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卻失眠了。


    她一整晚瞪著窗外的白月光,想了很多亊,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想,想到了很多人,念頭一轉,所有的人又模糊了。


    她不是頭一回對自己產生懷疑,也不是頭一回心內充滿了矛盾。交織著的難以排遺的情緒教人嫌轉反側。


    方竹想,在我背後,他們……他到底為我做了多少亊情?就像在李曉背後,李潤的父愛雖然不合格,伹不是不沉重的。


    我知道嗎?她自問。我是知道的。她自答。可是——她想——李曉知道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她的爸爸愛她?


    她在疑問之間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約莫朝陽初起,第—縷陽光間時,她的門被人輕輕推開。


    方竹翻-個身,看到了何之軒。他穿戴很整齊,隻有領帶微斜,他的有血絲,像是一夜未睡。方竹半坐起來,看著他坐在自己的床畔,眼中隻得個他,他的眼中也隻有她。這樣四目相映。


    何之軒伸手過來,掠過她的發,他說:“方竹,我們複婚吧!”


    方竹動了動唇。她也一夜沒有睡好,現在耳殼嗡嗡地響,心髒也噗噗地跳。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樣的淸晨,外間的萬物都未醒,有人也會做糊塗的事。


    她想要說話,被何之軒打斷了:“你不用急著說話。我知道對你來說也許突然了。不過這幾年我們好像都已經不會再愛別人,也沒別人好愛。不是嗎?也許……”他笑一笑,方竹不能辨他的深意,“我習慣管著你。”


    方竹低叫:“何之軒——”


    何之軒收手正好領帶:“我昨晚加了一夜的班,現在還得去上班。你好好想一想,不急。”


    他起身,方竹想要抱住他的手,又怕壓疼自己的手,她收回了自己的手。何之軒替她掖好被子,雖然天氣逐漸熱起來,但她天生怕寒涼,不到七八月絕不拋棄被褥。這些習慣,他都記得。


    方竹忽然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何之軒最後說:“方竹,一切在你。”


    他為她關好房門。


    方竹一直維持半坐在床上的姿態。他最後說了什麽?怎麽會說“一切在你”?她早已沒了主動權,甚至連從前的勇氣都喪失了。


    怎麽可能在自已?


    她虛軟無力,甚至連轉個念頭再思考的氣力,不,勇氣都沒有,甚至不敢輕易回想。


    和他在同一個屋簷下的白天,她承受情感的起伏不定,思想的亦步亦趨,很辛苦。方竹惱恨這樣的辛苦,但是又會企盼黑夜降臨,他能回到她身邊。


    他習憤管著她。在很多年前的她來說,這是最幸福甜蜜的吿白,今時今日的她來說,有受之有愧的怯懦。


    她很想找個人傾訴。


    方竹把電話撥給了楊筱光。


    一向快人快語的楊筱光接起電話反而率先搶過話頭:“竹子,我們的廣告麻本終於通過了。我一定要跟你說,這個劇本是何領導定的,昨晚我們改劇本方向加了一夜的班。你一定要聽我講,廣吿是三個短篇故事,其中有兩個故事很特別,一個是知靑上山下鄉的愛情,還有一個是校園愛情……”


    方竹怔住。楊筱光用快活的語調想要告訴她兩個故事,她明白其中的深意。她把楊筱光的話接了過來,說:“阿光,何之軒今早說要和我複婚。”


    楊筱光顯然也意外了,隔了會兒,小小心心地問她:“你不願意?”


    方竹無法作答。


    楊筱光說:“這些年你不是一直想著他嗎?他心裏不是一直也有你嗎?他肯提複婚,不是挺好嗎?”


    方竹深深吸氣,又深深呼氣:“不,不是的。”


    楊筱光疑惑:“竹子,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麽。你明明很愛他,為了他你都做了這麽多亊,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前一段時間你給‘孔雀’寫稿子難道不是為了他?好多年前你又離家出走又拚命打工不是為了他?你為什麽要想得這麽複雜?這難道不是單純的愛嗎?”


    方竹叫:“是的,我愛他,我從來沒有回避過。可是……”她咬緊牙關,這些死死咬住的不能回首的,在此時此刻,幾欲脫口而出,而她也終於脫口而出,“這些都抵不了我的錯,償不了我欠他的。”


    楊筱光問:“我不懂了,你這麽說我聽了真難受,但是到底怎麽回事啊?”


