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以為我已經做的很好了,怎麽你媽還覺得我這不對那不對?”


    他亦有同感,他認為他可以把很多事情做的很好了,為何方竹的父親依舊會以為他娶了方竹是另有所圖?


    他陪著父親在方家門口等了三天,買好了大禮的。這樣的麵子,方墨簫都不願意給,最後是由方家的周阿姨出來說:“你們不要來了,師長不會見你們的。要來也把小竹給帶回來再說。”


    他回去同方竹商量,第四天方竹陪著他們又去了一次方家。等了兩個小時,方墨簫仍舊沒有開門。方竹扭轉頭就走。她說:“何之軒,我不要你們受這樣的委屈。”


    他亦是不想受這樣的委屈。


    方父就是這樣的強硬,或許是強硬慣了的,絕不容許旁人忤逆自己半點。


    他同方竹離婚的第二天,周阿姨就來找了他。他沒有想到方家的大門第一次容許他進入是在他和方竹離婚以後。


    他毅然決然地站在方墨簫的麵前,方墨簫簡直是咬牙切齒了,說:“小子,你好的很!”


    何之軒青白著麵,說:“伯父,您所看到的,一切如您所願。”


    “你還有臉給我說這句話?”方墨簫劈頭就給他一巴掌。


    他年紀大了,可他是軍人,累年的訓練,臂力不弱,打下來的力道是很重的,他的嘴角瞬間就流了血。


    他在黃浦江邊上坐了很久,他記得上大學時在這裏唱過“為何我總是一無所有”,這個城市最後真的讓他一無所有,親人,愛情,還捎帶了一些自尊。


    後來他暫住在大學同學家裏,開始辦理離滬手續。上鋪兄弟說:“今天在一個新品發布會上碰見了方竹,我沒忍住去說了她兩句,這姑娘臉刷的就白了。我想她大概會來看你吧!”


    方竹並沒有來看他,他按照和公司約定的時間,去了另一個海濱城市。


    他在冷靜之後,想,他和方竹都絕不是一個任人擺布的人,都有底線。但也許有時候,那條底線擺的位置是錯誤的。


    回來以後,他沒有主動找過方竹,和她幾次相逢,他才發現,底線崩塌以後,把她的信心全部抽走了。


    以前她的精神總是很足,整天在他身前身後叫“何之軒何之軒”,她知道自己能贏得他的愛情,也知道自己能做很好的采訪寫很好的論文。


    如今她依然對待工作認真,但那股衝勁沒有了。她當年多好勝?初出茅廬,和他們大四生爭一爭鋒頭。現在她在報社裏,走的是經管線,可從娛樂版到生活版,一切生冷不忌地做著。她也會寫一些針砭時弊的稿子,這些稿子沒有給她帶來絲毫好處,反而她的父親為她做了不少善後工作。


    別人應當也提點過她,但她好像是無所謂的,一個人蝸居在小亭子間裏,就這樣過一輩子的架勢。


    何之軒才知道,那一柄雙刃劍,令方竹比他受傷更深。


    那一夜的糾纏,她在他耳邊輕輕一句“對不起”,令他顫抖。也許她以為他沒有聽到,但是他聽的清楚。他有力的擁抱都無法驅散她這麽多年累積下來的怯懦。


    何之軒執意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輕輕的摩挲,方竹按住他的手,她說:“不會。”


    他笑一笑:“我們說好三四年以後要孩子,現在時間剛好。”


    他起身,把頭天晚上方竹安排阿姨做好的午餐飯盒放到了紙拎袋裏,他說:“以前丟掉的,我們一點點撿起來好了。方竹,你並沒有什麽對不起我的地方。”


    愛要如何來表達


    方竹放下了電話,阿姨正在衛生間洗衣服,窗外的陽光射進來,阿姨手上的肥皂泡都沾了些顏色。


    她拿了鑰匙,對阿姨交代了一聲,獨自出了門。


    出門前阿姨問她:“晚上回來吃飯嗎?”


    她說:“包一點餃子,明天他也好帶飯。”


    阿姨笑起來,笑的她都不好意思了。


    方竹想,她很久以前的習慣,正一點一滴在恢複。很奇特地,好像手掌上的傷疤。


    何之軒是東北人的胃口和口味,吃的東西原本是不講究的,可是她知道他中意的菜色,叮囑了阿姨做好,口味還要做的重。水果和蔬菜一定是不可以少的,她以前怕他吃了重口味的東西口氣重,他為她戒了蒜苗和大蒜。因為他吃了,她就不讓他親她。


    何之軒是笑笑不多說的,但是不久以後她發現他幾乎不碰這些東西了。


    他們怎麽就不能好好的過下去呢?


