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高潔低下頭, 從身邊的包裏拿出幾份文件, 放到桌麵上這時候他的白開水也被送了上來。


    “這是什麽?”他蹙起眉頭。


    高潔將頭抬起來,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且堅定,她開口的聲音也變得有力起來:  “於直,我要麻煩你一件事——請和我結婚。”


    好像聽到了一個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於直的眉毛跟著高潔落下的話音一動, 挑起的角度幾乎就是在表達嘲諷和不可思議。他目光灼灼地瞪著高潔,自昨日始, 今次見麵,高潔可能會說的話,他不是沒有忖度過,根據她的性格,根據他和她各自的情勢。但他沒想到她居然會是這樣一句話,按照高潔的性格,按照目前的形勢,她應該絕無可能和立場提這種要求。


    高潔的下一句話又像一道驚雷,劈停了於直差一點要開口的嘲諷。


    “不會麻煩你太長時間, 一年就可以了。我懷孕了,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灰蒙蒙的咖啡館灰暗至極,臨窗的亮光晃動在高潔的麵孔上,明暗參半。於直瞪著將背挺得筆直的高潔,她微台著下巴,以前不曾明晰過甚至是矛盾的目光,正明淨以及固執地迎視著他。有一點乞求,更多的是較量,已經沒有了矛盾,也絲毫沒有退讓,甚至在逼視著他。


    這無疑在宣告高潔所敘述的是事實,不是虛假的借口。於直瞬間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然後,他反應過人的思維在這瞬間停滯了,他嘲諷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臉上,灼灼的目光也漸漸變成了駭異,也不由自主地從高潔堅定的小臉上往下移動, 在她的身體上估量,駭異轉變成想要確認真相的探索。


    於直第一次麵對一宗事故無法有任何及時反應和認知,他有一點糊塗,有一點驚異,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統統讓他不能對此做出任何語言和行動上的反饋 .而高潔連珠炮一樣繼續著她的話題, 好似本來也不準備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 緊接著就把一切該解釋該敘述的都敘述清楚,公事公辦的口氣就像在和他談商務合作:“這裏是幾份文件。一份是我放棄於氏家族和盛豐任何財產的公證書,我簽名了,也有公證處的公章; 一份是離婚協議,就財產分割同題寫得很清楚,我也簽名了。我隻有一個要求,我是封閉抗體陰性,我需要你和我去醫院,用你的血救這個孩子。我不想失去他,但也不會再麻煩你其他事。這裏還有一份就是醫院的診斷書,還有封閉抗體治療的時間和流程,第一次治療是下周一早上十點,預約了市一醫院婦產科徐誌華主任。“高潔講完以後就站起身,她鼓起的勇氣隻能支撐她到此刻,於直在她身上遊移的目光,在她看來,就像飛刀一樣淩遲著她,提醒著她曾經的愚蠢、現在的無奈。她自覺無顏也無言再相見,卻又不得不再相見。這個後果,是她必須拖著他一起承擔的。念及此,她又增一分底氣: “我想在治療前和你注冊,給孩子合法的身份。明天是周五,我問過你們這邊的民政局,明天九點,我們在那邊辦手續。這些文件一就放在你這裏, 這是我的保證。 我會遵守這些合同和聲明裏的一切規定,不會有其他的陰謀。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有這個簡單的要求。你就當一”高潔緊緊咬住唇,再鬆開,張開帶著齒印的唇,說道,“和我用合同約定彼此的權益,最後合作一次,這次我沒有任何欺騙,也不會帶給你們任何權益上的損失。”


    聽完高潔所說的一切,一直不知如何言、如何動的於直,在心頭醞釀的火團,終於燒起來,他冷笑著說:“高潔,你做事就是這麽想當然,就算一”他的目光放到了她站起後的小腹上,因她起身,他終於能看到這個至關重要的地方——  他也明白了,這應該是最後一次癲狂後的疏忽,釀出的後果正在請他自己判斷,但目前他在她身上看不出這個後果的形狀。他不受控製地,也像是存心將譏誚的眼風往上揚,“就算有了孩子,你這麽有把握我會把孩子給你?”


