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陽望過去,展風正站在王老板身後,挽著袖子,手裏拿著一雙鼓錘。他麵前支著一麵大鼓。


    再望過去,原來歸雲也在。她靜靜立著,渾似不覺周遭的一切,隻是直直望牢河對岸的四行倉庫。她在擔憂,也在歎氣。卓陽想,也正想,她就轉頭過來。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也讓對方看到自己眼中的擔憂、悲憤和孤寂。卓陽先走過去:“這裏很危險!”歸雲淡淡道:“沒有哪裏是不危險的!”見他仍揣著相機,問,“還要采訪?”


    卓陽看著蘇州河邊越聚越多的人群。都說上海人愛軋鬧猛,馬路上出一小點雞毛蒜皮的事都會圍成裏三層外三層,沒有想到這樣存亡的關鍵時刻,上海人還是愛軋鬧猛,赤頭赤臉都跑來槍林彈雨下圍觀。但個個臉色又都是凝重的,不屈的,並不懼怕危險的。卓陽說:“這樣就夠了。”歸雲笑了一下,氣鼓鼓的,在作氣:“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


    卓陽挑一挑眉,心裏一觸:“你說得很對。”他們一同看著淞滬戰場上最後一場戰鬥。日本軍隊的進攻很猛烈,河對岸的人們隻能看到戰鬥的硝煙和機槍的聲音。


    凡有敵人被四行倉庫的孤軍戰士打死打跑,河對岸的人們便會爆發雷鳴的掌聲和叫好聲。王老板一示意,展風就甩開臂膀用力擊鼓助威。引得不甘落後的熱心市民不知從哪裏買來了鞭炮,跟著一起點放。更有細心的市民拉了彩色小旗子,觀察日軍行進的動向,哪邊有敵人潛伏過去,就把旗子指向哪邊,給孤軍戰士們指引目標。景象甚是奇異,守備的英美駐軍都驚異。數萬的中國平民,人山人海的,就像看體育比賽中的拉拉隊一樣,從中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晚上,堅持站在這裏鼓勁,始終不肯離去。


    夜色裏,四行倉庫像一根筆直的脊梁一樣,高高聳立在月色下,凜然不倒!好像支撐住了上海的一片天。在四周拍過照片的卓陽又循著原來的方向,找到蹲在河防牆角邊的歸雲。她雙手抱膝,猶自發呆。正要走過去,就見展風走到歸雲身邊,拉起她一起走了。月色籠罩他們的背影。卓陽看得出了好一會兒神。次日,戰鬥依舊,市民們英勇的圍觀也依舊。軍民的精神高昂得很一致。


    卓陽還是在那堵河防前看到了歸雲,他走到她身邊。她看著前方起的硝煙說:“你看,我們中國不會亡的是不是?”卓陽凝神看她,她的臉色很蒼白,紅唇也是失了神采的,她卻轉頭直視他,神氣很自信,笑:“我不怕!真的不怕!真的不怕!”孩子似地重複好幾遍,給自己打氣!一名女學生過來發傳單。“大家一起唱這首《八百壯士歌》給戰士們助威吧!”卓陽和歸雲接過傳單過來看,是手寫好的歌詞。一個瘦弱的、頭發紊亂、穿破舊長馬褂的年輕男子排眾走到所有人麵前,站在高高的堤壩上去,揮舞著手臂,揚著自己嘶啞的嗓子領頭唱:“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長!中國一定強!中國一定強!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守東戰場!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寧願死,不退讓!寧鬥死,不投降!我們的國旗在炮火中飄蕩!八百壯士一條心,十萬強敵不敢擋,我們的行動有力,我們的誌氣豪壯!同胞們起來!同胞們起來!快快趕上那戰場,拿八百壯士做榜樣!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人們沸騰了,跟著他一起唱。整齊地!有節奏地!歌聲從蘇州河南岸,越過滔滔起波的蘇州河,越過英美防線,越過日軍布點,傳到高高的四行倉庫那裏。那邊,也傳來了回應的槍聲。融合在一起,是衝破天際的呐喊!一架灰色的日軍轟炸機出現在天空。人們翹首望著,它低低盤旋示威,發出“嗡嗡”的呼嘯聲。日本人也受不了蘇州河兩岸的唱和,威脅無端起哄的中國人。但,沒有人逃跑。每個人都知道,現在要是從轟炸機上掉一顆炸彈下來,蘇州河南岸立刻就像南站一樣死傷大片,瞬間淪為人間地獄。可就是沒有人逃跑!歸雲在歌聲、機槍聲、轟炸機的呼嘯聲中,聽到卓陽的冷笑。“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展風的鼓,又敲了起來,向轟炸機示威。上海的天,起了薄薄的霧,雨絲紛亂中,隻有衝天的喧囂,長聲呐喊出中國人的咆哮!


    狼煙盡頭,上海這座大淺灘還是牢牢佇立在黃浦江畔、蘇州河邊。


    孤憤篇  籬下歲月無盡愁


    十三 江南春?乍暖還寒


    過了寒冷的冬季,幾乎要被遺忘的江南的春天悄悄登陸了上海,在租界這座小小的孤島內複蘇著。這次的蘇醒,是帶著心知肚明的倉皇的。四麵是豺狼,無法避。從四行倉庫之戰中退下來的謝團長和他的四百餘名戰士被租界扣押,留在了租界的孤軍營裏。


    人們才恍然,英美老虎並不威猛,他們也是怕小日本的爪子的。但也隻能心裏憤恨,更為重要的是生計,普通百姓營役的是每天的口糧。日暉裏的杜家也從一場浩劫中緩慢恢複,展風還是在王老板租界內的棉紡廠做工,有穩定的收入。他們為小蝶母女找了住處,又將大傷初愈的陸明被接來同住。屋子是擁擠了,負擔也重了。歸雲每日早晨總要先照看陸明。陸明臂上傷在愈合,心裏的痛還不止,望著老虎天窗外的明媚陽光喃喃:“小蝶總喜歡在大太陽天出去逛公園。”又說,“我總感覺小蝶沒死。”歸雲扶陸明坐起身,往他的腿上鋪上毛巾,把放著油條白粥放上去。她喂陸明吃飯,一口一口的,並安慰:“我們會找到她的!”去哪裏找?歸雲也隻是無奈地安慰陸明。他這樣癡,又遭逢這樣大的變故。人是破碎的,心也是破碎的,說不了三五句話。他對小蝶的一片癡,觸動了歸雲的心。歸雲對展風說:“我也覺著小蝶沒死。”展風說:“我托了些關係打聽。她在轟炸前兩天從南站失蹤,那時在南站附近有不少婦女都離奇失蹤了。”兩人都擔憂,但賴展風,處事成熟了,能安歸雲的心。杜家畢竟還是需要一根主心骨。