    方竹坐在公車上,一直在想這樣的問題。


    她又去了醫院,這個時候,父親大約是應當醒著的。他最近精神好,身體也恢複得好,聽周阿姨說,快要出院了。


    而她一直趁著早晚的時候去,還是不願意碰一個照麵。奇怪的是周阿姨也不催著她。


    方竹站在病房的門口,鼓一鼓氣,想要敲門。忽然身後就有人用洪亮的聲音叫她:“小竹子!”


    方竹嚇了一跳,這樣叫她的隻有舊識的長輩。她回頭,有點兒眼熟,但又想不起來是哪一個。


    父親的聲音從病房裏傳了出來:“方竹,電視台的周伯伯,你不認識了?越大越不懂禮貌。”


    她幾乎是得令後,就習慣性的微微鞠了一躬:“周伯伯好。”


    她被推進了病房。父親半躺在床上正看報,周阿姨不在,他麵前的杯子裏的水看似是冷著的。方竹第一個動作就是為父親重新倒熱水。可是瞧見杯子裏有茶葉,便把茶葉倒入廢紙簍,再倒了水。


    那位周伯伯笑嗬嗬地說:“老方,還是養女兒好啊!女兒細心,瞧瞧多周到?”


    方竹把水端給了方墨簫,方墨簫給周伯伯讓座到沙發上頭,又指了指身前的椅子,對方竹說:“坐。”


    方竹調整了一個方向,半麵對周伯伯坐下。


    方墨簫對周伯伯說:“哪裏好?養的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她的肩頭。


    方竹微微低頭,她用眼角的餘光細細打量身邊的父親。


    她有多長日子沒有見到他本人了?半年?還是八個月?應當很久了。先前在報社整理同事交回來的照片時,她細細辨過有無父親。照片裏的父親,扁扁平平,不夠真實,但神情萬年不變,菱角分明的唇,總抿得那樣緊。


    他一輩子也不放鬆。


    這時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生硬的,壓製性的。方竹習慣性想要擺脫,可就一側頭,看見父親的鬢角竟已雪白,心中莫名一慟。


    周伯伯笑哈哈:“你就吹毛求疵。我家兩個小的都在新西蘭留學,一年見不著兩次麵,換你這樣你就知道苦惱了。”


    方墨簫竟然沒有多說什麽,喝了一口熱水,從懷裏拿了表出來。方竹看得清楚,是同莫北一起買的那一塊。父親在表扣上係了一條銀鏈子,方便攜帶。他“扣”一下打開表麵,看一眼時間,再關好,放回懷裏。


    方竹的眼微微熱起來。也許許久沒有同父親說過話,她並不知道該說什麽,隻是往父親身邊靠了一靠,下意識好讓別人知道他們是一對親密父女。


    方墨簫說:“擱在身邊的也是操不完的心。”


    周伯伯指指方墨簫:“你啊,是太操心。明明小輩辦的不錯,還急三火四招我來,昨天上午提案就過了,娛樂公司那邊都說沒問題,都被那些個環節給震住了,向來隻有頂級品牌才花這些功夫。我私下問了小何預算,他報了一個數,這小子有兩把刷子,那些供應商肯賣他麵子給雲騰那兒賒賬呢!”


    方墨簫扯了報紙過來,說:“我這一病休息了一兩個月,渾身不利索,你看去哪兒舒展舒展比較好?”指了報紙忽然就對方竹說,“術業不專攻,專業也算白念了。”


    他手裏的報紙上,正是方竹最近給副刊做的一個夏日彩妝專題,拿明星的街拍做照片,報導寫的有幾分輕佻。這是最近閑在家裏,被主編磨著接來的工,沒花多少心思,大有湊字數的嫌疑。此時被父親拿來一說事兒,她頗麵紅,可是仍下意識就說:“人們有閱讀需求,我們就做稿子罷了。”


    方墨簫輕哼一聲,口氣是軟的,口裏說的話是硬的:“老驥伏櫪,也行千裏。人若停滯不前,與朽木何異?”


    方竹抿抿唇,決定還是什麽都不爭辯為好。


    一邊的周伯伯插口笑道:“老方你想去哪兒?”