    而他眼裏的高潔是非常胸有成竹,不自覺地將頭一仰,就像那隻找到主人有了底氣的小白貓一樣。但其實高潔是避開了他射來的眼風,將她最大的王牌亮出來,也不得不亮出來:“我和你奶奶有個協議,結婚一年後離婚時,如果孩子的撫養權給你,那麽盛豐在''路客''的全部股份轉到我名下。這份協議也在這裏麵,公證過,我和於奶奶都簽字了。”


    在於直臉色急劇變得更加糟糕更加咬牙切齒前,高潔迅速拿起身邊的包,將頭低下,像是躲洪水猛獸一般推開椅子: “我先走了,明天九點在民政局門口等你。”


    她急驚風般走出咖啡館,才迎著溫暖的陽光,長長舒口氣。最難辦的事情,她已經辦了,最難說的話,她也說出口了,可做完以後,仍無信心。但是這個困難,她跨越了。然而,這個憤怒的於直、傲慢的於直、冷漠的於直、比一個月前瘦了整整一圏的於直, 讓她對自己做的一切喪失信心。


    他們的每一段開始, 好像都預先有著一個結束的期限。也許這便是她和他注定的結局,總是不能扭轉。


    高潔走下台階,走入陌生人中間,融入人海中。現在,她終於了解到於直所重視的是什麽,並以此為武器,同他正麵交鋒。這是必然的果,因為必然的因,都是自己的選擇, 就該承受。她不應當有一丁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坐在咖啡館內的於直, 在高潔推門走出去後, 才發覺自己在咬牙切齒。牙齒相抵,情緒也在相抵,在目光觸及麵前桌上的文件時爆發出來,他一揮手, 將文件全部掃落到地上。


    駭異的服務員走過來,躊躇著一頁頁撿起來,小心翼翼遞到他麵前: “先生,您沒事吧?”


    “沒事。”於直也自知失態了。


    這是真正的失態,自己的每個反應、每句話都被洞悉、被計算、被采用最匹配的盾牌來抵擋、在最準確的位置送上長矛。他的氣急,雖未到敗壞,但也相差無幾。


    高潔,這個高潔,在相處的二年裏,精確地計算著他的每個喜好來投其所好。又是這個高潔,在幕閉後,依然可以做到對他的精確計算。不,這不是精確的計算,這是準確的挾製。積累了一年經驗和得失後,她一出手,不扭捏、不哭訴、不委婉,直接就捏住他的七寸,絲毫不給他反應的機會。


    於直將白開水一飲而盡 .這晩,他仍回到辦公室裏過夜,沒有回家,也沒有同祖母通電話。高潔的舉動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這一切也是高潔把握了祖母絕不會虧待於家子孫的性格。   想到這個孩子, 於直就不能自在。他抽完一支煙, 又抽一支新的。


    一個孩子, 他立時明白孩子是因何而生, 因而更加懟怒 ,隻不清楚是對自己,還是對高潔。但的確由於自己的疏忽,便帶來一條生命,並且——他拿起手邊高潔的診斷書, 這條生命目前還麵臨著毀滅的危機。雖然他還看不太明白這個病的情況,但這就是高潔的動機。他的憤怒淡了些,皺著眉頭把診斷書看了幾遍 .她正竭盡全力想要生下他的孩子,保全他的孩子。這個念頭一起,於直心底突地就破土而出一股脈脈的溫流,莫名地,明明不當有,他是不解的,但 瓦解著他的憤怒。


    一個屬於他和她的孩子,一場棋局外的意外,荒唐地就存在了。甚至,這個孩子的存在, 和他自己誕生的荒唐不相上下。


    於直厭煩地將抽了一半的煙熄滅,又拿出煙盒準備抽一支新的,這時,祖 母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林雪直截了當問孫子:“高潔和你談過了吧?


    於直未作聲。


    林雪的聲音是嚴厲的:“我不管你們倆怎麽折騰,孩子是於家的曾孫,你 要給我保住 .”