    歸鳳喚歸雲:“快走吧,要遲到了!”展風問:“去見百樂門的袁經理?”歸雲說:“是啊,駐場和戲院開幕的事還要再談談。”展風卻正色道:“這個袁經理最兩麵三刀,趨勢奉迎,你們要存上心,和他計較的時候小心著點!”歸雲笑:“我們自有分寸的,你放心!”她其實也不能確定。戰爭結束了,租界看著也一切照舊。歸鳳就催著歸雲。“咱們除了這宗活兒,也幹不得其他的。”她想的好,雖沒了班主,但慶禧班的人到底沒散。


    慶姑態度卻是淡了,問她們:“頂梁柱一塌,這人氣怎麽攏回來?你們倆可罩得住筱秋月那幾個不省油的?”歸雲看得出她疲憊了,無心無力管戲班子那等雜事,還因著亡夫之痛,怕觸到那些過往。但轉念思忖,唱戲是立刻能撚起來的活兒,為了活口,倒也得幹。隻展風現下有自己的打算,要做班主那是萬不可能的,歸鳳又是個隻管唱戲的,旁的人情世故一概不多慮,自己年紀又最幼,打小是被那群師姐們明的暗的欺負大的。她擔心這擔子一下挑不住。


    但歸鳳執拗堅持:“我要唱下去,不唱戲能幹什麽?”歸雲也隻好這樣罷了,打起精神同她一塊又聯絡上了江太中和袁經理。江太中自是做勢了幾次,方將她們又帶去見袁經理。歸雲曉得有些勢態要變了,也無法。隻能做好受屈的準備。“這場仗可打得我們這裏也慘淡了!”江太中先自訴苦。袁經理的老板派頭不變,更盛了,說:“這是暫時的,這世界歸根結底還是該幹嗎的幹嗎。仗還不是不打了?百樂門的霓虹還會閃,大世界照樣營業,我們該唱戲的還得繼續唱戲。大家各幹各的,繼續賺鈔票!”江太中諾諾:“還是袁經理有見地,有膽量!”袁經理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紙來,遞給歸雲歸鳳:“本來是要和杜班主談這事情的,可惜杜班主遭逢這變故,我也痛心。當然我們必不會毀約,這是生意人的誠信嘛!不過慶禧班沒了個主掌的人,為了以後方便,我們用時興的合同製。”歸雲拿過紙來看。歸鳳問:“怎麽說?”江太中代為解釋:“幾位小角兒單獨同咱們簽合同,咱們用的是月薪製,角兒們按等拿薪。唱的好的,有人捧的,憑咱們袁經理路道粗,約定幾位鼎鼎有名的大記者寫寫特稿,唱片公司打打招呼。前程大著呢!你們瞧這次仗一打,周璿的《四季歌》紅得火燒火燒,黑碟子賺了不少票子。”


    袁經理接著道:“照售票數抽成,三七開。當然出門還是要靠關係,免不得要接一些堂會來貼補麵子上的需要,幾方大人物都得罪不起!也算免費打廣告,保不準在這些大人物那裏唱紅出來!”


    江太中又搭著唱:“袁經理給出的條件都是豐厚的,不低啦!”歸雲聽下來,也看了合同。這樣一來,戲班子就徹底歸屬了戲院,袁經理做了班主的位子,她們自是下了一等。又聽他說了堂會的事,盤剝得厲害。她捉摸不定。歸鳳隻問她:“你看好不好?”歸雲心中一歎,世道處處有老虎,如今是沒有更好的選擇,歸鳳想唱,那也隻好簽了。往後再走一步看一步。臨走時,江太中已懶得再送她們,隻向袁經理請示:“重新置辦好的物品都齊全了,什麽時候去張公館拜碼頭?”袁經理說:“真他媽的煩人,誰想老杜一打完仗就往香港一躲,以前扔的鈔票都丟黃浦江裏了,小日本真他媽的不是個玩意兒!”不過這袁經理倒真神通廣大,戲院開幕那天,來了不少西裝革履的大人物和記者。


    戲院門口大大的橫匾招牌熠熠生輝,幾十座花籃簇擁著袁經理,他笑得眯縫了眼,手持金色小剪刀,一揮,把跟前的彩帶彩球剪斷。熱鬧又複蘇了。袁經理熱情地請記者們去後台參觀。今天首演的是《紅樓夢》,這是歸鳳拿手的,門前掛的海報沒怠慢,將歸鳳的嫣姿畫勝了幾分。


    卓陽在那張海報下看到了歸雲的名字。“金玉良緣:薛寶釵-杜歸雲”他似笑非笑,眼睛是惺忪的,人已醒透了。蒙娜推了推他:“不進去?我可聽不懂你們中國戲,還要煩你給我解釋呢!”見卓陽還杵著,又問:“還在氣我把你從被窩裏拖出來做這樣的娛樂采訪?但戰後的民間百態我很想了解,隻能來煩你了。”“沒有。今天演的《紅樓夢》是一出好戲,等一下你就曉得了!”卓陽笑著說。


    蒙娜奇道:“怪哉!變臉色還真快!和上海的恢複力一樣驚人!”後台的歸雲是頭一回穿新娘的鳳冠霞帔。她也是舞台的新娘,緊張得一手是汗。


    歸鳳說:“別緊張,已是練了多遍了,現在也不怕那筒子燈,一定好好唱一出!”


    歸雲漲紅著臉,頭重腳又輕,頭上鳳冠垂下的珠串讓她同外麵隔著一個世界。到了外頭,她要正式去打仗了。心很慌亂,手裏隻好捏著紅蓋頭,要自己鎮定。歸鳳又安慰她:“頭回唱女角,就蓋了紅蓋頭,可討喜呢!”一把搶過來,同歸雲頑笑,蓋到她頭上去。歸雲尚不及反應,就聽到袁經理的聲音傳來。“各位記者先生女士,咱們的角兒那身段那唱腔,都是一流的,一等一的表演那才能上台麵不是?”外麵湧進一窩人,歸雲慌忙將紅蓋頭扯下。珠串一陣亂晃,她藏著自己的臉,吐了吐舌頭。俏眼一抬,竟迎上不知怎麽就走到她麵前來的卓陽。他的頭發亂著,稍長了,眼裏也有血絲,下巴青澄澄的,胡茬子沒剃幹淨。一副她熟悉的辛勞樣。可他臉上就帶著好笑的神氣,瞅著她。她要瞪他,又羞極了,心更慌,手一軟,手裏的紅蓋頭飄落到地上。他蹲下,雙手揀起來,提著。他心裏想的是:我就此給她蓋上?他麵前的她,實在動人,實在有足新娘子含羞帶俏的明麗。他是懊惱自己的邋遢的,既沒理發又沒剃幹淨胡茬。紅蓋頭就在手心裏,不敢蓋,也不舍得放。歸雲羞到極處,反端正了態度,伸過手去,將卓陽手裏的紅蓋頭輕輕巧巧扯了來。