    方墨簫說:“馬爾代夫風景還是不錯的。”


    周伯伯笑他:“你就不怕海嘯。”


    方墨簫說:“那樣倒好,眼不見為淨,管他兒孫有沒有福。”


    方竹不由輕輕喚一聲:“爸。”


    方墨簫“嗯”一聲,把杯子遞給方竹,又徑自同周伯伯談了下去。


    方竹待著無聊,又不方便同父親說話,便悄悄出了病房,恰逢周阿姨過來。周阿姨見她這時段出現,十分驚喜,連連說:“太好了,你肯想通是最好的。”


    方竹說:“爸爸有客人。”


    周阿姨點點頭,方竹又說:“周阿姨我們出去坐坐。”


    周阿姨就跟著方竹去了醫院的小花園,四周綠蔭萌萌,應該能令人心曠神怡。


    她問周阿姨:“何之軒什麽時候找的爸爸?”


    周阿姨長長歎一聲,她說:“小竹,你錯怪了你爸爸了。當初小何家裏出事,你爸爸匯了一筆錢到他的帳戶,你爸爸嘴上不說,心裏是難過的。小何把錢還給你爸爸,又和你離了婚,你可知道一個父親心裏的傷心和憤怒嗎?”


    方竹在想象當時父親心裏的傷心和憤怒,她低低地說:“如果他一開始就同意了,不就——”


    周阿姨又歎了口氣:“有哪個父親樂意看到女兒大學沒畢業就和男人同居到一起,你要理解當父親的心理底線。”


    “我們是同居,可我們沒越軌。”方竹辯解。


    “那時候我們都不了解小何,他家裏的情況他個人的情況,你都沒跟你爸提過半個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結婚證,你都不知道你爸多擔心。後來看到小何連著三天帶著父母上門,他的口風是鬆了。那天你扭頭走了,他就讓我揀個時間約一約小何的爸媽。誰知道會出那樣的事情!”


    方竹隻覺得胸口被一團亂麻壓著,頭腦發脹,她說:“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了。”


    周阿姨溫柔地拍拍她的肩膀。


    “幾個月前,小何回來找過我,他聽說你爸病了,就幫我一起照顧了一陣,後來又照顧你。你爸嘴上不說,可我瞧著是有些後悔的,當初我們都不了解小何的為人。”


    方竹在周阿姨離開以後,獨自坐在小花園裏沉默了很久。


    周阿姨離開時候說:“傻丫頭,小何能回頭就是你最大的福氣了,好好過日子,別再和你爸較勁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什麽話都悶在心裏。你都不知道你爸這些年為你白了多少頭發。”


    她想,她是不知道,不知道所有情感該何從寄托。


    方竹又回到了方墨簫的病房裏,周伯伯已經走了,方墨簫在周阿姨的服侍下吃了晚餐,他的眼神依舊嚴厲,對方竹講:“方竹,你也玩夠了,人不可任性一輩子。”


    方竹站定在父親的麵前,看著他稍稍閉了閉眼睛。他看上去似乎是累了,也許感到很多事情是自己利索不能及的。她不知道有沒有一種蒼涼的蕭索盤旋在父親的心頭,而她對住父親眼神的那刹那,有一種轟然從頭頂劈開。


    她從沒如此刻一般,覺得自己錯到離譜。


    於是,方竹握住了父親的手,放在自己的額頭。她哭了,這麽多年以後,第一次在父親麵前把眼淚流得如此洶湧。


    而那之前的一次,是母親去世後,她隔著電話一邊流淚一邊對父親吼叫:“你怎麽能這樣對媽媽!”


    父親說的卻是:“這是你同父親講話的口氣?”


    所以她用了全力來恨這個父親,如此冷,如此硬。


    方竹曾經問過母親,緣何愛上父親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親說:“你爸爸隻是不懂得表達。”


    不懂得表達的男人,沒有見妻子最後一麵。在她看來,是全然的失敗,而今再看,她也有與父親一樣的失敗。


    父親的手,輕輕揉她的發,她聽到父親無奈的聲音:“傻女,哭個毛。”


    想要說聲對不起


    父親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從未如今晚這樣蔓延開來。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淚水傾泄而出,把年少的輕狂拂掃。


    她對父親幾乎是撒嬌地泣道:“爸,你不知道我有多怕你。”


    方墨簫的麵孔還是板著的,卻是無可奈何的:“你媽媽是個弱性子的人,我就怕她慈母多敗兒,我管你管的少,不免就嚴厲了點兒,結果管出你一身的反骨。”


    方竹捧著父親的掌,把臉貼在他的掌心。


    “你這個不長進的,進了報社這幾年,整天在基層混,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沒見寫過多少好東西出來。當年你死了心要考新聞係是怎麽對我說的?你說你要學陶菊隱,可你現在是個啥?你現在都成了小報記者,我說出去都丟人。”


    方竹抹掉淚痕,抬起臉來,仍是倔強的:“我起碼做到身正意正,從不褻瀆這個職業。”