    於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願同祖母多談,隻說:“我知道了。”


    林雪的聲音又摻了點冷: “就當這是一樁你和奶奶做的交易吧!奶奶是給了高潔很多談判優勢。”


    於直聞言“嗬”一聲輕笑,握緊了話筒。不管怎麽說,那日夜宴形同對祖母的逼宮,事情過後,必有回響。他有一絲愧疚泛起微瀾,仍是未作聲。


    接著, 林雪的口氣就鬆動了些:“高潔目前的情況, 比你更適合帶孩子。我把你的戶口本給高潔了。”


    事已至此,他似乎別無選擇,也完全被動,而且不得不被動,不得不去完成這筆交易。於直一直默不作聲,這不是他所情願的。


    但林雪掛電話前語重心長地說:“阿直,孩子雖然是意外,但也是責任。”


    次日清晨, 於直準時抵達區民政局,高潔已經到了,站在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的人口處等著他 .她今天仍是長裙開衫, 但是顏色比昨日顯眼了些,將大地色長裙換成了朱紅色中式改良長袍,開衫是極雅致的米色,仍然不顯腰身。於直走近後,才有了一層新的感情,高潔並不喜歡貼身的各種純白淑女服飾,那是他強加於她的不理解。她很適合這些長且寬的隨意服飾 .他對她的預估,也許從一開始就並不十分準確。


    今日的高潔細意地裝扮過,將頭發稍稍卷了卷,披散下來,描了眉毛,畫 了眼線,塗了口紅,樸素之中不掩明豔。


    於直忽然就不受自己控製,也不符合目前自己心情地笑了笑,走近高潔時,說:“你還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高潔望向他的眼波有別樣的情緒流動,她最後也笑了,很客氣地說:“謝謝你能來。”


    於直冷冷哼一聲:“準備得還真挺充分啊?”


    高潔未語。


    在登記處時,於直才發現高潔不是準備得挺充分,而是相當充分,在為他們辦理登記的工作人員異常嚴格地審核著高潔帶來的證件時,他輕飄飄地瞟了高潔幾眼,高潔一直垂首靜立,既認認真真又恍恍惚惚。


    工作人員審核完證件沒問題後, 笑眯眯地問他倆:“你們是自願結合的嗎?”


    高潔仍在發呆,仿佛沒有聽到一般,她未答,於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員有些奇怪,又大聲追問一句:“你們是自願結合的嗎?”


    高潔才如夢初醒一樣回過神,她先回首望望於直,望著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著他說:“我願意。


    於直避開高潔的眼:“自願。”““帶照片了嗎?”工作人員問。


    “我們現場拍。”高潔答,答完又望於直一眼。


    她望他一眼又一眼,就像在監視著他,時時刻刻怕他反悔一般。於直突然就伸出臂膀來,攬住高潔的肩膀,在她耳畔說:“你想得這麽周到,我怎麽好意思不配合你呢?我們還不快去拍照?”。


    他的口氣越輕浮,她的心情就越難受。


    他們一起站到攝影機前,於直才有點回過味兒來。高潔今日穿紅裙,應當就是為了這張照片,能讓證書看上去更得體些。做戲做足全套,也是她的一貫風格。


    站在鏡頭前的他們, 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虛情假意的表情來, 仿佛並不困難:於直勾起嘴角,高潔也彎一彎唇,在攝影師眼裏就變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後“啪啪”兩聲,公鑒證明,他們被賦予了法律上合法的關係。


    於直曾經預想過自己未來的婚姻,有計劃的、有作用的、經過深思熟慮的, 現實卻是這樣急轉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證件時心情也很潦草。


    高潔接過兩本法律證件,想要遞給他一本,他未伸手,說:“都放你那兒吧。”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後很不放心地接著問:“那麽下周一?”


    於直往前走兩步,才回頭:“高潔,你都把事做到這個份上了,根本用不著怕別人會不會履行合約。”


    高潔說:“好,周一我等你。”


    於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雖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裏已經真實存在了羈絆,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斷離都牽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態度居然因為自己目光的轉移而變得柔和下來:“送你回去? ”


    高潔說:“不用了。”


    難得的柔和被抹殺開去,教於直清楚對方根本不耐煩再與他虛與委蛇,她的全部企圖都表明得很清楚。現在,堅決要同他劃清壁壘分明的界限一一開始就有的壁壘, 從未被推翻。是他一時意亂,自討無趣,於是不免就生出一點氣,徑自先行走了。


    看著於直離去的背影, 高潔的雙肩鬆動下來—一場戰役的第一場仗終告結束,她再次翻開對自己的孩子有著法律意義的保護證書,上麵的兩人居然都露出了和目前兩人的氣氛毫不相幹的和煦笑容,在說明文字的陪襯下, 變成了她的孩子的保障書。


    高潔珍而重之地將證書放入包內,接下來的一場戰役,又是艱難異常的,須靠天意。她撫摸著小腹:“媽媽每一刻都很努力很努力,你一定要留下來。”


    然而,就在高潔周一準時抵達醫院時,並沒有找到於直的身影,待到她就診時,卻被徐醫生通知道:“你後天就可以過來做療程了,於先生已經做過身體檢查,他會提前來抽血。”


    高潔疑惑著問:“他已經來過了?”