    手裏抽空的刹那,卓陽感到自己的心也跟著空了一刻。隻片刻,他凝了神,整理好表情,禮貌地笑:“祝你首演成功!”他的話被一片記者提問聲和閃光燈的聲音埋沒。那邊袁經理隆重推出歸鳳,鄭重其事地介紹這位新秀,把話也說得新,稱她們為越劇演員。真是鏗鏘有力!歸雲的話也沒在人聲裏。“謝謝!”紅蓋頭終於是要掀起來的。歸雲也坦蕩了,對著光,她不怕了。光影織就的風塵大道,她是不得不去走的。就像被推進洞房的薛寶釵,是知道一步步路怎樣走的。她,或者薛寶釵,都是不得不走。觀眾的情緒洶湧,是閉塞很久的爆發。他們害怕,他們也寂寞,很久很久,終於在戲園子裏釋放了。也痛快了。


    台下的記者對每個角兒都會猛拍,是袁經理打了招呼的。對歸雲也不例外,她已不怕那些閃光燈筒子燈,所以唱得更好,也更入戲。所以她看不到隻有一個拿著相機的記者沒有對她舉相機。就是卓陽。他端端正正坐在那裏,相機好好地放在胸前。她一曲畢,看到他,他是第一個鼓掌的,帶動全場。台上台下,她隻看到一個他,他也隻看到一個她。幕終於落下。莫測的問題在第二日跟著來了。受了袁經理的托,報導的報紙不少,可幾宗頂有名的大報偏偏用了大標題――《昨日硝煙未散盡,今日又唱後庭花》。記者言辭犀利:我軍將士在前方為國浴血奮戰,本埠同胞安能高枕苟安?舞廳霓虹不滅,戲台豔曲靡靡……下麵還有大照片,是眉飛色舞的袁經理和上了黛玉妝的歸鳳。江太中心急火燎。“誰知這幾個記者沒有擺平,現下可好,燒香燒了倒香,這群記者真真不是好貨!””。


    歸雲認得那報紙就是卓陽任職的《朝報》。他原是來做這報導的。本該跟著江太中同仇敵愾的,她心頭卻沒氣,隻想本就是袁經理好出鋒頭惹了的事。她隻問:“袁經理有什麽好計策嗎?”江太中說:“袁經理最近為了百樂門的事已焦頭爛額了,哪有空理會咱們這裏。我得全權處理!”歸雲一聽百樂門,便想到雁飛,心中急了幾分:“有什麽事情?”“日本大使館和軍部的人下個月借用百樂門開舞會,要齊那票舞女作陪,又不肯付場租費和台子費。袁經理就怕到時候請來強盜趕不走!”“法國大使館不管?”江太中嘴巴一撇:“法國佬都慫得很,脖子一縮,屁事不管!”他隻愁他自己的事,“我這濫攤子可咋辦?就怕戲客受了報紙的蠱惑,頭腦發熱一愛國,不進來聽戲了。”歸雲靈機一動,不假思索:“我們也可以演愛國戲扳回一成!就像天蟾戲院上過《穆桂英掛帥》這樣的京劇大戲,我們也能試試。”江太中猛拍腦門:“哎呀!沒想到小姑娘腦筋這麽活絡。真是一個好主意!我就去向袁經理匯報!”說著喜滋滋地走了。歸雲見他也讚同,心中有幾分僥幸的喜,是遂了願的。隻是又想到雁飛,又愁了。


    望窗外, 那邊的百樂門,不知道如何了,小雁,又不知如何了。春色如許,無限蔓延,不知寒暖。華燈初上,車如流水馬如龍,從這頭蔓延到那頭的,除了乍暖還寒的春,還有熱烈閃爍的霓虹。


    百樂門的霓虹,是夜裏最亮的那盞。戰後的春風,吹開了這裏被硝煙禁錮的墮落,開出暖熏熏的花。袁經理本應高興的,戰爭時帳麵上的虧損在戰後被迅速填平,他指望著麻煩終於過去,可近日收到日本大使館發來的信件,聲稱要在百樂門大舞廳舉辦“日本軍政工商迎春舞會”,請他務必配合。


    他明白這配合,就是請他們一頓霸王筵,不單賠場地,還有酒水吃食,外加這裏的紅牌舞女們。


    虧本生意,他從來不做的。可這回是日本人,法租界又擺明了沉默是金,可以倚靠的靠山尚未靠牢。這讓袁經理覺得他脖子上的腦袋隨著這份信的到來有點不太保險了。他還是想要那顆腦袋的,場子和菜肴酒水都沒關係,惟有那群鶯鶯燕燕,在這個關乎他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候,倒被人領頭跟他計較起民族氣節了,堅決不肯在那天出台接待。


    想到這裏,袁經理一撇嘴角,冷笑數聲。可笑不可笑?賣大腿的跟他來講氣節?要真有氣節就不該應聘百樂門的舞女!不過是靠那點子讓男人尋開心的小資本混得今朝穿金戴銀,這會倒想起氣節來了?槍打出頭鳥,袁經理思忖,是要對領頭的紅牡丹陳曼麗做些工作了。他的綠豆小眼掃進舞場。舞台上,兩個戰後新冒尖的小歌女手挽手,搖臀擺裙唱:“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麽你總對我冷冰冰?我要問一問,請你說分明,你對我呀可真心,你呀你,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麽你總對我冷冰冰……”舞池中,醒目的就是一紅一白兩條身影,目前勢頭正盛的兩棵搖錢樹。他望了望舞得心不在焉的雁飛。除了總是和他對著幹的紅牡丹,這白牡丹也越來越讓他琢磨不透了。他還記得當年是他將她招了進來。就在他的辦公室裏,她一推門進來,他就覺得眼前一亮,想,真是一個頂級貨色。


    他問她:“知道做舞女是幹什麽的嗎?”她的嘴角一翹,說出四個字:“普渡眾生。”他詫了,問:“怎講?”她幾乎是用帶點天真的樣子:“在男人堆裏普渡眾生,換貢品過活唄!”


