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她有足夠的時間痛定思痛時,她才恍然覺出他雖然從不同她講些什麽,但是一步步為了她做了這麽多。唯其之前的從不知,才讓之後的她更加愧憾。


    如今已過而立的何之軒再也不需要她為他買登喜路,她也不能再為他做任何事情了。


    何之軒從櫥櫃裏挑了一套西服出來,然後抽了一條領帶,轉過身就看到怔怔望著他的方竹。他手裏的領帶是黑底帶斜條紋的,配黑色西服顏色太沉,方竹說:“換一條藍色的吧。”


    何之軒就真的換了。


    門外的包姐聽到門內的他們的對話,笑著說:“何太太眼光老對的,聽老婆的話才會發財。”


    何之軒係好領帶,拿好公文包,並沒有應答或反駁包姐的話,隻照例簡單叮囑幾句就出門上班。


    包姐對方竹說:“有這樣的老公真是好福氣,什麽事情都想得很周到。你們在浦東的房子要裝修好了吧?上一次看到何先生和裝修隊的人打電話說要漆房間,還要從美院裏請人來油漆。乖乖,裝修房子還要畫畫啊!”


    方竹訝然。


    她不知道這些事情,也沒有資格知道,所以依舊選擇沉默。


    包姐拿來一隻紅色的信封遞給方竹:“好像是你們的朋友的結婚請柬。”


    信封上寫著“何之軒收”,於是方竹說:“放在茶幾上吧。”


    晚上何之軒回來,看到茶幾上的信封,他沒有立刻拆開,問洗漱好準備入睡的方竹:“杜日暉的婚宴在下月六號,去嗎?”


    “杜日暉?”方竹問。當然,她記得何之軒的這位舍友,在他們離婚以後,如仇讎地質問過她,質問地她無地自容。如今他也要結婚了,但是和誰呢?她想到了當年和杜日暉談學生戀愛的葉嘉影。


    何之軒說:“新娘是杜日暉在香港的同事。”


    當年男生宿舍的上下鋪和女生宿舍的上下鋪戀愛,經年以後都沒能有個圓滿結局,這讓方竹黯然:“我和他們都不太熟。”


    何之軒卻問她:“為什麽都不和大學同學聯係?”


    同何之軒離婚之後,方竹陸續同大學的同學們失去聯係。仿佛她和她們都同樣心有此意,把彼此的聯係斷開,幫助她加速把這段過往埋葬。


    他們是她同何之軒這段經曆的直接見證人,麵對他們,她會有她的難言之隱。這實在無法用語言準確描述出來,方竹回避了何之軒的問題。


    “都挺忙的。而且,你曉得的,我在大學裏就跟他們不太熟。”


    何之軒說:“方竹,和我一起去參加婚禮?”


    他望著她,是非要她答允的神情。


    方竹回避不開他的眼神。


    他說:“我希望你去。方竹。”


    方竹垂下眼眸。


    最後方竹還是被何之軒帶去了杜日暉的婚禮。


    她是無奈地屈從的。


    何之軒這個人,倘若當真想要她順從他的意思,她最終是拒絕不了的。


    杜日暉的婚禮就在當年大學附近的五星級酒店內舉行,場麵盛大而又溫馨。新郎新娘在宴會廳門前迎賓。在此之前同方竹的最後一麵並不甚愉快的新郎官,似乎早已不把往事縈繞心頭,見到何之軒同方竹一同出現也絲毫沒有驚訝的神色。他笑容滿麵地同方竹寒暄:“老同學,好久不見。”


    他的新娘落落大方,對方竹講了一句:“原來你就是方竹。”


    可見老同學們還是常常會談起她,隻是不知道怎麽樣說她,方竹是尷尬的。這些年每每觸及過往,尷尬就成為她的常態。她說:“恭喜你們。”


    杜日暉同何之軒拍肩搭背,樂嗬嗬地站在一處合影。看得出來他們常常聯係,維係著很好的感情。這說明何之軒在那之後的日子不至於孤獨得沒有傾訴對象。方竹如是安慰地想。


    他們落席之後才發現,其實來參加婚禮的當年的同學並不多,勉勉強強湊成一桌,還空出兩個位子。但另外三對男女中的男方都是當年方竹同何之軒婚禮上的賓客,也是何之軒當年的舍友。