    方竹拳一拳手,稍微用力,手心就微微地疼,往事令她心弦顫動,薄痛難抑,不忍回想,不願回想,又不得不回想。


    “我欠他的,我甚至不奢望這輩子他會原諒我。”


    “為什麽?”


    往事的閘門一旦打開,往日的洪流必將滾滾而至。方竹最害怕的終不免。她的這些年,不過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逃避。


    她說:“我剛結婚的時候,他的父母來看我們,我和他的媽媽鬧得很不愉快。他的媽媽要找我爸理論,我怕給我爸丟臉,我逼他,我想要他的媽媽快去,不要再給我們的生活添麻煩。我瞞著何之軒求他的爸爸,一切亊情等等我們回東北再說。他的爸爸答應了我,當晚就買了火車票……”


    那個她永不能忘懷的夜晚,她被何母指著鼻子罵,她跑出了亭子間,何之軒一直在她後頭追著她,一路追到馬路對麵才捉住她的手。


    她對何之軒嚷:“你一定要讓你媽回去,我受不了了,再這樣下去我要瘋了!”


    何之軒沉聲說:“方竹,你給我時間。”


    她拚命搖頭:“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刻也不能看見她,一看見她我就想起剛才……太可怕了,何之軒,太可怕了!我爸雖然管我管得緊,可也沒有這樣侵犯我的隱私權!我以後怎麽在你媽麵前做人?”她踩腳,氣憤衝昏她的頭腦,“不行,她一定要走,她不走我就不能回去。我沒法看見她,我看見她有心理障礙!”


    何之軒從不會輕易激動的人,聲音也不禁離了一度:“方竹,我沒辦法在沒有任何交代的前提下就讓他們回去。你給我時間。”


    “那好,那我到別的地方住一段時間。我真的不能想象你媽天天在我們家門口生著耍無賴,鄰居們會怎麽想!”


    何之軒的臉色變得鐵育,可是,他還是鬆開了她:“你住哪兒?”


    “我會找我表哥安排。”方竹脫口而出。


    何之軒苦笑:“我沒照顧好你,所以你爸不待見我是對的。”


    方竹繃住臉:“何之軒,一碼歸一碼,別扯上我爸。”


    他的聲音淡了下去:“方竹,這兩天你照顧好自己,所有的問題讓我來解決。”


    當時的方竹氣未消,心未定,滿腔委屈無處訴說,她沒有耐心再同何之軒把這個問題爭論下去。


    她伸手招來出租車,直驅表哥的公司。車子啟動時,她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在原地的何之軒。


    她隻知道自己很失敗,不知原因的失敗,回過頭來還是要找親戚倚靠。徐斯不巧正出差公千,他的秘書認得方竹是他的表妹,看她失魂落魄地尋過來,以為出了什麽大亊,當即要給徐斯打電話,方竹慌忙阻止。


    她想,她的生活出了問題,頭一個反應是找有錢勢的親朋來倚靠,切皮不離肉,她永遠都擺脫不了那個金鳥籠,當初離家的時候對張林、對父親說的那番要獨立的話在此刻全部都像是笑話。


    後來徐斯的秘書還是偷偷給徐斯打了電話,徐斯吩咐秘書請公司的司機把方竹送到徐家在鬧市區的一間公寓,隨後保姆就來報到了。


    方竹沒什麽氣力再堅持她的堅持,她關掉手機,在公寓裏睡了一覺,醒過來才想起來這天是周六。桌上擺著保姆煲的湯做的飯,可口得她幾乎懷念起母親的手藝。


    手機上,何之軒發來好幾條短信,問她在哪裏,有沒有照顧好自己。


    他用詞很冷靜很安靜,可見並沒有在生她的氣。


    方竹喝了點湯,回了何之軒一條短信:“我在表哥家裏。”接著,她忽然起了個念頭。


    她去了上海火車站,站在售票處谘詢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上海到呼瑪的路程很遙遠,要坐火車坐三十個小時先到哈爾濱,再從哈爾濱坐火車到黑河,然後在黑河坐客車到呼瑪。


    太辛苦了。


    她和何之軒談戀愛結婚的幾年間,他每年的春節都會回去。早幾年她念書時沒有離家,春節不可能拋開父親陪著男友回家過年,後來她要死要活要同何之軒在一塊兒,同父親大吵後離家,同何之軒兩人的生活頓時開始拮據起來。


