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的後麵是空蕩蕩的客廳,沒有一個人。


    特案組的精神高度集中,他們知道變態的掏腸凶手就躲藏在裏麵。包斬指了指那個放有花盆的房間,畫龍點點頭,搶先衝了上去,其他人隨後叫喊起來跟著往裏衝,場麵非常混亂,手電筒晃動著,畫龍一腳踹開門,大家衝進那個放有花盆的房間。


    屋裏鋪著塊塑料布,角落裏,一個舊茶缸子上放著半個吃剩的鍋貼,牆麵的釘子上掛著個破帆布包,裏麵露著一卷繩子,這裏是一個簡陋的臨時住所。


    別過來,一個顫抖的聲音說道。


    畫龍伸出手臂攔住眾人,手電筒照過去,大家看到一個老頭坐在窗台上,背對著身後的人,他的身體前傾,隨時都可能跳下去。


    大家喊話勸阻,試圖讓老頭冷靜下來,誰知道他將花盆挪向一邊,縱身一躍,從四樓窗口跳了下去……


    警方事後查明,跳樓自殺者名叫孫勝利,他是胖廚子的父親。這個老頭患病多年,在養老院苟延殘喘,他悄悄返回雨門市,沒有告訴任何人,以驚人的決心和犯罪技巧完成了最後的心願:複仇和殺人。


    這個臨死前連一盆花都不忍摔碎的老頭,竟然製造了三起令人震驚的掏腸血案!


    給花澆水的手也是掏出腸子的手。


    每個人都是如此,左手屬於惡魔,右手屬於天使。


    老人從四樓跳了下去,在空中的短暫時間裏,一些舊事沿著枯井壁爬上來,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長大的那條偏僻小巷。偏僻之巷裏,牆角的扁豆開了花,榆樹上長著黑色的樹瘤,在回憶的迷霧中,少年時的好友與他擦肩而過,他們都還沒有長大,他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個互相殘殺的年代,那是一個人人犯罪的年代,每個人都是凶手,每個人都是受害者。


    1967年,孫勝利上高中,他沒有打過一次架,沒有罵過一句髒話,他犯下的罪僅僅是因為他穿了一件西裝,更不可饒恕的是——他喜歡讀普希金的詩!


    在那個變態的年代,一個人穿西裝和讀普希金的詩等於大罪。


    罪名有:“走資派”、“蘇修特嫌”、“敵特”、“黑幫分子”、“右派”!


    學校革命委員會對孫勝利進行了審訊,其中一個叫張紅旗的同學負責主審。


    張紅旗:西裝哪裏來的?


    孫勝利:這個不是西裝,是中山裝,衣服放在煤爐邊,燒掉了一塊,就改成了這樣。


    張紅旗:還敢狡辯,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給我狠狠打。


    很快,孫勝利的臉腫了起來,嘴角流出血。


    張紅旗:家裏有中山裝,不是富農才怪呢,你是什麽成分?


    孫勝利:我交待,我是“黑五類”子女。


    “黑五類”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


    張紅旗:交出敵特名單。


    孫勝利:我不是特務。


    張紅旗:不是特務還穿西裝,還讀普希金的詩?


    孫勝利:詩集是我爸爸的,衣服也是我爸爸的。


    張紅旗:一家都是反革命,把他關起來,我們去抄他家,找找有沒有發報機。


    孫勝利家被抄,所有東西都被砸爛,父親遭到毒打後,跳井自盡。父親受不了這種屈辱,鄰居家的男孩,昨天還乖巧的喊他叔叔,今天卻惡狠狠的向他揮舞皮帶。母親被剃了個陰陽頭,母親的麻花辮本來有兩個,隻剩下左邊的一個,腦袋的右半邊光禿禿的,沒有頭發。


    那時候,孫勝利家的院裏有一口井,父親死了,他和母親也不敢把遺體掩埋,隻好任由父親的屍體在井裏浸泡著。從此以後,他們喝的每一碗水裏都有父親腐爛的味道。


    那時候,冬天總是很冷,院裏的醃菜、豆腐和半個老南瓜都結了冰碴。孫勝利哈著寒氣去打水,他拎著水桶,站在井邊發呆,每次打水的時候,他都不敢往井裏看。這一次,他看到了父親,井裏的水已經結冰,父親的臉被冰封在水麵。