    同樣地,對方都是大大方方同方竹打招呼,同何之軒敘舊情。


    每個人都把禮節做得有尺有度,不敢輕易嚐試怕被誤傷的隻有方竹。


    婚禮準時開始,新娘被自己的父親送到新郎手上,這時候,這一席最後一位客人抵達了。是方竹幾乎在最近才想起來的老舍友葉嘉影。


    葉嘉影著一身端莊的旗袍,也有一臉端莊的妝容,明豔照人地出現在老同學群中。都很彬彬有禮的老同學桌終於有了些竊竊私語別有意念的騷動。


    也許誰都沒有想到杜日暉結婚會把當年的舊愛請過來觀禮。


    葉嘉影欠身一一打招呼,說了一句:“真不好意思,我遲到了。因為兒子醒了要哄好一會兒才能睡著,耽誤了耽誤了。”


    於是騷動漸次平靜。


    葉嘉影看到了同何之軒坐在一起的方竹,笑道:“很久不見你們了。”


    她簡直和杜日暉的反應一般式樣,把方竹同何之軒當年的一頁就此翻將過去,絕口不談。


    隻有方竹還在小心地答:“一直很忙,沒同老同學聯係了。”葉嘉影笑笑:“我可是知道你的,你的大名時常在報紙的大新聞下。相比你這麽熱忱地投入我們的專業,我這樣一畢業就嫁人的可就是荒廢了學業。”


    方竹低聲說:“怎麽會?”


    葉嘉影問大家:“這桌上還有幾位是留在新聞界的?”


    大夥兒麵麵相覷,而後都笑道:“恐怕沒有了吧?”


    葉嘉影拍拍方竹的肩:“那我們宿舍應該驕傲,還有一位堅守崗位。”


    她依然是當年善於交際,利利落落組織宿舍聯誼的爽朗女子,她能讓她的舊日戀人把她當做貴賓請來今日的婚禮。


    同她相比,方竹蜷曲在固步自封的世界,不敢昂然地探頭往這些往日之人的臉上望去。甚至於何之軒就坐在她身邊,她都不敢輕易去碰觸,說話動作都是加倍小心,加倍謹慎,隻有蒙頓的半夢半醒之後,才會不爭氣地意亂情迷一把。


    方竹訕訕地笑著,手上的杯子不慎傾斜,飲料灑到了裙上。


    何之軒低聲問:“怎麽了?”


    他拿起桌布想要為她擦拭,她則側身後退:“我還是去洗手間弄一下。”


    何之軒隔著方竹對葉嘉影說:“她的手不方便。”


    葉嘉影聞言起身,對方竹說:“我跟你一道去。”


    宴會場內燈光全滅,隻有舞台燈照著台上的信任交換戒指,甜蜜親吻。葉嘉影趁黑扶著方竹起身,走到燈火通亮的盥洗室。


    洗手間裏隻有她們兩人,這時候方竹才看清楚葉嘉影,葉嘉影也才看清楚方竹。對方竹講:“老同學,這幾年你一點都沒改變,連穿著都一樣。”


    因為何之軒的堅持,她不得已來參加這場婚禮,臨時智能翻出大學期間買的縐紗長裙穿出來。


    但是老同學變了很多,頭發養得烏光水滑,皮膚養得白皙透亮,比大學時代的青澀摸樣圓潤了不止一點半點。


    葉嘉影自嘲:“我是不是胖了?”


    方竹搖頭。葉嘉影說:“好在我結婚比他早,不至於讓自己太難堪。”


    原來心頭到底有著疙瘩。


    方竹說:“你們都有了自己的生活,這樣真好。”


    葉嘉影拿出紙巾,沾了一點水,替方竹擦拭裙上的一點汙漬。


    她說:“正好,我不想看到他和別的農村人最後修成正果的那一瞬間。”


    方竹不由得問:“你還……”


    葉嘉影曉得她想問什麽,她沒有等她問出來,便搶來話頭:“當年是一定愛過的,不然談什麽戀愛呢?最後也一定是不再愛了,才會分手分得徹底,不再有情感瓜葛,另娶另嫁才能坦然。”


    “那麽……”


    葉嘉影又搶著答:“對往日的不甘心而已。我依舊相信舊愛很難成為朋友,除非雙方都有足夠的肚量。成為不鹹不淡的朋友,已經是對雙方人品最大的肯定了。我當年沒有瞎眼看錯人,對吧?”


    方竹笑。


    葉嘉影繼續說:“接受不了這個瞬間,是有一點不甘心吧,這都是人之常情,但也有一點不甘心而已。如果他和我都對對方有很大的執念,也不會有我們今天各自的解決了。”她終於將方竹裙上的汙漬清理幹淨,為方竹撣了撣裙子,“看,都幹淨了。”


    方竹說:“謝謝你。”


    葉嘉影問:“你和何之軒準備複婚了?”