    他滿意了,這個聰明剔透的十六七歲的女孩已經有豁開了身子下海的準備了,會是一棵茂盛起來的好苗子。那天,他教訓陳曼麗和謝雁飛:“日本人的舞會我是不得不接的,兩位悠著點。”


    陳曼麗簡直是在用鼻孔看他:“東洋貨騷,老娘向來不吃的。”謝雁飛則默默地坐在一旁,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神不知道飄在哪裏晃悠。


    他的心一沉,想起謝雁飛那位財大氣粗的幹爹最近又是組織抗日捐款慈善大會,又是做了民間義勇軍的名譽顧問,怎麽著對她都會有些影響吧!此刻他也管不了那向來魂不守舍的白牡丹,且調教好帶刺的紅牡丹再說。


    他再望陳曼麗,她正情意綿綿地伏在一個俊秀後生仔的肩頭上,雙眼微閉,陶醉在《小親親》纏綿的音樂裏。袁經理恍然一悟。這後生仔出現了很多次了,他認得他,是金融大亨徐某人的獨養兒子。第一次是被一群開洋葷的大學生夾著來的,做了買單的冤大頭,卻豔服不淺,被陳曼麗推了好幾張台子去招待。可見是自古嫦娥愛少年!隻怕這位小開的老子尚不知情,不然哪會讓毛都沒長齊的兒子混到這裏來?他不動聲色地擠到陳曼麗身邊,在她耳畔說了兩句話,陳曼麗的眼睛猛地張開,麵色一端,盯著袁經理說:“出去講。”雁飛掃了他們一眼,沒了心情,對舞伴道聲“抱歉”,也退下去,先去酒吧喝酒,有點愁,消化了,撫著微紅的雙頰,進了更衣室。陳曼麗正坐在白熾的燈光下狠狠抽煙,要把煙圈吞下。雁飛走過去,拿她的煙過來,吸兩口,再遞回她。她說:“老袁要找平華的老子。”“隻要你答應那天出席日本人的宴會,也不再撩撥我們一起罷工是吧?”雁飛坐到她身邊,“曼姐,是你多情了。多情不好!”陳曼麗苦笑:“小謝,還是你修煉的道行高深。老袁真要去告發的話,隻怕以後再也見不到平華了。”雁飛說:“那就不要見了。早晚也是要見不到的,何必呢?”陳曼麗摁滅煙頭:“得一刻快樂便享一刻,不就是還有一兩個禮拜嗎?不就是陪日本人跳跳舞嗎?”說罷站起身子來,擲下煙頭,踉蹌出門。雁飛微不可聞地呼了一口氣,黯黯地看著自己的影子,白光打到地上,就那麽一團黑,四周是空蒙的。她調整了姿勢,翹起二郎腿,哼起小曲子。有了些聲響,不零丁了。日本人的舞會在大太陽高升的下午開始舉行,還派了一支四五十人的軍隊在百樂門大門做了儀仗隊。這是表麵上的說法。打從南京淪陷後,日本人屠城的行為還是被人透了風出來,新近成立的汪偽政府轄下特務又在租界暗殺了不少愛國名流。可他們也怕中國人以牙還牙,也確實有中國人在以牙還牙。所以保障是免不了的,竟還放話給法租界當局,要他們萬分注意舞會當日治安。雁飛看著百樂門樓頂高高的旗杆上掛了太陽旗,青天白日下又升了一輪刺眼的太陽,像心裏泅出的一團血汙。眼睛一晃,暈眩了。旁邊有人扶住了她。“雁飛小姐!”是藤田智也?雁飛定神,再看,確是舊識藤田智也。他以前隻穿西裝,如今卻著了神氣的軍服、馬靴,腰間配刺刀。神情肅穆。


    雁飛往後退幾步,暗生戒備。“藤田先生?”“是!”藤田向她鞠躬。“你是日本軍隊裏的人?”雁飛看著他的眼睛。藤田智也不躲她,略嚴謹一笑,他真不適合笑。“隻是文職。”雁飛移開目光,欠欠身子,往門裏去。“百樂門可從來沒在這樣的時間,用這樣的方式迎過客!”舞廳已整頓幹淨,舞台的背景也是太陽旗,無處不在的,還照耀在百樂門聞名上海的爵士樂隊頭上。樂師們蔫著頭,如同罪人。在場的日本人熟稔這樣的慶祝場合。軍裝的、和服的、洋裝的,拚命華麗鋪張得像主人。他們都有高昂的興頭,勝利的喜悅。又要慶祝了。第幾回了?是衝刺的快樂,麻痹神經的,隨心所欲的,國內等閑享受不到。是天皇的恩典。舞廳最佳位置都是給穿軍服的,雁飛看見藤田智也也在那邊。舞台上的橫幅寫的是“軍政工商聯歡”,是日本字,像中國字。他們把“軍”放在最前麵,筆畫像刀鋒。百樂門的舞女們不得不從主角淪為配角,由監工袁經理領著,在回馬廊的暗處和裝飾壁花一排站好,都是等待挑選的。有個穿和服的老女人踩著木屐到雁飛跟前,先是一股日本樟腦味,陳腐的。女人掩著嘴笑,塞給雁飛一個小圓牌子,上頭刻了數,是個“9”。這壁的舞女們都被身不由己地編了號。陳曼麗站在最前頭,頭發卷過了,一邊乖乖貼在頭上另一邊垂下來,三分乖七分倔。眼睛又黑又亮,嘴唇又紅又豔。她是尖盤子臉,襯著雞心領子的紅洋裙,下巴連到鎖骨,坦然露了胸前的白,奮不顧身的。下麵的裙擺隻過膝蓋,上麵肩膀是半袖,都繡了蕾絲邊。人裹在火裏,又從火裏生出來。


    她招雁飛過來,擠眉弄眼:“你看我果然好運道,拿了個‘6’,正好六六大順!”


    雁飛蹙眉:“我跟你正好倒一倒。”“平華果真是個童男子!”陳曼麗湊近雁飛小聲說,倒不臉紅。雁飛輕笑:“有無包紅包給他?”陳曼麗晃晃蕩蕩地笑:“我包了老鳳翔的五根條子給他,他的眼睛瞪得比牛眼大,嚇壞了!”


    “曼姐!”雁飛沒了笑。這個陳曼麗今天太過倔越了,雁飛覺出不妥。台上開始奏樂,是日本歌,樂隊奏得準,也不得不準。日本人逐個說話,也授獎,大凡是戰場上的獎。舞女們聊賴著,直等著有人示意。日本歌畢了,即將狂歡,要奏西方樂。日本人得挑舞伴了。舞女們等著,慌著,不知道誰先來。


    一個胸前才被授獎掛了勳章的矮個子軍官站起來,他是掛了最多勳章的,也是同人謙讓過,又當仁不讓的,往舞女中一指。指的是陳曼麗。也難怪她,一身的紅,紮在這堆趕著往素裏扮的舞女中,是招眼的。發牌子的日本女人來了,笑嘻嘻的,也會說中國話:“長古川大佐請你去跳舞!”