    一個人在冬天的井裏,在冰凍之中,他仰著臉,隻有鼻尖露在冰麵之上。


    這個畫麵,他至死難忘,永遠都記得父親的那張臉。


    雨門市的學生分成了兩派,一派叫做“叢中笑”,另一派叫做“鬼見愁”,這兩個名字都有點像黑社會幫會名稱,他們每天所作的事情就是打砸搶,以及互相群毆,這兩派時常爆發衝突,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保衛一個遠在千萬裏之外的人。


    全國的學生們都叫紅衛兵,為了保衛這個人,所有的學生都在互相殘殺。


    張紅旗所在的戰鬥隊叫做“叢中笑”,他是其中的一個小頭目,孫勝利加入了對立的另一方紅衛兵組織“鬼見愁”。


    孫勝利的目的很簡單,想要為父親報仇雪恨。


    孫勝利是“黑五類”,家庭出身不好,為了取得“鬼見愁”戰鬥隊的信任,孫勝利從井裏打撈起父親的屍體,拖到街頭,他當著所有人的麵,澆上煤油,聲稱自己和父親劃清了界限,隨後焚燒了父親的屍體。


    那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上最黑暗的階段,那是中華民族有史以來最為恐怖的時期。在那個年代,人們已經喪失了人性,把人活活打死是司空見慣的事。


    雨門市東四街有戶人家是“資本家”,紅衛兵把老夫婦打到半死,又強迫兒子去打,還在上中學的兒子用啞鈴砸碎了父親的頭,後來兒子也瘋了。


    雨門市沙街有個“地主婆”,一群紅衛兵用自行車鏈子和皮帶把地主婆打得奄奄一息,地主婆的女兒為了和母親劃清界限,她笑嘻嘻的在母親肚子上蹦來蹦去,直到把母親活活踩死。


    雨門市紅衛兵之間的群毆升級為武鬥,雙方的戰鬥人數達到千人,“鬼見愁”和“叢中笑”勢不兩立,雙方你來我往發生過數次拉鋸戰。他們動用了各種武器:小口徑步槍、衝鋒槍、輕機槍、重機槍、手榴彈。在國內某些地方的武鬥中,甚至動用了坦克、高射炮、艦艇。


    最終,經過一場大戰,孫勝利所在的“鬼見愁”戰鬥隊被打垮,死傷慘重,“叢中笑”大獲全勝,占領了對方的總部——雨門市禮堂,還俘虜了一批鬼見愁戰鬥隊的紅衛兵成員。


    所有俘虜都被關押在禮堂大院的幾間黑屋裏,牛棚其實不是棚子,而是任意設置的監獄。


    紅衛兵俘虜了紅衛兵,張紅旗俘虜了孫勝利。


    當時折磨人的方式非常多:打人、罵人、捆人、吊人、撅屁股、挨餓、剃陰陽頭、罰吹西北風、吃草、吃泥巴、喝尿、吃牛屎、灌大糞、兒打娘、敲牙齒、針縫口等。


    張紅旗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辦法,簡直比得上滿清十大酷刑。


    禮堂院裏有一棵老榆樹,張紅旗先把孫勝利五花大綁,又將一杆大秤吊在樹下,用秤鉤子鉤進孫勝利的後庭,秤砣係在睾丸上,隻讓他腳尖著地。正午時分,張紅旗悠然的坐在樹蔭裏,要求孫勝利雙眼圓睜,看著天空中火球般的太陽,不許眨眼,否則就是一陣拳打腳踢。從中午到傍晚,孫勝利就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期間挨打無數,每一次挨打都會加深痛苦,秤鉤子已經深深的陷入肉裏,後庭流出的血在腳下形成了水窪。直到夜裏,有人出來上廁所,還看到樹下有一個人影,孫勝利還筆直的站在那裏……


    古今中外,人類文明幾千年,試問哪一個時代,哪一個國家有這樣的酷刑?


