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方竹親自往快餐店內調查,查驗到糖漿保存期限無過期情況,用的水也是嚴格從蒸餾水出口拉了管子。她回頭就將稿子刪除,雖然百忙一場,但是自覺有所長進。


    這些全賴何之軒從盤提點。


    如今梅老板的一句話,又令她回憶起當年。想起這樣的陳年往事,人生之中,她所能抓住的點滴溫馨也就這樣幾件,陳年的溫暖和親吻的溫柔似乎還停留在唇上心間,想起就會不自禁地微笑。


    她同梅老板說:“這些專業知識我還是曉得的,大夥兒在家裏衝麥乳精也是衝,衝阿華田也是衝,衝兌飲料實在是沒有什麽新聞點了。”


    梅老板大笑,十分爽快地替她全程安排好工作,也深知她的行業工作需要,同餐廳裏頭的工作人員招呼好,隻講她是來體驗生活的親戚,隱去了她的記者身份。


    有了朋友關照,很多工作便好進行。


    因為在春節期間,餐廳的工作果真異常忙碌,幾乎日日爆滿,服務員同廚師更是忙得馬不停蹄。


    第一日同方竹一塊兒做接聽客戶定位電話的女孩說:“幸虧過來做前台領位,如果做傳菜,我就不做了。”


    方竹問:“因為傳菜很累?”


    女孩答:“是啊,我爸媽心疼。”


    女孩是九零後,紅撲撲的臉蛋像脆生生的蘋果,也許學曆不高也許家境不好,才會做社會上頭最勞累的服務工種,但有父母視如珠寶,便是矜貴的。


    方竹問:“不能回家過年,他們不怪你?”


    女孩換一副賭氣嘴臉:“他們不願意我找這裏一起工作的男朋友,我才不回去。等我們賺好錢再回去,他們就沒話說了。”


    方竹心上一滯。


    女孩歎口氣,又說:“大家都認為當服務員是伺候人得工作,沒出息,情願去工廠吸毒氣,像在那個什麽廠的,都有人做得跳樓了,但是很多人還是喜歡進工廠。因為進工廠當工人比較體麵呀!我爸媽都要我找個當工人的,是個電工、木工也好,他們看不起當服務員的。”


    有電話進來,女孩不再同方竹聊下去。


    凡塵俗世,類似的煩惱總是在輪回。大太陽底下,絕無新鮮之事。方竹又想苦笑。


    女孩接完電話,又講:“所以春節不回去了,春節翻三薪,老板還額外派新年紅包,這裏有錢客人多,還會給小費,劃得來。”


    也是世俗的算計,帶著平凡的快樂。


    方竹看著女孩同她的小愛人在忙碌的間隙都不忘互望一眼,彼此鼓勵,她是羨慕的,也給予真心祝福。


    門外有客進來,是一位長者領著兩位年輕人。


    方竹躬身立好,正要喚一聲“歡迎光臨”,抬起頭的刹那,她生生往後退了一步。


    表哥徐斯衝她眨了眨眼睛,莫北客客氣氣地朝她點頭致意。他們都恭恭敬敬跟著位長者。


    方竹把眼睛抬起來,不由自主地把脊背挺直了,光明正大地望過去。


    她很久沒有在這麽近的距離這樣望著這位長者了,上一回還是幾個月前,在軍區裏頭隔著小花園的假山假水遠遠望了一回。他正打著太極拳,不緊不慢的白鶴亮翅,馬步蹲得不夠低,手擺的位置也不對,身姿剛正而不優美。


    他年輕的時候,身材頎長,身板健壯,動作靈活。年幼的方竹喜愛在他的背上享受女兒應有的父愛,奶聲奶氣地說:“爸爸是我的千裏馬,爸爸你快跑快跑!”


    “千裏馬爸爸”不像一般的爸爸那樣嬌寵小女兒,硬聲硬氣地斥方竹:“小丫頭片子胡扯啥?”一邊嗬斥一邊會抓牢女兒,真的就在軍區的操場上跑了兩圈。


    方竹張開雙手迎著風,看到母親就等在操場邊,夕陽的餘暉灑在一家人的笑臉上。她永遠都記得。


    她也記得父親以前沒有打太極拳的愛好,這愛好是這兩年才培養起來的。


    張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和方竹聯係一次,聊的無非是師長最近吃得還可以,身體健康,愛好上了太極拳,脾氣鍛煉得比以前好了。然後問道:“你什麽時候回家?”


    仿佛方竹才離開家裏沒有幾天。


    她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在張林的歎息裏把電話掛上。


    愛好上打太極拳的父親,沒有年輕時候那樣挺直的身板了,這些年愈加略略佝僂,鬢發的白線也逐年地蔓延。


    方竹望著他的發,思忖著,不久之前在小花園裏看到的他,似乎白發還沒有這樣多?