    徐醫生笑道:“是啊,沒想到那麽巧,他是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昨天我們就溝通過治療方案了,你放心吧。“高潔還想追問又覺不便追問,雖然惴惴,但終算拿到於直給她的這重保障了。於直選擇不露麵,於她未必是壞事  至少沒有了麵對他時的心理壓力。


    高潔對徐醫生說:“ 那一切都拜托您了! ”


    待為高潔再度檢査好身體後,徐醫生給於直撥去電話:“目前孕酮和hcg的增長都很穩定,預計用兩周的間隔療程就可以了,血清打到胎兒三個月各項指標正常的話,孩子就不會有問題。”


    於直說:“麻煩你了。”


    “什麽話,這都是醫生應該做的。”徐醫生補充道,“一般這種治療要在孕前就開始,孕後治療得看胎兒情況,沒想到你們的孩子情況挺穩定。”


    與徐醫生通話完畢,於直回到會議室。晨會已經結束,裏頭隻剩衛轍。他笑道:“一大早發什麽脾氣呢?把各部門罵得灰頭土臉影響士氣啊!”


    於直扯開領口的扣子, 重重地坐下。


    衛轍走到會議室內的飲水機前倒了杯水,放到於直麵前。


    於直說:“我領證了。”


    衛轍一怔,琢磨於直話裏的意思,判斷了一下,謹慎詢問:“和那個高潔?”見於直默認,想了想,又想了想,說,“上個月‘可視'' ceo的太太提出離婚, 要求停止他們在紐交所的上市程序。”


    於直斜睨一眼衛轍: “這你就放心吧。在商務上對我們不會有任何影響。衛轍把手搭在於直的肩上:”那你為什麽肝火這麽旺?““你弱視了。”於直把桌上的水杯還給衛轍,甩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會議室。


    就在昨日,他在關止的安排下和高潔的主治大夫徐誌華主任進行了一次麵談,徐醫生把高潔的檢査報告一一解釋給他聽。


    “封閉抗體陰性這個病不是什麽絕症,就是比較折騰,能保住孩子就積極治療盡量保住,要不然以後要孩子更折騰,一旦變成習慣性流產,再要孩子就難了。 高小姐持要保住孩子, 一般女性麵對自己的孩子,都會有強烈的本能。我們會盡力的。”


    於直走出醫院時走得極快,走出三個路口才想起自己的車停在醫院的停車庫,再慢慢折回去。


    高潔的動機總是這麽單純,攻擊也總是這麽直接。她所有精確的計算,費盡心機的爭取。不過是從最初傻乎乎的報複,變成後來莽莽撞撞的保護這一切。全部不是因為他,他會在事後被撇清關係。


    於直在停車庫裏轉了兩圈, 好像又變回八歲時的自己, 因為無人肯顧他,隻能尋找隱藏自己的一平方米,躲進去,就好了 .他終於找到自己的車, 打開車門鑽了進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歎息了一聲。


    第三章 軟弱隻會惹人感慨


    高潔做完第一次封閉抗體治療後,前後思量,將自己的業務計劃又做了一次調整。她開誠布公地同她兩位員工員工裴霈和岑麗霞溝通:“我恐怕不得不休整兩個月。”


    裴霈不語,岑麗霞追問: “jocelyn,你身體不舒服嗎?”


    高潔臉上一紅,麵前兩個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始娘,她很難以啟齒,但還是說出一部分可說出的事實:“我懷孕了,這兩個月要保胎,過完春節就可以繼續工作了”


    岑麗霞繼續不明所以:“jocelyn 你結婚了啊? 我還不知道呢! 從來沒聽你提過啊?”