    方竹這才想起來,自從她搬出自己家同何之軒同居後,何之軒春節時候就沒有回家,所以他的父母才來了上海。


    三十個小時隻是她概念裏的數字,她從來沒有嚐試過,更不知道其中的艱辛。


    她惶惑地、回避地、狠心地把這個真相拋諸腦後。


    她仍舊是賭氣,翻出自己的工資卡,到銀行把所有的餘錢取出來,找了個機票點想要買兩張從上海到哈爾濱的機票,但是待要付錢時,她卻交不出何父何母的身份證號碼。


    她對她的周遭真可以講是一無所知了。但人的愚蠢就在於並不自知。她還是賭氣,折返到火車站售票處,買了上海到哈爾濱,哈爾濱到黑河的四張軟臥票。


    然後,她偷偷地回到了小亭子間弄堂口的招待所門口,徘徊和觀察了許久,終於看見何父走了出來。


    這是一次艱難的談話,就在弄堂口的小點心店裏,油膩簡陋的環境,吵嚷的人聲,都讓方竹心煩意亂。


    何父叫了小籠包和雞鴨血湯,說:“你們上海人都愛吃這個吧?之軒的媽媽——我是說他去世的媽媽,—直很想念這些小吃。很好吃。”


    何父慈祥的表情鼓勵了方竹。


    他說:“我們不請自來,給你們添麻煩了。”


    方竹如坐針氈不知怎麽答話。她畏畏縮縮地把捏在手心裏幾乎都快捏皺的火車票放到了桌麵上。


    何父仍是溫和地笑著,看到了火車票,順手就拿了過來,放進衣兜裏。


    何之軒能有那麽好的脾氣、涵養和風度,全賴這位父親的教育,方竹想。


    方竹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顫抖著嘴唇叫了一聲:“爸爸。”


    何父仍是笑著,對她說:“孩子,你別為難。我們做長輩的應該體諒小輩”他歎著氣,“我們,和你的爸爸,都沒做好準備。你們啊,太衝動了!”他拍了拍方竹的肩,“昨天的事讓你們很難堪,我沒做好之軒媽的工作,向你賠禮道歉。”


    在小點心店門口分手時,何父同方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孩子,你們要好好的,我們做父母的才能放心。沒有爹娘是不愛自己的子女的,你要好好和你爸爸說和說和,不要跟他樞氣了,知道嗎?”


    方竹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她捏緊手機,手在疼,但也顧不上。


    那頭的楊筱光聽得心慌‘低聲小心問:“後來呢?”


    方竹咬住唇,幾乎快要咬出血來。


    “他們當夜就坐火車回去了,在哈爾濱轉車,到黑河坐上了客車。但是……但是……大把遇上車禍翻車了。”


    楊筱光聽得駭住了,這是她從未能想象出的糾結複雜悲慘的往事,她隻能安慰地喚:“竹子,你當初都沒有跟我說過這些事情。”


    方竹說:“我怎麽有臉和別人提這些事情?”


    楊筱光不知如何安慰。“我是在報紙上看到這場車禍的消息和死傷者名單的。看到他爸媽名單的時候,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什麽,我去找何之軒,他同事告訴我他請假回老家了。他什麽都沒跟我說就走了,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想他一定恨死我了,他肯定曉得是我給他爸媽買的火車票的。


    “阿光,那時候我真的覺得天都塌了,我幹了一件十惡不赦的事情,我害死了我丈夫的父母。他會怎麽看我?我逼著他去解決他爸媽的問題,我賭氣離開他,我偷偷地去求他爸爸趕緊走,然後他爸媽就出了事。每一件我做過的事情都讓我明白我沒法請他原諒我。而且,他當時什麽都沒有跟我說,一個人悶聲不響地就回老家辦了後事。


    “我真的受不了他討厭我,甚至恨我。這樣的可能性我隻要一想就會心驚膽戰。他離開的一個月,對我來說好像過了十年,沒有電話、沒有短信、沒有隻言片語,他和我談了四年戀愛,結婚半年,從來沒有這樣過。我設想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性,最後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我不想讓他恨我,可是我覺得他隻要看到我,就會想到他的爸媽,想到他爸媽,他肯定對我有怨懟。這樣的曰子怎麽過得下去?”


    楊筱光喚她名字,憂心地、關切地問:“竹子,那段日子你是怎麽過的?”