    她是頭一個呢!是給獲獎人的獎勵。陳曼麗跟著日本女人走到舞廳中央,忽停了步子。爵士樂隊的人先注意到,不知怎地也停了奏樂。全場肅靜,日本女人疑惑回頭。陳曼麗就站在那舞池子中央,“格格”一笑,好像是春天第一朵鮮豔的花兒,要準備怒放的。


    她舉起手裏的牌子,大聲說:“今朝我真是運氣老好的,抽到一個‘6’,運氣可真好!這不,正趕上這位矮長官要找我跳舞呢!”在座的日本人,聽不懂漢語的,不知道這舞女到底要說什麽,聽的懂漢語的都覺著不對勁,互相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陳曼麗舉了手,場子裏又安靜了。她垂下手,衝那長古川一撂牌子,圓滾滾的牌子一路滾到他腳邊。他的八字胡抖了一下,要憤怒了。“曼姐!”雁飛輕叫,被袁經理死死拉住手。陳曼麗歪了歪頭,頭發掩不住俏皮的表情。“可惜我真不想嫖東洋騷貨啊!怎麽辦呢?”日本人群騷動了,長古川的手往腰間伸過去。他聽得懂中文。“她在作死!”袁經理低聲吼,喝住開始驚恐的舞女們,“你們都消停些!”


    陳曼麗還沒說夠,指著長古川,叫:“喂!你還沒我高,我都能看見你禿頂上的皮。怎麽配給姑奶奶我伴舞?我看著這裏倒是有俊俏的。”手指掠過幾個年輕的日本男子,也包括了麵無表情的藤田智也,指完一叉腰:“可惜姑奶奶今晚沒興致嫖你們了”一扭身,甩開裙擺扭著臀往門口走。她像一團蓬勃的火焰,燒了個徹底。


    雁飛大叫一聲“曼姐”,同時,槍響了。所有人隻看到那團火紅的影從門口照進來的一束光中倒下去。隻有片刻,火焰熄滅了。雁飛掙脫了袁經理牢牢拽住她的手,跑到陳曼麗身邊。陳曼麗側臉躺著,鮮血從她的背部汩汩地流出,終染在地。大朵的紅,開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


    她望見了雁飛眼中積聚的淚,輕輕吐了氣:“小謝,原來你是會哭的啊!”


    雁飛不敢伸手碰她,隻是捂了麵孔。那紅從指縫裏滲進來。她的淚再滲出去。


    陳曼麗嘴角有笑,瞑目了,隻有雁飛聽到了她的最後一句話。“我也算是幹淨地走了!真好!”血,蜿蜒地流淌,真開成一朵嬌豔的花,嬌豔得在春天枯死的梅花。春天裏的寒風侵入了骨頭,撲麵而來的是漫天漫地的紅。雁飛從一團黑暗掙紮出去,迎頭朝著紅光走。光影輪回,一團紅影向她招手,她跑過去,看清楚,是陳曼麗,但又不是陳曼麗,是一張白岑岑的臉,身上也不是紅色洋裝,是束領旗袍。


    很熟悉,也很陌生。那人也喜歡用一手叉著腰。她說:“小雁子,你不認得我了?”然後,雁飛醒了,揪著被子半躺在床上,滿眼的黑。她在夜裏總是睡不好,舊的夢沒走,又來了新的夢。緩緩想起來,她又夢到了唐倌人。雁飛有點渴,掀開被子起身下樓去灶庇間。熱水瓶是空的。雁飛心裏涼,蘇阿姨憊懶了。她不是一個治下嚴謹的主子,想當年唐倌人支使得她和李阿婆把事情做的井井有條。又是唐倌人,她想她忘不了她的。雁飛從碗櫥裏端出一碟紫砂茶壺並小杯子。她怎麽忘得了她呢?這套小壺小杯子還是當年她送的。她教她茶道,拿出這套周小開從宜興帶回來的茶壺杯子送她。雁飛幫著先燒水,就像現在,她燒水。那時候,她趁燒水的片刻跑到弄堂裏看別的女孩跳橡皮筋,翻飛的花樣,自由自在。


    她羨慕,就自己跳,沒有夥伴,沒有橡皮筋。李阿婆過來擰她的耳朵:“丫頭片子,燒個水也能小差開到外國大馬路去?”


    很疼。就像現在,雁飛縮了下手,剛才一開小差,手指碰到了銅壺,燙到了。向抒磊竟肯綁橡皮筋讓她跳。他們將橡皮筋的一頭綁在椅子腿上,另一頭綁在他的腿上,她的花樣落到實處,從地關開始,過了膝關、腰關、肩關、頂關,最後橡皮筋舉過了他的頭頂,是最高的天關。可她有驚人的彈跳力,連天關也能過。那時不過十五歲多,身形窈窕了,脫出成熟的形,每一處都是軟的。他看得入迷。她就偷偷看他,目光一觸,都紅了臉。也是開小差。她總是無時無刻不在開小差,魂魄從來沒有歸過位。雁飛輕哂自己,提了水壺,回到客堂間,開一盞靠沙發的落地燈,在茶幾上鋪上厚厚的絨布,把水壺放上去,再回灶庇間拿了紫砂小茶壺茶杯過來。茶葉是現有的,王老板送來的安溪鐵觀音。她都沒什麽空喝,今夜有心思,就拿來試試。


    舊的杯子,新的茶。雁飛將杯壺都展開來,一字擺開。溫壺燙盞,沸水在杯壺中起了白白的熱氣,熏熱了她的臉,溫熱了她的眼。


    在百樂門上班的第一天,一群小舞女擠在盥洗室梳洗妝扮,沒人給她讓位子。


    陳曼麗端著臉盆走過來說:“快洗吧!洗好出去兜一圈,管保你轉到好台子。”


    雁飛把銅壺放下,癱在沙發上。淚剛才被蒸走了。靜謐的夜裏,發出“篤篤篤”急促的聲響。雁飛先沒理會。“篤篤篤篤”,聲音更急促。雁飛疑思,站起身去開門,留一條縫,一隻手伸進來扳住。“雁飛小姐!”竟是藤田智也!雁飛本能要關門,他力氣大,用力一推,人是進來了。前天井的鐵門是關上的,他應該翻了牆。


    雁飛不免驚恐,沉口氣:“藤田先生,你這是做什麽?”藤田智也靠著門,一步步走進來,坐在她的沙發上。原來手臂受了傷,還流血了。


    “窮寇入巷,向你求救!”雁飛的手扶到門鎖上,沉住氣,看著他臂上的血流到她的波斯地毯上。都是紅的,也看不出來。


    藤田智也緊盯著她,又往門邊一掃:“我送你的糧食救了不少中國人吧!”


