都哄堂大笑,但是潘以倫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他。他嚇得閉上眼睛,隻是感覺到一隻手把他拉出了這個危險的地方。那隻手上有條深深的疤痕,是當初和他們纏鬥的時候,被他們劃傷的。


    這隻是三兩分鍾內發生的事情,教官和老師很快趕來,他被關禁閉之前問潘以倫:“你為什麽要救我?”


    潘以倫仰頭看著窗外的藍天白雲,鴿子在雲間自由地翱翔。他專心望著,沒有搭理他。


    老李從兒子的口中知道了少教所裏的事情,他的自責和內疚,讓他無法釋懷。在潘以倫被提前釋放的那天,他領著妻子去了潘家,“噗通”一下跪在潘家母子麵前。


    潘以倫燒了水,家裏沒有茶葉,他就泡了兩杯白開水,端到老李夫妻麵前,他說:“叔叔,你們喝茶。”


    潘母隻是微微歎了一口氣,說:“你們讓我怎麽能怪你們呢?孩子,一時糊塗,也是有的。”


    老李說著,用手指往眼角印一印淚,他對楊筱光說:“小潘說,在裏麵也受過咱們送去的點心,就這樣沒罵咱夫妻也沒打咱,更沒要咱賠錢。倒是他們為了賠另一個人的醫藥費,潘嫂子累出這一身病。”


    楊筱光走著走著,不由就停在了走廊的邊上。她氣悶,胸口起伏得凶,有一種情緒緩緩醞釀和激蕩。


    “小潘這孩子不容易,本來夜大念的好,考什麽專升本都能做大學生的,他媽媽一病,就隻好書也不念了,四處打工賺錢去。就這樣我上回腿摔下來,他都能幫襯幫襯我媳婦。我家的房子還是他們介紹了租的,這麽好的人,小潘不出頭簡直沒天理。”


    楊筱光抬頭,這端看到遠處,夕陽紅染了半邊的天,美妙又蒼茫,陽光一寸寸收到雲裏去,她的心裏慢慢地亮出來。


    老李說:“楊小姐,你看我把這段說給電視台好不好?潘家嫂子沒意見的。”


    楊筱光搖搖頭:“不好。”她嚴厲地說,“你們不可以讓別人知道他進過少教所。”


    老李難得見她這樣義正言辭的樣子,倒一下被唬住了,說:“前兩天有電視台的人看過潘嫂子,說是要咱們也拍個片子支持小潘。小潘知道以後不願意,和他媽說了很久。我想潘家嫂子身子不好,我可以代勞出力。”


    原來也是淳樸老實的心思。楊筱光微笑,想起剛才潘母的形色,她問:“阿姨是沒有意見的是不是?”


    老李隻是歎:“小潘固執起來很嚇人。”


    她想,她是知道的,就點點頭。與老李在住院大樓門口道別。


    老李一瘸一拐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楊筱光看著唏噓了很久,才掏出手機,發了一條短信給潘以倫。


    她說:“你是風華正茂一花樣美少年,我真的很有壓力。”


    潘以倫的電話兩分鍾後就打過來,他說:“楊筱光你又怎麽了?”


    楊筱光“嘿嘿”幹笑兩聲,扯開話題:“禮拜六你唱歌可別走音了啊!上周表現不好,你怎麽就沒一次唱的比海選的時候好了呢?發揮太不穩定了。二號太風騷了,一上台就對著男人拋媚眼,尤其是對你,現在多少耽美狼看到倆男的合拍就拚命yy,菊花教還給酵母和韓少編了一本《上海絕戀》,你和個女的傳緋聞也就算了,千萬別和男的傳。對了,他還跟你同屋,你得當心。”


    潘以倫啼笑皆非,他呼:“楊筱光——”還是沒能截住她的話癆。


    楊筱光就是很想同他說俏皮話。


    “你的粉絲又在網上發瘋,說要為你去南京路拉票。你知道你有多少個粉絲群了嗎?連江浙滬分舵,京津分舵,兩廣分舵,港澳台分舵都有了,那群小妞整天在群裏亂叫‘我家小孩’身材怎麽怎麽,麵孔怎麽怎麽樣,恨不能扒光你的衣服把你從裏到外全部看清楚才滿意。”


    潘以倫忍不住笑:“你在群裏叫什麽?”


    “什麽叫什麽?”楊筱光這才發覺說漏嘴了。


    潘以倫說:“小姐姐,你能不能少八卦一點?”


    楊筱光偏要說:“不八卦不成活。”


    潘以倫隻是說:“別混在九零後堆裏,他們都是孩子。”


    楊筱光歎息:“我老了。”


    “你又來了。”


    楊筱光最後說:“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媽媽。”


    潘以倫沒插嘴,也許意外了,隻是聽她接著說。


    “你媽媽,是很好的媽媽。”她想,她可真不會說話。


    潘以倫說:“楊筱光,謝謝你。”


    “正太,你別老謝我。仿佛你真欠我什麽似的。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正太。”


    楊筱光的眼裏,不知怎地竟然會醞了點滴的淚,淚是帶點刺痛的。就在這一刻,她心中某處似乎原本最堅實的東西訇然倒塌,她曾經向往過的某種感覺到達了這個位置。


    她像老李一樣,用手印去點滴的淚,唇角是上揚的,她說:“等你比賽好了,再吃三明治啊!”


    潘以倫也許正笑著,他說:“說得這麽不離不棄,我就當你是這個意思啊?”