    方竹苦笑,恐怕今日每一位老同學在心內都會有這樣的想法。


    她囁嚅道:“沒……沒有。”


    葉嘉影說:“方竹,你變了很多。可是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寫的報道,沒覺得你變得這麽多。”


    “何之軒是……”方竹想著解釋道,“最近才回來的。我正好不巧發生了些事故,手上受了傷,脫賴他照顧我。”


    葉嘉影想了想,仿佛是回憶,也果真是回憶。她說:“我記得當年你倒追何之軒的時候,總是一副明明很有勇氣,可有沒什麽底氣的樣子,除此之外,你的說話辦事都有板有眼,很有你自己的一套的。”


    方竹輕歎:“原來你們都看得這麽淸楚。”


    葉嘉影說:“所以你後來也不跟我們聯係了?”


    方竹這一次點頭承認下來了:“那……那個過去,不愚很愉快。”


    葉嘉影輕輕扶著方竹的肩:“那說明你們分手還分得不夠徹底。”


    方竹抬頭,光亮太盛,她的眼前發虛。


    何之軒還是像老早的時候那樣照顧你,如果他也放下了,他就該像杜日暉一樣另找如花美眷成全美滿婚姻。“方竹的肩膀本能地縮起來:“他的人品很好。”


    葉嘉影反問:“你不正是因為這個才愛上他的嗎?但是,有一點你要曉得,照顧戀人或妻子是男人的責任,照顧前女友或前妻就是男人的舊情了。隻有舍不掉舊情,才會舍不得離開,拋不開過去。”


    方竹想要搖頭反駁,然而對方直指入她心底,把她心內模糊的想法說成了語言。於是,她想不到可以應答的詞匯。


    葉嘉影同她不一樣,整個人更爽利,快人快語,直探人心。隻有這樣的人才會對自已認識得這樣晰透,才能坦蕩地參加舊愛的婚禮吧?


    葉嘉影繼續講道:“你們當年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隻從別的同學口裏聽說你們結婚半年後就離了婚。我當時很為你們感到可情,因為方竹你當年堅持了我所不能堅持的。而我的不能堅持,你可以當它是借口也好,是我世故也罷,我沒有愛杜日暉愛到可以為他堅持,愛到索性放棄我所擁有的一切,為了愛情放棄是需要勇氣的,隻有真正深愛的人才會辦得到。方竹,你當年是辦到的呀!”


    被探到心底深處的方竹怔住了,她所回避的、她所不敢探究的,一切快要呼之欲出。伹是念頭轉折,差一點點就要忽略的幢幢陰影冷不防地又籠罩住她。是的,這些日子,在何之軒的悉心照料下,在老莫、楊筱光和葉嘉彩的言語鼓勵中,她幾乎都快要忘記讓她龜縮但又不能宣之於口的理由。


    理由令她心痛,但正因為此,她的現狀才無法逆轉。


    方竹對葉嘉影誠摯地說:“老同學,多謝你的這番話。”


    看方竹的表情,看方竹的態度,識人眉頭眼額的葉嘉影便曉得自已的一番話等於白講了。她不免遺撼,說道:“你不必謝我,我想我說的這番話起不了良性的作用,也等於是白說。”她放下手來,挽住方竹的手,“我們回去吧。”


    方竹隨葉嘉影走出通亮的漱粗洗室。


    其實她又回到她的一方灰暗天地,她感激每隻嚐試拉她出來的手,是她沒有勇氣再出來真正去麵對。


    婚禮現場依舊熱鬧,新人已經開始敬酒,被每一桌的客人戲弄。


    回到座位上的方竹看到麵前的骨盤裏已經放了不少菜。東星斑是最厚實的背脊肉,鹽焗雞的雞腿被拆了骨頭,烤鴨的皮和肉兼大蔥被卷入薄餅,薄餅也沾了甜麵醬。


    在座的舊同學望著她笑得頗暖昧,葉嘉影見狀也掩口微笑。


    方竹無奈地望向何之軒。


    何之軒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而立之後的他,比之當年的沉穩,更多了不動聲色的悠然風度。他說:“握筷子的時候小心點。”


    她在上周嚐試自己握筷子,恢複得很迅速,不用再勞煩包姐喂飯。雖然同居著但是從沒有跟她同一桌吃飯的何之軒卻是知道的。


    方竹的眼眶一紅。


    她對不起他,從過去到現在。


    她低下頭,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力量握住筷子,一口一口把他為她細心打理的菜肴細吞慢咽。眼淚也就一點一點又通回肚內。


    杜日暉同他的新娘被簇擁到這一席來,伴娘伴郎前來擋駕,同這一席的三位男士喝上了。沒有笑鬧的最後一位男士是何之軒,他同幾位女士一齊端起酒杯,向新婚夫婦祝賀。


    杜日暉已經喝了個麵紅耳赤,人搖描晃晃站得不穩,偏偏一轉就到了方竹麵前。新郎官仗著點微醉,口齒模糊地對著她講:“方竹,之軒在這個世上沒有別的親人了!”