    方竹說:“後來他從呼瑪回上海,我在家裏等他,是我先提的離婚。他並不驚訝,更沒有試圖挽回。他當時對我說,他從沒有失敗得這麽徹底。我知道我這輩子欠他的怎麽還都還不了,他也未必要我還,可是還不了他債的我實在沒有臉再待在他麵前。”


    楊筱光聽得怔住,這是非她熟知範圍內的複雜和糾結的往事,她無法給予方竹任何意見,隻好問:“那你現在怎麽辦呢?”


    方竹說:“我是真的害怕見到他,他這次回來以後,我常常想,我寧願他不回來,那些事情就隻在我的回憶裏吧,這樣我就不用麵對我的回憶的錯誤。可他還是對我這麽好,他越對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種悶脾氣,什麽都不會外露,我不知道他怎麽度過那段失去父母的日子的,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禍首,他當時都不願意我陪著他,在那個時候他一定恨我。這麽恨過我的他,我怎麽去麵對?又怎麽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為我做的一切?”


    楊筱光卻問:“可是他還愛你,你還愛他,不是嗎?”


    方竹閉上眼睛,她忍耐太久,如今想要把真言發出聲音講出來,這需要有抵禦陳舊傷痕隱痛的勇氣:“阿光,是的,我愛他。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先愛上他的,一直到現在,直到我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都承認我的心一直愛著他。可是,我沒有臉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他的爸媽在看著,我不能,不能不想這些。那是我的自私犯下的罪,這簡直是一把凶器,把他的人生劃得支離破碎。我有多愛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我有多愛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方竹想,這些年過去了,她終於能在第三人麵前把這句話講了出來,承認下來——這是她一直在回避的根源,回避離婚那天的何之軒和離婚那天及那天之前生活的一切。


    在今天之前,那一天發生的一切隻以片段的形式在她的記憶中偶爾閃回,就像無意中擦過細小的玻璃碎渣,手掌被刮破,有一點點刺痛,但是不想去看流出的血珠子,就怕會有更大的傷口。


    那條傷口本來就在,深且至今未曾愈方竹由此時此刻,又回到彼時彼刻。


    同何之軒辦離婚的那一天,他們沒有大吵,但是冷戰和傷勢已經把雙方的氣力耗盡,幾乎像達成共識一般,他們匆匆去辦理了離婚手續。


    當時她快速簽字,隻想逃離。何之軒不聲不響,他臂膀上戴的黑紗是她眼中的傷口。一場愛情的終結是兩個不再完整的家庭,現實讓方竹簡直萬念俱灰。


    何之軒沒有開口挽留她,所以她一直在想,他是恨她的,他的恨她承受不起,她對不起他,她的莽撞和自私已經結出最不可挽回的惡果,而他,最終也放棄了她。


    方竹走出民政局時,根本不敢回頭看何之軒,隻—路疾步快走,腳步踉蹌,鐵下了台階,腳扭了。沒有人能扶持,她身後的他都沒有趕過來。她眼裏汪了一眶淚,一抬手,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


    “小姐去哪裏?”


    “黃浦江。”


    司機同她一樣茫然,最後她要求司機往南浦大橋上開,一路過去,天色暗下來,也無星辰也無月,隻有路燈明明暗暗,像個無邊的黑洞。


    最後方竹請司機把車開到了浦東的濱江大道。


    她愛上他最初的回憶,還在這裏停留。她想起在這裏聽過何之軒和他的同學們唱著“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誰知道他們這段感情的結果真的使他一無所有。^太陽隕落,溫暖頓失,方竹前所未有地感到孤獨,比母親離世時更甚百倍。她用手捂著臉,淚從指縫裏流出來。蜿蜒又怯懦的心事,隨著江水一波一波擊打堤壩的沉重聲音把她淹沒。


    方竹好不容易才把點點滴滴的細節重新拾撿拚湊,斷斷續續地敘述,楊筱光沉靜了會兒,在她把所有的事情講述完畢後,說道:“竹子,你太主觀了,你以為你的選擇是對他好,但是你又不是他,你怎麽知道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當然,這是你們的事情,我這個不知道內情的外人沒什麽立場給你什麽意見。


    “剛才我想告訴你那個廣告劇本的事情,你聽我說完呀。那支廣告的腳本故事說的是大學校園的愛情故事,女孩男孩-起打熱水、上晚自習、—起工作麵試,情節很簡單,是何領導拍板用的。


    “我還想吿訴你一件小事情,前一段時間何領導在辦公室裏掉了皮夾子,被我同事撿到了,看到裏麵塞了一張照片,是你們的合影,在南浦大橋上拍的。我想,就算他什麽都不說,他的行動起碼也表示了他的心意。竹子,你為什麽不試著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也給他一個機會呢?你明明暗地裏為他做了這些事情,這說明你根本放不下,既然放不下,既然應該到手的幸福,那麽幹嗎讓它跑了呢?”