    裴霈皺了皺眉,還是沒說話。


    高潔避開陳麗霞的問題。在同餘氏家族簽訂了那一係列合約後,她已暗暗決定不再向其他人講出她倉促而荒謬的婚煙,以及她珍貴的孩子的由來。盡全力去保全於奶奶和於直的體麵和隱私,不再給他們平添不必要的麻煩,是她令自己遵守的操守。


    她對岑麗霞說:“這段時間,重點工作是拍攝廣告片和監督網店設計和產品上架的視屏所以就拜托你們倆了。”


    這一個月內,陳麗霞同裴霈也確實協助她良多。畢業生陳麗霞異常得力,跑工廠跟單打樣,和網店運營公司溝通店鋪搭建,工作勤懇;小編劇裴霈寫完三集廣告片劇本後,留在工作室做日常服務事務,還將網店的文案工作包攬過去。


    高潔是感慨而感動的,她的小小事業能支撐到如今,全賴兩個小幫手全力相幫,為她解決了不少後顧之憂。


    這一回她們依然給予她至大支持。裴霈說:“你放心吧。”又問,“明天那個攝製組就來了對吧?我會和他們好好溝通劇本的。”


    高潔一翻手邊的備忘錄,最近她的早孕症狀開始明顯,除了晨吐,就是記性變差,不得不把每樁事情都記下來,好按記錄辦事。


    在高潔重新整理項目進度後,她仍將拍攝創意廣告片作為她最重要的品牌推廣計劃。於創業、於孩子、於這個計劃,她都已經走出了至關重要的第一步, 之後必須堅定地把每一步都走踏實, 而且要迅速。


    首要的,就是必須在孩子誕生之前,將她事業進展的速度推進再推進,以緩衝孩子出生後她可能會麵臨工作和哺育幼兒不能兩全的困境。高潔不住勉勵自己, 並且也的確加快了速度。


    在一周半之前, 她找到梅先生以前留下來的聯係方式,聯係上了攝製團隊中一位叫 summer的導演,對方仍舊對這個項目很有興趣,爽快地與她約定了洽談的時間。她翻了備忘錄,說:“對,明天下午。”


    自愛丁堡和司澄告別,已經過去差不多近五年時光,五年裏變故甚多,滄桑變幻, 心境更迭,再也回不到愛丁堡時期避世閑散的最初。


    事實上,高潔已經不太回憶得起這段避世的閑散,那也是迷惘矛盾的一部分。而今再回想,恍然如夢。


    再次見到司澄時,高潔竟然毫無意料中該有的不真切和激動。她就像見一個久別重逢的老熟人,對司澄伸出手去:“司澄,你好。”


    意外的是司澄。在這扇老式的鐵閘門打開後, 他就看到了自走廊深處走出來的女子,他的往事也跟著走了出來。高潔還是老樣子,穿著寬鬆的毛線長裙,圍著長長的毛線圍巾,白色的球鞋。在愛丁堡的時候,她就一直是這副他一開始以為是瀟灑隨性的打扮,後來他才知道是自己搞錯了。但高潔又不像是老樣子,氣質不一樣了,她曾經讓他著迷過的飄飄忽忽追尋什麽似的眼光不見了。眼前的高潔,不像他認識的那一個。她現在明媚而堅定,好像摒棄了什麽負重似的,重新變了一個模樣。


    高潔笑吟吟地當著司澄的團隊和自己的團隊介紹他們的關係: “沒想到是司澄,沒想到是老校友。”


    於是司澄也笑了,在高潔的眼裏,他濕漉漉的眼一直沒有變過,一如當初的真誠坦率。他的真誠坦率卸載了高潔初見他時的負擔。他們笑著互相擁抱,一點兒也不尷尬, 然後坐下來認真地把合作的會議開完 .


    會儀上高潔才了解了失去音信這許多年的司澄的種種。他一如當初堅持隨性生活,再次碩士畢業後。憑借自己的愛好,做自己喜歡的事,組建了誌同道合的團隊,任攝像師和團隊一起拍了一些實驗性的作品。輾轉認識梅先生後, 被邀請來嚐試拍攝商業化的作品,也無非因為裴霈充滿靈氣的創意很有吸引力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誰,而為自己生活。這是高潔直到現在才有的了悟,也才能真正給予理解。


    會議在確定拍攝計劃、周期後中場休息。高潔讓岑麗霞為大家泡上一壺香片,但司澄的團隊對這棟有點曆史掌故的大廈更有興趣,在裴需的介紹下,興致勃勃地去名人故居瞻仰。 室內隻剩下高潔和司澄 .高潔親自為司澄倒上一杯香片。司澄看著高潔行雲流水一樣的泡茶動作,溫和地說:  “jocelyn,原本我並不知道你對這些中式的傳統如此熟悉。”


    高潔笑:“做多了就熟悉了。”