    雁飛的手緊了緊,又鬆了,欠個身:“我還欠你人情,不提真忘了。”她也坐到沙發上。樓下的響動驚醒了蘇阿姨,她跑出來看,望見藤田智也,驚疑不定。雁飛繼續她被打斷的動作,溫壺燙盞,邊吩咐:“拿紗布來。”轉頭對藤田智也說:“我可沒有治刀傷槍傷的藥——”藤田智也一笑:“權當生死由命。紗布就夠了。”蘇阿姨領命拿來紗布,雁飛又吩咐:“去睡吧!明早一切照舊。”蘇阿姨小心答諾,又偷偷瞅藤田智也,他正自己給自己包紮傷口。血不住流,傷口也似很深。蘇阿姨惴惴不安,退了。雁飛目不斜視,倒出鐵觀音。她的架勢依舊繼續。“雁飛小姐真是好興致,三更半夜表演茶道。”藤田智也沉沉看她。雁飛伸了手,就按在他適才綁好的傷口上。他是吃痛的,但不回避。她說:“藤田先生也好興致,三更半夜血戰沙場。”“你們的人,很瘋狂。”雁飛瞅他一笑:“彼此彼此。”他皺了眉:“這樣很累。”雁飛說:“凡事有因才有果。”他問她:“你的因果呢?”她不答了,開始懸壺高衝。把銅壺提得高高,注水入紫砂茶壺,茶葉上下翻滾,清幽的茶香四溢。藤田智也深深嗅一下,說:“鐵觀音?不過水不好,上海的水早沒了江南水的那種柔軟清潤的味道了。”雁飛睨他一眼。“我差點忘記藤田先生是品茶高手!”藤田智也就看著她上下幾下,衝好茶,準備回壺。“每次都稱我叫‘藤田先生’,聽起來太累,我有個中國名字。”雁飛斟茶,斟到一隻隻紫砂小杯子裏:“哦?日本人還有這個雅興起中國名字?”


    藤田智也執起茶杯,先輕聞,再輕抿。“飽山嵐之氣,沐日月之精,得煙霞之靄,食之能療百病。好茶,好功夫!”他傾身子過來,像要透露什麽,“我叫‘王亞飛’,王老板的‘王’。”雁飛手裏的壺歪了一下,茶水灑到托盤上。他再說:“‘亞洲’的‘亞’,‘謝雁飛’的‘飛’。”雁飛放下銅壺,自飲,自品,飲完才輕嘲:“好名字。我不得不承認你真是‘中國通’。”


    藤田智也不管她的冷嘲,說:“那舞女的屍體明日可以從虹口軍部領回去,叫你們那位舞廳經理去吧!”雁飛捏住杯子,緊緊地,幾欲要碎,可惜力道始終沒有那麽大。她隻能道:“承你關心了。”


    門鈴跟著響了。藤田智也抓住她的胳膊,道:“記住,你還我的人情還沒有還盡,以後還會有人情欠我。”說完放開她,還是躺在沙發上,閉目,不動。他的力道大,捏得她生疼。片刻的話語刺在心裏,繞幾圈。意思明明白白。


    她是通透的,審時度勢的,片刻間有了主意。雁飛鎮定自若去開門,一扇大門,再有外麵的鐵門。“謝小姐!”雁飛驚愕,站在麵前的是展風和徐五福。她低叫:“怎麽是你們?”眼前的展風和徐五福都是一副深色短打裝扮,又利落,收了袖口衣襟。可以隱藏到黑夜裏。


    雁飛忙閃了身子出來,關上鐵門,將他們兩人推到拐角再問:“你們到底幫著王老板在幹什麽勾當?”展風沒支聲,徐五福看展風形色行事。雁飛沒好氣地小聲說:“何必瞞我,這副模樣還能往好裏想?是打手還是殺手?”


    徐五福心裏一慌,又覷展風幾眼。展風看住雁飛,為難:“雁飛!”雁飛說:“明朝我同幹爹說去,你們這樣業餘的,怎麽能暗裏做殺人放火的勾當?你給我安分些,好好照顧歸雲!”“雁飛,我和歸雲已經解除婚約了!”展風低叫。雁飛一震。“她也願意的。”展風著急補充。雁飛態度淡了,眼神陌生了,看在展風眼裏,愈加飄忽悠遠。“倒是我多管了閑事,也不必替歸雲來擔待你的安危了!”她收斂了一些態度。展風急得抓耳撓腮,竟沒想到這話把她逼遠了。她的感情又這樣收放自如,他力逮不及,隻好又喚:“雁飛——”雁飛說:“你們自己好自為之,沒有金剛鑽,別逞強去攬瓷器活,日本軍人都是千操百練的,萬不會栽在你們幾個小毛頭手裏!”話完了斷然轉身,展風欲拉住她,又不敢,眼睜睜看她回了門裏,連句“再會”都欠奉。


    徐五福不得要領,說:“這位謝小姐好大脾氣,說翻臉就翻臉。”展風不語,心裏涼了一片。似乎沒了歸雲,這雁飛就飛遠了。“他們宰了那倒賣古董的,我們卻把人跟丟了,怎麽向向教官交代?”徐五福問。


    “本來就是要解決那漢奸,咱們私下跟了這個,向教官恐怕也會有意見。”展風道。


    “可幾個兄弟努力,也傷了那人,說不定還是接頭的日本人,就這麽放棄了?”徐五福不甘。


    “謝小姐說得對,我們工夫還沒到家。”展風說,“明朝到工廠裏跟著向教官好好加緊訓練,不能讓人小看了。”他有氣了,是氣餒。一路小跑,徐五福不明所以地跟上。雁飛回到客堂間,藤田智也已歪著休憩,連一旁的茶都喝了兩小杯。見她回來,就望著她,嘴角往右邊一勾,微微一笑。也是風流倜儻的。雁飛惱了,說:“記住,你欠我的人情以後要還的。”他說:“我就是準備了要還的。”雁飛又不惱了,眼睛微微眯了,她也是嫵媚的。“我早知道藤田——王先生是個爽快人。”換他迷離了,盡管迅速正了色,但雁飛已看清。色字頭上一把刀。她惟能利用的,也隻有這個“色”字。薄弱的又豐厚的資本。當初她規勸陳曼麗不要太癡心,說:“我們的這點資本也隻能這樣折騰,可不能透支。”


    陳曼麗笑說:“我哪裏有小謝你‘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本事啊?”


    她自嘲地笑,一個沒了身體和靈魂的人,才有這樣的本事去驕傲。展風那種少男情懷的迷戀,對她來說,隻是負擔。那眼前人呢?她與他恢複如常的目光相觸,較勁,又都看不清對方。太費力。雁飛施施然上了樓。這日本人送鐲子給她時,沒有說多餘的廢話。但她跟著王老板有些日子,也識得辨別一些玉器古董的真偽。這手鐲,綠得溫潤,戴久了有生氣。是真得好貨,也是古貨。她想,她在藤田智也這裏並沒有失算。他送了這隻玉鐲,宣告了某種程度上她的勝利。她怎麽不懂得利用這些在男人心頭取得的勝利?