    是的,她是放不下。方竹抽一下鼻子,沒有哭,她想,因為放不下走不出去。所有人都知道。


    “竹子,我本來不了解何之軒這個人。這回這麽巧他從香港調回來今了我們副總,共事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他是一個正直可靠的人,作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未來交給這樣的人。這是我的期望。”


    楊筱光把話說完,同方竹道別,掛斷電話。


    至大的安慰是什麽?身邊的每個人都殷切希望她能幸福。


    至大的缺憾是什麽?她還不能坦然正視他又向她伸出的雙手。


    門外響起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方竹匆忙地將手機放在床頭櫃上,拉滅燈,蒙上被。


    她房間的門被打開,他每次回來都會進她的房裏看看,見她睡著,就會又關上門。


    吧嗒一下,一堵牆隔開她和他。


    方竹不由自主地落下淚來。


    第七章這是愛心鎖被漸次打開,記憶的閘門就再也不能關上。


    方竹在清晨起個大早,睡在客廳的何之軒還未醒。隻有他們兩個人,一切很靜,她聽到他均勻但沉重的呼吸聲。


    他一定很累。


    方竹在沙發床前站了一會兒,朝東的窗口有一線微露的晨曦射進來,她看到何之軒睡得就像個孩子,側臉側身貼床躺著,高挺的鼻梁貼著枕頭,唇微啟,就像個小孩子。


    好像這一點如今也沒變。


    她悄悄蹲下來,想要看得更仔細一些,卻更早看到他隨手放在茶幾上的錢包。


    情不自禁地,方竹拿起他的錢包。錢包不新,可見用了很多年。隱隱約約矜持莊重的皮革味道更像是他本身的氣息。


    方竹拿著錢包往朝東的窗口站了站,托著錢包遲疑著,然後打開了。


    他們的合影寥寥,何之軒生來不愛照相,也不善於擺pose,她自覺兩人在一起就是莫大歡樂,其餘細節一概不會過多執著。


    離婚時,各自整理各自的物件,她不敢接觸他的任何東西,隻想自今往後橋歸橋路歸路,各人管各人。後來她發現她連一張合影都沒有留,可見她當時有多麽狼狽,沒什麽準備。這一如當初的潦草結婚。


    微光下,方竹看清楚了何之軒錢包內的相片。


    那時他們有多年輕?


    他去南浦大橋做一個路況障礙采訪,才進入報社實習的她跟在他後麵學習采訪流程。他教她采訪的技巧,像老師多過男朋友。攝像師傅看得笑起來,說她交一個男朋友還能免費賺到實習指導。


    她吐吐舌頭,對他說:“那好像是我討便宜了。


    他偶爾也會玩笑一兩句:“你也知道啊,準備怎麽付指導費?。


    這個方位淩空,下麵是滔滔江水,四周有車有人,她想要驚險一次,便抓住他的手,死命往他唇上吻過去。何之軒沒料到她膽子這麽大,絲毫沒準備,兩人吻的角度不好,牙齒磕在一起,各自“哎呀”叫了出來。


    結果引來攝像師傅的注意,對他們說:“小年輕,來張合影。一她記得其中的每一個細節。


    她以前不去回想,怕越思越傷怕軟弱怕彷徨,怕得要死,她非要把一切從記憶中擦除,可是怎麽擦除得了?


    是自己糊塗。


    方竹將何之軒的錢包複位,又退離到自己房內。


    手機屏幕亮著,大清早就有人發來短信。


    楊筱光是真心好朋友,她發來的短信說:“竹子,你需要的不是思考,而是放開懷抱。‘窗外太陽升了起來,客廳裏何之軒已經起床,她聽到他走動的聲音,不一會兒,他敲了兩下門,隨後推開門,看她穿戴整齊坐在床沿,有些驚訝:”這麽早就起來?“她說:“是啊,早上要去複診。”


    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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