    昨天的烏雲也是今天的烏雲。


    黑暗的曆史也在黑暗中結束。


    人對痛苦和折磨,有著極強的忍耐力。孫勝利竟然活了下來,也許,支撐他活下去的強大信念就是複仇。文革結束時,孫勝利已經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幾十年來,他都目露凶光一臉陰沉,每一年,冰霜都在他體內積累;每一年,風雪都在他心中鬱積。


    幾十年過去了,孫勝利已經成為一個老人,孤苦伶仃的坐在養老院的長椅上。


    對於那場浩劫,很多人選擇了遺忘,然而孫勝利卻忘不了。


    也許,他覺得臨死前有什麽心願未了;也許,他用了一輩子來策劃實施這次報仇計劃。


    當一個人走投無路時會選擇犯罪,這是最後一條路,這條路是向下的。


    警方沒有查明孫勝利時隔多年後是如何找到的張紅旗的住址,我們也無法得知兩個老人在最終的搏鬥廝殺時說過什麽話。


    孫勝利站在黑暗的樓道裏,手裏拿著一把鐵鉤子,他在黑暗中等待幾個小時,襲擊了張紅旗的外孫女,殘忍的掏出了她的腸子。陳落沫僥幸未死,孫勝利心中的惡無法消除,犯罪手法也進一步升級。


    最初幾天,沒有人知道孫勝利住在哪裏,這座空城裏到處都是無人居住的房子。這個老人想過回兒子家,可能為了避免給兒子帶來麻煩,他臨時改變了主意,沒有走進兒子家門,而是偷走了放在門前的一盆羊血,他又將這盆羊血放在了張紅旗家的鐵柵防盜門上麵。


    孫勝利這麽做的目的,是要告訴張紅旗:血債血償!


    警方在樓道裏忙忙碌碌的時候,孫勝利就躲在四樓的一個空房間裏。他剛剛殺死了張紅旗的老伴,還扶著這個老太婆的屍體站在背後,試圖敲開房門將張紅旗老人殺死。當地民警曾經搜查過這棟樓裏的每一個房間,未發現可疑之處,所以沒有搜查第二次。


    孫勝利把四樓的空房間作為臨時的住所,這裏非常接近案發現場,由此可見,他殺人的欲望是多麽強烈。他躺在塑料布上一動不動,側耳傾聽樓道裏的腳步聲,他吃鍋貼,用茶缸子給窗台上的花澆水,張紅旗老人的親戚傳來的哭聲,在孫勝利耳中是美妙的音樂。


    這個殺人者大多數時間在發呆,看著窗台上的那盆花。


    樓道裏傳來張紅旗老人的兩個親戚的對話,一個說張紅旗老人太固執拒絕搬走,另一個說公安局應該派人提供保護。兩個親戚的聲音越來越遠,下樓的腳步聲消失不見。


    等到午夜時分,孫勝利站了起來,拿起了鐵鉤子……


    一個人做過的惡就像蒲公英的種子,盡管遠離了視線,但遲早有一天會在別處生根發芽。


    張紅旗老人罪有應得嗎?


    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孫勝利以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殺死了張紅旗,自己也身負重傷,他選擇了跳樓自殺。


    在空中的時候,這個老人閉上眼睛,張開了雙臂,感覺自己就像在飛,絲毫沒有瀕臨死亡時的恐懼,心中反而感到解脫。


    他的臉上有淚,一個人悲傷的時候,也許不會立即流淚,往往是後來才哭。


    隔了幾十年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風在耳畔呼嘯。


    他覺得自己飛過了這片老舊的居民區,飛過了空地上的白楊樹,飛過了這座漸漸無人的空城,飛過了那段黑暗的曆史……


    指導員讓胖廚子去認領屍體,胖廚子感到難以置信,他說,我爹以前連雞都不敢殺。


    街頭的男女老少也在議論此案,一個少年說:真嚇人,真變態,真恐怖。


    在百貨大樓前念書的老人也站在人群裏,他說:你覺得這個殺人案很變態很恐怖?


    少年回答:是啊,腸子都給掏出來了,一個老頭殺死了另一個老頭。


    念書老人說:你發現整個社會都很黑暗很不公平很不可思議才是真恐怖。


    少年若有所思,隨即又放棄了思考,他招呼同伴說:該上學去啦,和咱有什麽關係。


    念書老人對少年們說:你們的父母,你們的爺爺奶奶,很可能就是紅衛兵,他們很少提當年的事,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感到後悔,你發現你的父母當年隱瞞過的事情,才是真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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