    當陳曼麗倒下,她失聲痛哭,不顧忌場合。長穀川朝她又舉起了槍。一個人伸手擋下來,說了幾句日本話。她知道,是藤田智也。


    他說完,專注看她。後來他們把陳曼麗的屍首拖走,罰她跪著當眾擦拭血跡。這是屈了自尊的。她的心凍住,拿了抹布,用力擦,擦來擦去,抹布上沾著的血跡總是來回蹭到地上,永遠幹淨不了。淚湧出來又被逼回去,終至在麵孔上,也凍住了。她的麵色是僵的,對做監工的日本女人說:“拿個水桶過來!”日本女人驚了,因她一臉的若無其事,竟真的乖乖送了水桶過來。她嗤笑。你硬了,他就軟了。簡單真理!她洗滌抹布,把一桶水染紅,地上到底還是擦幹淨了。打仗時,報紙都說“一寸山河一寸血,黃浦江和蘇州河被烈士的鮮血染紅了”。多誇張!實則都不必一場雨,上遊的水流下來,血就被衝個沒影。站起身來,自己身上染的血沒幹淨,像白旗袍上又繡了紅梅花。忽憶起自己有一件繡了紅梅的白旗袍,是第一次在百樂門過生日時,陳曼麗送她的。“在你的白裏,鑲上我的紅,一舉兩得!”她笑得浪蕩而真摯。沒想到她死的這天,也在她的白旗袍裏鑲上了她的紅。她終至是被放了,一身血跡地從藤田智也身邊路過,還能冷冷出口:“哪天可以領回陳曼麗的屍體,特煩通知我一聲。”這個人幫了她,也是欠了她的債。因他的話,讓她不死,還要受罪。她恨了。漠著臉,一身狼狽地走出百樂門。紅白牡丹從沒這樣落魄過。雁飛直直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怎麽可能?發生的一切,她從來都隻能承受。那句“那舞女的屍體明日可以從虹口軍部領回去”,她的心慟了。怎麽豁開了身子還會覺得冷,還會覺得痛?


    十四 離亭雁?風滿高樓


    雁飛輾轉半夜未曾闔上眼睛,間中下樓喝水,見藤田智也和衣躺在沙發上,睡得很冷,也很熟。


    她端著水杯在他身邊居高臨下站了會。他喝光了她的功夫茶,將杯子倒扣在圓盤裏,做成一個八卦形。萬生吸進去,不再放出來。


    雁飛移開了目光,到一角的麻將桌。那桌子有個小抽屜,裏頭放著把張小泉出品的銀色小剪刀,是蘇阿姨備著的,方便隨處縫紉。她也用過,用來修剪指甲。“剪切鋒利、開合和順、手感輕鬆!”廣告詞沒有寫錯,她用起來很順手。她的眼睛就釘住那抽屜。有把剪刀,剪切鋒利、開合和順、手感輕鬆。心裏想,插進人的胸膛是不是也能幹淨利落?


    沙發上的藤田智也翻了身,背轉她,隨便她怎生處置他。雁飛無聊了,轉個身,悄悄上樓,心裏還是空泛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早晨她不起床,蘇阿姨也不敢來叫她,直讓她睡到日上三竿。起床後,洗漱完畢,蘇阿姨遞來一張便條,說是藤田智也留下的。便條上寫:“今日下午奉還陳曼麗骨灰。”雁飛揉碎便條,扔進抽水馬桶,一拉拉杆,疾流的水將碎屑衝得無影蹤。


    她不知道日本人會怎樣對待陳曼麗的屍體。多半會曝屍,三五日後,屍也將不成屍,死相毫無尊嚴可言,不管死時是多麽驚世駭俗!骨灰要好!一個精致的小壇子,裝一生一世的結局,也體麵。她一直這樣覺得。可見藤田智也也這樣覺得。蘇阿姨將今天的報紙拿來,雁飛一邊擦胭脂一邊瞧。中縫很很多演出廣告。她看到寶蟾戲院上演《西廂記》的廣告――歸鳳演崔鶯鶯,歸雲演張君瑞。舞台上假鳳虛凰的姻緣戲,總能圓滿的。她將胭脂抹勻淨了,決定去寶蟾戲院看看戲。歸雲的《穆桂英掛帥》排得並不順利。江太中自認得了好主意,很積極,在戲院休業時分,都要集合全戲班子和樂師緊急排練。主角是當仁不讓讓歸鳳去唱的,由江太中親點,想借她的名氣翻身。歸雲竟鬼使神差跑去江太中那裏為自己爭取角色。江太中哄她像哄孩子:“好好好,沒問題,讓你做替補可好?”竟順勢在她的腰間摸了一把。


    她立刻扳住麵孔:“江先生,你是個長輩,我們一直很敬你。”歸雲心裏慪了氣,也不再求角色了,扭頭就跑。誰知這齷齪事竟在戲班子傳開,師姐妹們看在眼裏,就有了挾槍帶棒的話。


    “小師妹,一切緣分都要修的呀!”“以往你和班主一家的緣分沒白修,現在還能重修一段緣呢!”歸雲心頭有氣,就是憋著,不大理她們,也不再辯解,知道會越描越黑。她隻管同歸鳳一起,把家裏和戲班子的事都料理好,隻是歸鳳也好幾日忙得不見人影了。每每找起她來,都要上下跑一番。日子久了,她也曉得了,歸鳳總去戲院後廂房朝西的曬台上練嗓子。這回也一樣,歸鳳在那裏獨個練著《穆桂英掛帥》,起了調子,悶悶通過樓梯傳下來。


    歸雲悄悄上樓梯,想要嚇她一嚇,總這麽躲著外人死練,正是展風說的戲瘋子。


    “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歸鳳唱一陣,停了,歸雲做好準備撲門而入。且聽得她幽幽歎了氣,說:“我就不信唱不出歸雲的感覺,總該能比她能強一些。”


    歸雲住腳,抓著辮梢,千千絲,望著曬台的方向出小會神,步步退下來。


    回到戲台,江太中正指揮師姐妹們排打戲,他也是科班出身,更會花把式,出了許多花招讓姐妹們練習。戲客們喜歡新鮮的,刺激的,他就變著法子耍出來。歸雲是做過箍場的,曉得舞台上的章法,現在眼看著章法是混亂的,就求個表麵的美,戲減三分,精神更減三分。全無了當初杜班主在世時的精神和神采。往事不再,悲從中來。她不願搭理江太中,不想江太中卻朝她笑一笑,先前的事仿佛未曾發生,有人就能如此無恥。歸雲的她心裏生出萬般的惡心,還有無奈,她隻能暫且退到一邊,看台上的師姐妹們排戲。


    難得出現的袁經理忽匆匆走進戲院,大叫:“停下來!統統給我停下來!”