    隻有他的麵容表情還是如舊,方正的國字臉,深刻的法令紋,不怒自威的氣勢永遠不變。小時候她多怕這樣一張臉,又多想見到這張臉。


    離開家的很多日子,她對鏡自照,想要從自己的麵容上發現一絲一毫同這個男人相似的地方,但是結果卻徒然。她的眉眼,她的唇鼻,無一不肖似亡故的母親。看著這些相似,她就會深刻地想念母親,感恩著這些相似。


    方墨蕭把目光停留在身著工作服的方竹身上好一會兒,才開口:“三位,最好包房。”


    九零後女孩查閱了電腦上的訂位係統,為難地說:“都滿了,大堂四人座也滿了。”


    方墨蕭點點頭:“我們等一會兒。”


    九零後女孩領著他們坐到等位區的沙發上,過來經驗老到地囑咐方竹:“上茶和點心。”


    方竹惶惶地快步走到點心間拿了點心,又從酒水吧拿了茶,端出來時,那邊一行三人圍坐一處,已開始交談。他們沒有一個人主動同她打招呼,好像都是不認識她的樣子。


    方竹端著托盤,用盡量標準的服務儀態走到他們麵前,把托盤內的點心碟子和茶水一一奉上。動作有些淩亂,但是幸未將茶水灑出。


    從這麽近的距離看著父親,是方竹這些年的第一次。


    距離近了,才能看清他鬢邊真的是已經霜白了,離開家的時候,還隻是斑白而已。


    他以往但凡去餐廳裏頭吃飯,就很會擺些領導派頭,非包房不用,更遑論要坐在公眾等位區等位。這在越長越大,越來越有自主思想的方竹眼內,是搞特殊化的官僚作風,是大男子主義的臭脾氣,是不可理喻的。


    但是此刻,他落座在等位區的沙發上,就像這裏普通的顧客一樣。


    徐斯說:“先拿菜單過來吧!”


    方竹橫了表哥一眼,對方嬉皮笑臉,一副存心模樣。


    她將菜單遞給徐斯,手從父親麵前伸過去。父親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會兒,忽然說了一句:“鍛煉出來了,很好。”


    方竹把手縮了回來,背在身後,跟小學生似的。


    她自小手上皮膚就對很多化學用劑過敏,尤其是洗衣粉、洗潔精,所以父母從不讓她沾家務,真正的十指不沾春水長大的。後來同何之軒相戀結婚,她漸入人世,再也回不去十指不沾春水的生活,那一雙會過敏的手,在經曆一層一層生活磨礪之後,竟然也將過敏的毛病戒掉了。


    現在她的手,比彼時在父母身旁做掌上明珠時要粗糙,要暗淡,多了趼皮,少了細嫩。但是,雙手卻更有力,剛才端牢托盤,也能做得一板一眼。


    這些落在父親眼中,他是看得出來的。


    方竹將眼一垂,將心中湧起的脈脈情緒壓了下去,想要即刻退下,可是口舌不受自己控製地說了一句:“您要注意身體。”


    坐在沙發上的方墨蕭,身軀微微一傾。


    方竹扭過頭,推開兩步,怕自己伸出雙手。


    九零後女孩上來招呼:“那邊位置空出來了,請隨我來。”


    方墨蕭是用手在沙發上撐了一撐,才支起身子來,徐斯本意要扶,但是瞅見了方竹微微伸出的手。


    方竹還是悄悄地伸出了手,這是本能的動作,遲疑著,猶豫著,可是抬頭看見父親的鬢發,她伸手扶住了要站起來的父親。


    方墨蕭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手上,借力站了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也講了一句:“你也注意身體。”然後放開了她的手,跟著女孩走進餐廳大堂。


    徐斯路過方竹身邊時,說:“舅舅今天想出來吃飯,聽說你在這裏做暗訪,就專門來了。老爺子還不明說,就跟我說什麽找個飯店吃飯,要上海城做得最好的,要在淮海路上的地鐵旁邊的,說要動動腿骨做地鐵來。這說來說去不就是這家嗎,繞這麽大的圈子。”


    方竹垂頭,眼角開始濕潤。


    徐斯說:“你們父女何必呢?明明都關係對方關心得不得了。”


    方竹抬腕看表:“都這麽晚了,你們快去吃飯吧!我一天的工作都快完了。”


    她退到前台處,佯裝收拾物件。徐斯偏偏跟著走過來:“都四五年了,父女沒有隔夜仇,你們倒是很好……”


    方竹無奈抬頭:“哥哥你別再講了,每隔一段時間就給我來一次魔音穿腦。”


    徐斯忽然問:“何之軒回來了對不對?”