    方墨簫無奈搖頭:“你就缺我鞭子抽,不求上進。”他捉住女兒的手,蹙緊眉頭看那傷口,“還弄的一身傷。區公安局那塊兒跟我說查出些眉目了,你不知哪回寫的稿子得罪了那些不三不四不上台麵的,做出這樣下三濫的事體。”


    方竹笑一笑:“法律會製裁他們的。”


    方墨簫拿出了餐巾紙替她抹眼淚:“好了,給小何一個電話讓他接你回去,我這兒有人看著,不需要你來做孝順女兒。”


    方竹不願意走,她從床頭櫃的水果籃裏找了一個蘋果,又找來水果刀,坐在父親身邊削起了蘋果。方墨簫也由著她,顧自看著報紙。


    方竹說:“爸,你別太操勞了,應該好好休息的。”


    方墨簫“哼”了一聲:“你就巴不得我什麽都不是,好讓你配上那姓何的小子是不是?”


    方竹小心削皮,她把聲音壓的低低的,說:“爸爸,是我不好。不是你不好,也不是他不好,一直都是我的錯。我錯了。”


    “真是稀奇了,你打小就不帶自己認錯的。”方墨簫說著,口氣已經放柔軟了。他抖一抖報紙,正看到一則社會趣聞,不由臉上露出笑容,“姓何的小子說現在條件尚可,這架勢可不是逼著我把女兒給了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強些,你偷雞摸狗地來瞧我一眼就溜,他一來就大喇喇站到我麵前,還給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個神氣勁,你怎麽就沒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親描述的這個情形,不禁也覺得有趣,她也“撲哧”笑出來。


    方墨簫說:“年輕人,受一點苦是應該的。”說著又歎了一口氣。


    方竹削好了蘋果,切成一小塊一小塊,一口口喂給父親。方墨簫甘之如飴地受著,閉上眼睛,享受這麽多年來的頭一回天倫之樂。過了半刻,他才說:“小竹,最近歇一段假,我想四處走走。你陪著。”


    方竹微微詫異,說:“爸爸,你想去哪裏?馬爾代夫?”


    方墨簫笑著罵一句“胡扯”:“真以為我要去海嘯刮過的地方受罪?”頓一頓,說,“去一次東北,小何的爸媽都葬在他們老家。”


    方竹輕聲答了一句:“好的。”


    “你和小何說一聲,他忙,不用陪著了。”


    方竹再答:“是。”


    走出醫院,天已經擦黑了。方竹翻出手機來看,剛才在醫院,她將手機轉成了會議狀態,竟有三個未接來電,全都是何之軒的。


    她回撥過去。


    何之軒問:“去你爸爸那兒了?”


    她答:“是的,我和爸爸聊了一會兒。”


    何之軒的聲音充滿讚同:“那好啊!”


    方竹輕輕叫他:“何之軒。”


    何之軒說:“我接你去?”


    方竹搖頭:“何之軒我等你吃晚飯。”她頓一頓,“在學校的梧桐樹那裏。”再頓一頓,小心翼翼地,“如果你忙你就說,我們可以改天。”


    何之軒說:“你待著,我就來。”


    掛上電話,她又打了一個電話給家裏的阿姨,囑咐晚飯如果做好就擱著,今晚他們不回家吃了。才說完,手機上出現一條短信,是楊筱光的。


    “竹子,我愛你,不用加班了。”


    方竹的唇角輕輕上揚,她回複楊筱光。


    “阿光,我也愛你。”


    她又回到當初的梧桐樹旁。


    這棵古樹的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日本人的飛機大炮轟開吳淞口,把校園夷為平地,偏偏就幸存了這麽一棵梧桐樹。


    當年談戀愛時,他們也鬧過別扭。一鬧別扭她就來這裏繞圈子,她想她在這裏頭一回向他表白,這棵樹就好像被通了靈性,能知道她的愛情世界裏的喜怒哀樂。


    離婚以後,她沒有來過,就怕自己的喜怒哀樂在這棵梧桐麵前變得軟弱可笑。


    她極力回避著當初的一切,又極力想念。


    方竹在梧桐邊上繞了一圈,沒有找到賣雞蛋餅和鹽酥雞的小攤,這裏的黑暗料理街老早被夷為平地,馬路兩遍統統是合法營業的大小餐廳。


    她不由氣弱,又轉了兩圈,還是找不到。


    這樣走來晃去,耽誤了些時間,一會兒何之軒的電話打了過來,問她在哪裏,她才氣喘籲籲又跑回了梧桐樹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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