    司澄否定:“不,不是因為練習才有的熟悉,這是天生的。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吧。”


    高潔抬眼,司澄的話總是感性,她以前就不是很懂,現在同樣。


    司澄的雙眼盛滿歉意,對她說:“對不起。我一向是個衝動的人。那個時候,我考慮的問題不太多。”


    高潔給自己也倒了茶,捧著茶杯,暖了暖掌心,笑起來:“如果把什麽事情都思前想後再行動,就不是司澄了。”她胃裏突然翻湧,道了一聲抱歉,捂著嘴進了盥洗室。 她最近的孕吐反應不單單會在清晨發生,有時也會在下午,這讓她感覺到了孩子在自己體內日益成長。


    從盥洗室內走出來時, 高潔麵對司澄詫異的目光, 溫和地說: “不好意思,我懷孕了。 ”


    司澄詫異的目光也變得溫和起來,他從來就是這麽善良和可親,他問: “好點沒?沒有關係吧?”


    熟悉的關切, 隻有司澄能給她帶來的自在和隨性,她坦然地就把無法同第三人說的話說了出來,像閑話家,常一樣:“不太好,我在很努力也保住這個子孩希望他可以留下來。”


    司澄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揚起下垂的嘴角:“jocelyn,你找到了自己,對嗎?“高潔一怔。


    鬧哄哄的人群歸來, 打斷高潔的愣怔,他們重新開會, 繼續討論演員選擇事宜和合同細節。坐在司澄身邊的他團隊內的導演就是同高潔聯係的那位summer,是個美籍華人姑娘,人如其名,美麗而生機勃勃,在司澄說話時,她毫不掩飾對司澄的欣賞目光 .高潔想起自己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目光好好看過司澄。她並不意外地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歉意。


    但美籍華人姑娘有形於外的強勢,轉頭同高潔商洽合同條款時,她主導著團隊在利益談判時的權益,在付款期限、知識產權方麵要求特別細致,談得高潔有些精神不濟,被司澄看出來。


    司澄說:“就按照合同上執行吧。”


    summer在會議上頭一回不讚同地看向司澄:“no,付款周期太長了。”


    高潔捏一捏眉心, 就她自己目前的資金情況,她是必須要為自己爭取一些時間和權益的,她不得不為此強硬起來, 但也坦誠地同對方有商有量:“目前我的資金流有一些緊張,因為網絡店鋪開業在即,也需要一點庫存準備,所以合同上付款周期是長了些。但是請你們放心,不要懷疑我的合作誠意。”


    summer仍想要爭辯, 被司澄及時製止。會議結束後, 司澄避開summer,同高潔抱歉道:“summer是心直口快的人,你不要介意。”


    “不會,在商言商,她的想法是對的。”


    司澄笑:“jocelyn,你真的變了很多,你現在心裏怎麽想的,也能坦率講出來了。以前你總是回避著什麽,放不開自己。”


    他的話觸動了高潔:“我以前是這樣子的嗎?”


    司澄再度擁抱高潔:“你現在這樣很好,有什麽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不勉強自己也不為難自己。”


    司澄的話,在高潔心內一輾轉,仿佛又打開了她的一道心鎖。


    司澄一直沒有改變, 因為他固守的是他的自我,每一個時刻都是為自己而生活, 誠實地對待自己的內心。


    這是和自己多麽不同的人生。


    從前的她和司澄怎麽可能走在一起呢?她從來沒有為司澄打開過自己的心鎖,那時的她連自己都不了解。


    高潔釋然了一些長久細碎的心結,但隱隱觸動著那個最大的結,那是她不敢觸碰的。


    她仍舊學不會司澄的當機立斷。


    在司澄的幹旋下,summer向高潔妥協,答允了高潔的付款周期的條款,同她簽訂了合作合同。原定三集的拍攝期限一個半月,由裴霈跟進全部溝通事宜。


    高潔終於放心地回家休息,配合好徐醫生的治療,這次對她的孩子太關鍵了,她不願意有絲毫的分心。


    於直一直沒有在療程中出現過,但是他的血清總會準時被注人高潔體內。在輸血時,高潔總會呆呆看著黏稠的鮮紅血液流進自己體內。


    為她輸血的護士笑問:“你居然不暈針?大多數人都不敢看。”


    高潔在想,這是於直的血。一這樣想,她的心情就會異樣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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