    方竹一怔。


    “你們見過了?”他又問。


    方竹盡量裝作無所謂地笑笑:“蠻巧的,他現在是我好朋友的上級領導。”


    徐斯點點頭:“我知道你怨我當年揍過他一頓,對我的話總歸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方竹歎氣:“都是陳年往事了。”


    徐斯說:“你也說都是陳年往事了。”


    方竹停下手上的工作,正色看牢徐斯:“你讓我再好好想想。”


    徐斯也正色看牢她:“小竹,你爸爸年紀大了,雖然脾氣還是一樣固執,但是這幾年他一直很想念你,你也經常偷偷跑回來看他……”


    方竹打斷徐斯:“哥哥,你真的可以去吃飯了!”


    徐斯拿她沒有辦法,說:“小竹,任性是不能過一輩子的,困住自己,傷害的是愛自己的人。”


    方竹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最後會是這個結果,也許性格決定命運,個人自食其果。就像剛才,我不知道應該和他……”她頓了頓,說出了在心中默默存放很久的名詞,“和爸爸說什麽才好。”


    徐斯罵了一句:“不孝子。”扭頭就走了。


    大堂內賓客盡歡,方竹站在熱鬧的邊緣,愁緒又滿心頭。


    她仍有她的猶豫。


    很多年前,她和父親劍拔弩張,言語不和,終至關係破裂絕門而出。過來這些年,種種前怨早已化去,隻是當年執意邁出的這一步,和這一步之前的重重山壑隔閡,讓她難以回頭。


    原來她一直停留在那一天之後的原地,從不曾有決絕的心邁開步伐逃離現場,也絕沒有勇氣回頭跨過這山壑。


    方竹的心被轟轟地炸裂一道縫隙,埋葬在最深處的最不願意承認的情緒一樣一樣跑出來要她清點清楚。她稍微一深想,就會頭痛欲裂。


    她對折回來的九零後說:“我頭痛,先走了。多謝你一天的照顧。”


    九零後坦率地說:“你們真幸福,有這麽好的背景,還能來體驗生活,真不知道我們的苦。‘是啊,她有多幸福,方竹想。曾經她很幸福,她以為那是不幸福,其實是她錯了。


    她收拾了屬於她的物品和她的情緒,迅速逃離了現場。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樣。


    這天以後的幾次采訪,諸如進保姆中介所當中介、進便利店當店員、去美容美發店做店員,都在方竹魂不守舍的狀態下做完。


    到這個年過去,她把寫得七零八落的稿件一拚湊,猶豫采訪不夠深入,資料不夠完整,選題又沒有定好位,自覺實在難以交給老莫,所以在春節後的第一個工作日,像老莫低頭認錯。


    老莫寬宏大量予以原諒,還說:“大春節做什麽深入調查?真要讓你搏命寫出來,還不得算我一個勞累員工的過錯?”


    方竹忽然感動,說:“老編,多謝你。”


    “你真應該放放大假,這幾年太拚,外頭看起來還是不錯的樣子,但我知道你的體力和精神是受不住連軸轉的。好好的姑娘,不要搞得自己這樣累。”


    方竹低著頭,望著自己灰撲撲的耐克鞋,這雙鞋陪她走過很多地方,很多年月。她勉勵自己,說:“是的,我知道我該休息。不過年輕人要爭朝夕。”


    老莫在這上頭總是講不過她,也隻好由她去,不過還是細心囑一句:“那就多約朋友聊天吃飯,開開心、心聚聚會。”


    這是一個很好的建議,方竹轉念,自春節前到春節後,林暖暖同未婚夫準備婚禮忙不開身,自己又在佯裝投入地做報道,楊筱光肯定同父母四處跑親戚,友朋之間是真的許久又沒聚會了。


    她撥電話給楊筱光,沒有想到—向有約必赴的楊筱光拒絕了,且唉聲歎氣曰:“我這個月要把渠道的調研報告搞定,中外十來個牌子,我想死。”


    方竹聽到心裏,轉一轉念,問:“是關於‘孔雀’這個項目的?”


    大大咧咧的楊筱光不疑有他,說:“可不是?我被操勞死了。這個項目還得和選秀節目合作,我們英明偉大的何領導看中的代言人年後要參加選秀了,到時候倒是一場硬公關賬。”


    方竹咕噥:“‘孔雀’手筆倒是很大。”


    “厚積薄發呀,有錢之後要雄起呀,民族品牌在爭氣!”