    台上一團亂的隊形更亂,姐妹們不知出了什麽事,四下張望。江太中一溜小跑至袁經理跟前。


    “可有不妥?”“這戲上不得!”袁經理的眉毛是豎起來的,可見氣急了,“你們少折騰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安分些!”江太中細聲解釋:“報紙上已經抨擊戲劇,我是怕會影響到戲客。”袁經理唾了一口:“管他那麽多!現今胳膊擰不過大腿。日本人強兵壓境,我們隻有一支孤軍被扣在租界內,要保腦袋的都給我夾緊尾巴做人。那起惟恐天下不亂的記者多塞幾個子兒全部能擺平。”“袁經理說的是。”江太中立刻轉了風向,朝歸雲叫,“瞧瞧,這餿主意我本也說不成的。”


    歸雲一愣,心裏又一冷,撇過頭去。已有姐妹竊竊笑了。她索性轉向門外看去。


    陰暗的門口,映出一圈淡淡的豔光。江太中叫:“小謝,你今朝來捧我們的場子了?”歸於看到了雁飛淡白的影子在那裏,她走近了,盈盈地笑:“真不巧,來早了!”


    袁經理道:“來的正好,今早日軍司令部來人通知下午可領回陳曼麗的骨灰——”他瞅住雁飛。


    雁飛明知故問:“你去還是我去?”袁經理沒作聲,沉默是金。雁飛一哂:“我去吧!”“你有這份心,曼麗會記得的。”袁經理點一點頭。他是忙人,說畢又有事情忙了,急急風走了,讓江太中都來不及道聲再會。“江先生,我們還排不排?”有人問。江太中學袁經理倒豎眉毛:“沒聽見袁經理的話嗎?都撤了下台,收場回家!”


    眾人隻能散了。場中唯留了歸雲和雁飛,雁飛坐到歸雲的身邊。“今晚來看你唱戲呢!”她說。歸雲低了頭:“其實整天唱戲,很沒意思。”“整天跳舞,也沒意思!”雁飛並攏著腿,靠著座椅,斜斜坐著。旗袍的裁剪是貼身的,所以有美好的弧度,劃在硬冷的戲院裏。優雅而閑情的一枝梅,在黑暗裏靜靜含苞。歸雲暗想,她怎麽看都有風情,自己是不懂的,可又是自己認識的小雁,怎會如此熟悉又陌生?


    “小雲,找個好男人快快嫁了吧!嫁得好一點,替我做新娘子,替我嫁好郎君,替我生一群可愛的孩子,替我把孩子們養大再看著他們成家立業。”歸雲聽著雁飛的話,聽出她平淡口吻中毫不隱瞞的微顫。但她隻是聽著,像個聽老師講課的孩子。雁飛別過頭來,眉眼一展,暖色拂麵。梅花開了。“替我好好過日子,好好在這樣的世道過日子!”“小雁!”歸雲叫。“我喜歡死後燒成灰,然後一把灑到黃浦江,幹淨利落!” “小雁!”歸雲的聲音重了些。“記住了?”雁飛拍拍她的臉,她的眼睛亮晶晶,她的手冰冰涼。歸雲沒有躲開。雁飛最後說:“我們兩個人總有一個要過的好一點。”那晚,歸雲和歸鳳在舞台上飆戲,賽唱腔。沒有張君瑞和崔鶯鶯的濃情蜜意的,很是劍拔弩張。


    連江太中都聽了出來,在後台打過好幾次手勢要她們注意。坐在人海中的雁飛,纖纖素手捧著一隻像女人小腿一樣婀娜飽滿的瓷壇子。平穩地放在她的膝上。不太沉,足夠裝載一個人一生的結局。台上的歸雲看著她。她下午臨走時對她說:“晚上給我好好唱,我帶一個好姐妹來聽戲。”到了晚上開戲,她捧著一隻漂亮的壇子來,那上麵描著鮮豔的紅梅,很紮眼。捧著壇子的人,也很紮眼。台上的歸雲看到雁飛輕輕拍了兩下那隻漂亮的壇子。她就無緣無故賣力唱了。歸鳳先是驚疑,後又受她感染,不甘落後,卯足勁頭將生平所學全部兜包袱掏出來。戲客固然聽出耳油了,但仍毫不留情批評:“張生和鶯鶯是冤家也不是這樣做的,瞧那大眼瞪小眼,跟鬥雞似的。”是唱得過頭了,歸雲夜裏睡在床上時就這樣想。連日的不爽快,讓她更煩悶。耳邊是歸鳳細細的均勻的呼吸。她們從小相對長大,有時候卻又隔得這樣遠。歸雲憋著委屈。她想要的,她想做的,到底是什麽?她從沒想過。糾纏的心結,從未釋然,恍惚地,她踢開了被子,人涼著,想要清醒,卻更亂。第二天,歸雲毫無意外塞了鼻,喉嚨火燒火燎,感冒了。不得不留在家中休息。


    歸鳳去上戲之前來看了看還睡著的歸雲,她正蒙著頭,似尚在熟睡中。歸鳳替她再掖了掖被子,輕手輕腳出了門。門一關上,歸雲就從被子裏探出頭來,對著白花花的牆壁出了神,牆壁上有淡淡的影子,縮到一點,她搖頭:心眼怎麽這麽小!歸雲難得有這樣半日閑用作發呆。通常她的大多時間是在練嗓練功演出家務中渡過,每夜沾床即睡,睡得牢靠。這日趁病,倒是能做些旁的事。她打開床頭邊的木頭匣子,裏麵有一匹藍布,一條白手絹,一支黑鋼筆,一張淡黃的信紙,一本零碎白紙用線釘起來的小簿子。她珍惜的全部財產。歸雲翻身下床,拿出小簿子,又拿出鋼筆,端正坐在書桌前開始寫字。書桌是展風為她添置的。


    寫完四個字——“切勿哀痛”,直起身子拿出匣子內另張信紙,兩張紙拚在一,自己寫在這邊紙上的字有了那邊紙上的字型。她練習了很久的,整整一個冬天,形慢慢似了,氣質卻娟秀。


    她撫觸著原來那張紙上的那行字,哀痛起來。每次練字,總要哀痛,惟有哀痛,才能勉勵自己努力。因為她隻能對著這句哀痛的話來練習。


    她再拿昨日的報紙來練習。“有關團體向租界當局呼籲,要求妥善對待我方孤軍,使其衣食豐足、行動自由、精神愉悅。租界當局表示,可安排有關團體探望,並同意我方團體進行慰問演出犒勞孤軍戰士。本報向社會各界招募,各位演藝界、戲劇界同胞,請踴躍報名,和我們一起向孤軍戰士們致敬!”


    這回寫完的時間長了些,寫完之後,歸雲再看,先看字,同時也看了字麵的意思,拿著報紙想了一下,有了主意。歸雲是第一次到這間在四馬路上的報社。這邊的弄堂林立的都是文明的報紙書局和文具商店,那邊的弄堂卻是花幟招展的花國府地。又兩邊互不侵犯,互相獨立存在。果真符合文人雅士的愛好,也是大上海的海納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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