    “哎,別用這麽纏綿的詞,我不想被你的粉絲大卸八塊。”


    潘以倫無可奈何:“你還真能扯,敗給你。”


    楊筱光用正經的口氣感觸地說:“原來我以為談戀愛是偶像劇,結果搞得像動畫片。”


    潘以倫“嗯”一聲,說:“你是真夠卡通的。”


    楊筱光好笑地想,他們倆比作卡通片,那也是櫻桃小丸子和青蛙王子,多怪異組合?她想想就笑得前俯後仰。


    潘以倫直在那頭說:“你的發散性思維又發散到哪裏去了?”


    楊筱光隻是覺得戀愛的感覺太美好,整個人都容光煥發。


    曾經她以為她會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人生,未必圓滿,但很安全。如今她如今讚同方竹的態度,一個人一生不熱烈愛一次,是很虧本的。


    她也笑了個熱烈,完了清了清喉嚨,她說:“以倫,我積蓄貌似還成,領導也有給我加工資的可能性,所以――”


    她沒有說完,他那裏仿佛已經洞悉了她的心,截斷她的話頭就說:“如果有一天我堅持不下去,我會向你報告。”


    楊筱光輕輕叫他:“以倫。”揚揚唇角,笑著輕快地說,“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能讓自己過舒服的日子。別顧忌我。”


    潘以倫說:“嗯,我知道。”


    楊筱光捧著手機,就如捧著自己一顆熱乎乎的心,從未像今天這樣迎風坦陳過。


    她愉悅地把提包甩到身後,準備回家再好好奮戰工作,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住了她:“阿光,你怎麽在這?”


    我要衷心謝謝你


    楊筱光回頭,看見是方竹,方竹的模樣比她驚訝。她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這下換成楊筱光比方竹更驚訝。


    她差不多是驚呼了:“莫北,你的臉怎麽了?”


    莫北的左臉頰貼了紗布,眼鏡是不好戴了,頭發也有點兒亂,但勝在精神狀態良好,竟然還是倜儻的派頭,真難得。看見她就笑了:“人倒黴的時候處處被人撞見。”


    方竹一副惋惜的樣子:“律師在法庭上也得完整無缺啊!臉上多條疤,多可惜。”


    楊筱光問:“怎麽回事?”


    原來莫北最近為一間家電公司做顧問,對方相中一塊地皮要建廠房,那邊尚留一間小學未拆遷,校長聚眾鬧事,這邊派出所律師團出去兩三個,做出的是要鎮壓的態度。


    莫北笑稱:“壞事做多了會倒黴。”


    倒黴就倒到了他頭上,那裏四處都是拆遷危房,小朋友在危機四伏的操場上踢球打球,他當即就把校長訓一頓。可一個小朋友腳下一快,把球踢到了門房屋簷上,莫北反應卻不夠快,上麵的零碎磚瓦砸了下來。


    楊筱光聽了差點笑得抽筋,罵一聲:“多行不義必自斃。”


    莫北回罵她沒同情心。


    方竹補充:“孩子的家長要賠錢給他。”


    楊筱光立刻說:“你怎麽可以要?”


    莫北說:“當然沒要。”


    這頭說好,他的目光飄向不遠處,朝那個方向點一點頭。楊筱光看過去,一個年輕的母親,手裏拉著六七歲大的小男孩。


    楊筱光用手比一比小男孩的高度,直納罕:“乖乖,這小孩有多大的力啊?”


    “少兒足球隊種子選手。”莫北講。


    方竹和楊筱光都笑起來。


    莫北對方竹說:“行了,你陪你爸去。”


    楊筱光驚喜地叫起來:“竹子,你和你爸和好了?”


    方竹很釋然地笑笑,楊筱光為她高興。


    方竹說:“我爸晚飯還沒吃,正巧碰到莫北來看病我就陪了一陣,現在看這個病號也沒什麽大礙,我就先撤了。”


    莫北說:“好了,別說的我跟一兒科病號似的。”


    方竹瞅瞅楊筱光,又瞅瞅莫北。


    莫北又說:“你別這樣,我總歸會送她回去的。”


    這下楊筱光倒尷尬了,忙說:“哪能好意思啊?病號大人。”


    莫北“哧”地一笑:“還同我客氣。讓我一病號開車回家,太沒人道主義精神了吧?”


    方竹聽了隻是笑,也不好說什麽。


    那楊筱光也隻好跟在他屁股後頭走了,邊走邊風趣道:“哪有哪有,小妹我一向有國際人道主義精神。”


    他們同方竹道了別,楊筱光一路跟著莫北走到醫院的停車場拿車,一路無話,楊筱光也想不出要說什麽。


    上了車,莫北沒有及時發動車,他研判地看看她,她也研判地看看他。


    莫北說:“你爸可不是住這裏。”


    楊筱光“啊”了一聲,臉兀地紅了。


    莫北靠到了椅背上,問:“去醫院?”


    楊筱光“嗯”一聲,心想沉默是金比較安全。


    莫北半笑半正經,說:“我就這麽被三振出局了。”


    楊筱光見躲不過了,幹脆歎氣,直白:“你根本就沒有上場好不好?哪有比賽比的啊!”


    “這樣倒算我活該了,沒認真對待比賽。”


    楊筱光看看他,她想是不是可以多說一點,最後決定多說這一點:“莫北你是個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姑娘。”


    莫北撇嘴哈哈笑起來:“我的老天,曾經被你拒絕的我親耳聽到這樣的話,約等於一個無比巨大的打擊。”


    楊筱光很正色:“莫北你不要漏油,話說我有拒絕過你嗎?”


    “國際原油價格都跌了,我也隻好漏油了。”


    楊筱光搖搖手指頭:“中國石油價格死也不跌,儲備起來,還能升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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