    —言就讓方竹往後退了半步。她知道自己的麵孔一定頓時煞白。


    何之軒扶住老友:“老杜。”


    杜曰暉仍是對著方竹:“你要記得對他好,知道嗎?對他好!”


    新郎官被新娘拽了回去,被友人們擁在正中,又開始一輪友情的罰酒。


    方竹手上的酒沒能夠敬出去,她端著酒杯,失魂落玫地站在圍外。


    “方竹,之軒在這個世上沒有別的親人了啊!”


    這句話言猶在耳,嗡嗡作響,她亂掉方寸。


    有人拿掉了她手上的酒杯。


    “敬完酒我們就能走了。”


    方竹抬眼望著麵前的男人。


    對方麵色平靜,態度溫文。


    方竹說:“我們走吧?”


    她說罷,轉身就想走,被他輕拉住。


    他同新人打了招呼道了別,又同在座的老同學們道了別,才轉回身,脫下身上的西服,蓋在方竹的肩頭。


    他把什麽都做到有條不紊。


    方竹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屬於何之軒的西服,他的氣息又籠罩住她。


    走出飯店,何之軒預備去車庫拿車,方竹叫住他:“何之軒,可以……去附近走走嗎?”


    夜風拂麵,撥亂人們的發,但是月色很好。


    何之軒把掏出口袋的車鑰匙又塞回了口袋內。


    他們走到了月色下。


    方竹一定會回想到當年,她知道自己忍不住。


    曾經談戀愛的癡傻日子,何之軒下班後會來校園為她打開水,他們一人拎著一隻熱水瓶,在校園裏漫不經心散著步。她傻乎乎地同何之軒講著上課時的八卦,打工時的笑話,何之軒默不作聲地聽著,偶爾說一兩句指點她的課業或是她的工作,然後再告訴她,他在這一天中發生的比較重要的亊情。


    這就是談戀愛的無憂日子,零零碎碎的亊件組成彼此的人生,往對方的人生滲透。


    零碎的亊情講不完,他們會提著熱水瓶走到校園外。


    方竹記得,就是現在正走著的這條林蔭道。隻能並排駛兩輛車的單行道,在夜裏車很少,路很靜,樹枝繁茂,月色朦朧,很多校園情侶會選在這裏軋馬路。她開了腔,問何之軒:“你,最近那個,工作方麵,還順利嗎?”


    簡單的問句,她講得期期艾艾。這是早就該拉的家常,她拖拖拉拉,到現在才問出口。事實上,她與他重逢至今,她連正麵的問話都沒有同他講過。


    何之軒答她:“不算順利。”


    方竹投有預料到他會這麽坦率。


    何之軒翻出香煙,取出一支,用打火機點燃。一星火花在黑夜亮起,她看到他修長的手指籠著這微光。火花的微光照在他臉上,她看到了他疲憊的眼。重逢以後,她沒有見他抽過煙,她幾乎都快忘記了他會抽煙。在很久很久以前,他隻有在工作壓力很大的時候,才會避開她抽煙。他對抽煙很克製,頂多抽個一支的樣子,然後嚼片口香糖再回到她身邊。


    現在,他沒有避開她,但還是把煙稍稍拿開了些。


    方竹問:“是菲利普?他還做了什麽給你造成困擾的事情嗎?”


    何之軒走到垃圾箱前撣了撣煙蒂,沒正麵答她,隻說:“我都能應付,你放心。楊筱光那兒也不會有麻煩。”


    他讓她放心,她便真的放心,他連她的朋友都關顧到,這便沒有辜負她為了他的難處而未對老友如實和盤托出全部情況。


    方竹莫名地安慰。她問:“在香港的時候,你一直在‘君遠’做事情嗎?”


    “第一年在另一家,後來跳槽去的‘君遠’。”


    “其實,你……不做新聞,是……可惜的。”方竹說,她倫偷地、留戀地覷一眼何之軒,“何之軒,你這樣照顧我,我是很感激的。”


    何之軒轉過頭來看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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