    方竹被楊筱光逗笑。


    放下電話,鬼使神差地、不由自主地,她又做了一樁自己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她給昔日采訪過的一位任職營銷數據分析公司的友人撥了個電話,對方很是賣她麵子,很快就發了一份日化行業的數據報告過來,她隨手轉發給了楊筱光。


    把郵件發完以後,她對著發件界麵發了好一陣呆。她問自己,方竹,你又在發什麽神經?這樣做是什麽意思?


    楊筱光立刻就打來電話:“老友,這把炭太火熱、太及時了。”


    她笑:“小事一樁,改天請我吃飯。”


    楊筱光多加一句:“我跟何領導說了是你發的數據報告。”


    方竹無奈:“阿光。”


    楊筱光說:“是你幫了我們做報告,我當然要如實匯報。”她把‘如實’二字拖得老長。


    好友心意方竹能夠心領,隻是她有太多的難以言說,隻得默默將電話掛了。


    她在做什麽?她想。他如果知道她做的這件事情,又會作何感想呢?


    自從他回來後,她整個人又開始不對勁了,情緒不對勁,想法不對勁,身體不對勁,連行動都不受控製。做著老早以前做過的那些蠢事,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可是忍不住,她忍不住就把這些事情一樁一樁做下來。


    老莫真的是個會體恤下屬的好領導,在年初這段時間很少給方竹派新任務,隻囑她專心寫好援助交際女生的專題報道。隻是方竹素來閑不住,又想自動自發去尋個跑外地探查問題奶粉的報道做,被老莫攔住了,老莫說:“娛樂版的幾位骨幹跑好萊塢做專題了,今年我們的大導演沒發誓要拿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可惜本市的選秀沒人跟。我看你禮拜六有空,就去跟一跟。”


    方竹瞪眼睛:“老編,我不是娛樂記者。”


    “代班的情況也是有的,正好你帶個實習生去學習學習。”


    方竹一時無語了許久。這份關懷來得過分莫名,她頓生了些懷疑,給表哥去了電話詢問。


    徐斯一問三不知,直說:“你別疑神疑鬼,你們主編關心你,你倒是疑心我們幫你打招呼。你多大了還需要這些招呼?”


    “真的沒有?”


    “絕對沒有。”


    “不是……不是我爸爸?”


    徐斯便說:“你怎麽自己不去問你爸?”


    方竹賭氣:“行了,不問你了。”


    她悶悶地同要帶的實習記者聊了聊,對方才從大學畢業,很年輕,對工作也很熱情。就像當年的自己。


    方竹不想在新人麵前消極,便很認真地同對方研究了一下這場選秀,沒有想到對方把功課做得十足,把第一場秀的每個選手的資料都尋了來。


    實習記者指著其中一個選手的資料說:“我有個很靠譜的幕後消息,這個男孩年前給一家廣吿公司拍過廣吿,那家公司的新客戶是這次選秀的冠名廣告商,所以這個男孩很有可能是內定的前三甲。”


    方竹把冠名廣吿商的資料拿過來,資料上赫然寫著“孔雀”二字。


    她的心思轉了轉,還是同實習記者說:“現在是小道新聞到處飛的年代,不要把沒有核實的消息隨便說出去。”


    實習記者還想堅持已見,但見方竹已經在看其他選手的資料,並沒有同她繼續八卦的閑心,便隻得作罷。


    到了周末,方竹領了實勻記者奔赴選秀現場。


    實習記者看什麽都新鮮,尤其還是選秀比賽現場的知名男主持的粉絲,一見人就老師長老師短地叫開了,提問比誰都積極。


    方竹見實刁生挺勤勞,便跟在人群後頭不做采訪的排頭兵了。


    她從舞台後走出來,外麵陽光很好,她很不意外地看見了人群裏的楊筱光。


    楊筱光很意外地在人群裏看到她,撥開人群,鑽到她身邊,一臉納罕的表情:“難道你被調到娛樂版了?”


    方竹白她一眼:“怎麽說話呢?就不興我來看看本城帥哥的風采?”


    “真難得,我一直以為你看不上娛樂亊業。”楊筱光做個鬼臉。


    方竹以手覆額,遮一遮照射過來的陽光,也擋了擋自己臉上的表情。她問楊筱光:“你們接的那個護膚品公司的資料什麽時候整理一下給我?”


    楊筱光一臉小促狹。


    方竹忍不住解釋:“我對洋人占有國有品牌渠道深感憤慨,想做一個報道。”


    楊筱光笑眯眯地說:“你哦,我就知道你給我資料也是有私心的。”


    方竹把手拿下來,板牢麵孔:“想什麽呢!不給就算了。”


    楊筱光馬上拉住她說:“過兩天就給你。”忽又歎一口氣,講“你這是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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