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安靜了一瞬,似乎連呼吸聲都停止了。


    平陽侯昨晚思前想後,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隻是心中還是不忍,這才為了女兒勉力一試。


    他心裏長嘆一口氣,毅然地直視蕭奕,一鼓作氣地說道:「世子爺,小女既然是舊西夜王的宮妃,留在駱越城也不像話……下官明日就啟程,親自把她送去紫燕行宮。」那紫燕行宮就是西夜都城東郊的那個行宮,原西夜王高彌曷的王後和妃嬪都在裏頭。


    哪怕是暫時把女兒送入佛堂,也許有一天他還能把她接出來,一旦送回西夜的紫燕行宮,她的命運就註定了,註定要老死其中,再也沒有未來!


    平陽侯心裏泛起一絲苦澀:他能做為女兒做的已經全都做了,可偏偏女兒就好像著了魔一般,執迷不悟……他也不能為了她一人去犧牲整個曲家。


    蕭奕眉頭微揚,表情總算緩和了不少,淡淡道:「曲平睿,總算你還沒糊塗到家。」


    蕭奕用一種孺子可教的表情看著平陽侯,揮了揮手示意他走吧。


    聞言,平陽侯總算是鬆了一口氣,籠罩心頭的陰霾漸漸消散,心底反倒是有了一絲慶幸:幸好,還為時未晚!曲家總算沒有被那逆女給毀了!


    「那下官就不打擾世子爺了。」平陽侯識趣地抱拳退下了。


    離開碧霄堂後,平陽侯就火速回了曲府,立刻有下人上前來通稟說:「侯爺,姑娘她不肯吃東西,吵著要見侯爺……」


    一哭二鬧三上吊。平陽侯瞭然地苦笑,直接去了曲葭月的院子。


    這一次,曲葭月直接撲通一聲跪在了平陽侯跟前,認錯道:


    「爹……我錯了!」


    她也是一夜無眠,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裙,絕美的臉龐上黯淡無光。


    她知道平陽侯過幾日應該就要回西夜,打算先把父親哄下來,否則萬一父親一氣之下強硬地把她帶去西夜,她就徹底完了。


    她恨西夜,她再也不要回西夜那個鬼地方!


    平陽侯麵無表情地看著曲葭月,如果是以前,他還有可能被她三言兩語所蒙蔽,可是此刻曲葭月的虛與委蛇在他眼中一目了然。


    平陽侯心裏更為失望,緩緩道:「明月,晚了。我已經答應世子爺明日啟程送你去紫燕行宮。」


    曲葭月當然知道什麽是紫燕行宮,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眸,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了。


    「爹,你這是要女兒死嗎?!」曲葭月扯著嗓門尖叫出聲,也把平陽侯心底的最後一絲憐惜抹去了。


    曲葭月纖細的嬌軀微顫,她是真的怕了……


    比回西夜更糟糕的懲罰,就是去紫燕行宮!


    當年在西夜王的後宮中,她覺得高彌曷年富力壯,覺得自己隻要得了他的寵愛,誕下孩子,將來當上西夜太後也不無可能!


    為了爭寵,她用盡了各種手段,得罪了不少妃嬪,甚至於西夜王後還為此掉了一胎,王後的心裏不可能忘記這筆帳。一年多前,當西夜都城被南疆軍攻陷後,因為她是大裕的和親公主,就沒被送去行宮,她還暗暗地鬆了口氣……如今要是再被送回去,她一定會被那些女人折磨死的!


    「隨你。」平陽侯拋下兩個字,就轉身離去。


    女兒竟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嫁給官語白,可見她的野心與欲望,這樣的人,會捨得死嗎?


    曲葭月更害怕了,如同拚死一搏般飛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平陽侯的大腿,哭喊道:「爹,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讓我嫁給誰,我就嫁給誰!」


    曲葭月哭得眼淚鼻涕一起掉下來,混雜著糊在臉上,狼狽不堪,而她再也顧不上形象。


    此時,平陽侯已經懶得跟曲葭月說一個字了,隻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說,晚了。


    如今是真的晚了!


    世子爺跟前,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平陽侯對著一旁的婆子使了一個手勢,立刻就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上前一左一右地鉗住了曲葭月。


    女兒本來有第二次機會的,卻被她自己生生毀了!


    人生是沒有回頭路的。


    如同他投效了蕭奕一般……


    平陽侯毫不回頭地離去了,而曲葭月的嘴巴直接被婆子捂上了,「吚吚嗚嗚」地發不出一點聲音,溢滿淚水的黑眸中有悔、有懼、有恨、有不甘……


    然而,她已經什麽也做不了了!


    次日一早,一輛馬車以及幾匹駿馬自曲府駛出,出了城後,一路往西邊飛馳而去……


    曲葭月的事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解決了,而蕭欒卻是一無所知,每天都是膽戰心驚地窩在自己的書房裏,一步也不敢外出,以致王府中的下人們都在暗暗地交頭接耳,說什麽二爺自從最近去了兩趟青雲塢後,就被官語白感化了,從此打算洗心革麵,發奮讀書。


    蕭欒如同驚弓之鳥般一連等了好幾日,沒等到曲葭月再來找自己,卻從貼身小廝口中聽到了另一個消息。


    「你說那曲姑娘昨日就啟程隨平陽侯去西夜了?」蕭欒眨了眨眼,難以置信地問道。


    「是啊,二爺。」小廝忙不迭點頭,擦了擦額頭的汗液,也替蕭欒鬆了一口氣。這曲姑娘走了,二爺犯的那些錯也就可以揭過去了吧?


    事情就這麽解決了?蕭欒重重地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狼狽地痛呼出聲。不是夢,這事真的解決了!


    蕭欒喜形於色地掏出一個銀錁子隨手丟給了小廝打發他:「賞你的,自己喝酒去!」


    小廝千恩萬謝地退出了書房。


    雖然了結了心頭大患,但是蕭欒沒高興一會兒又愁了起來。


    哎,事情是揭過去了,可他終究是做錯了事,背著妻子在外頭與人苟合……總是他對不起周柔嘉!


    蕭欒既內疚,又心虛,更煩躁,在書房裏轉了一圈又一圈。現在大哥又不許他和離,他該怎麽辦?!


    思來想去,蕭欒最終咬了咬牙,三天來第一次出了院子,朝著琺瑯院去了。


    蕭欒的出現讓整個琺瑯院都震動了!


    這段時日,二爺和二夫人一直在鬧別扭,甚至還有流言傳出兩位主子要和離,也有人說為此連世子爺也找二爺談了一回。二夫人一向與世子妃、大姑娘投緣,下人們也猜到十之八九這和離是不成的,但是就算是不和離,世子爺也不能逼著二爺去二夫人房裏啊……二夫人若是沒有子嗣傍身,這以後的日子能好嗎?!


    一時間,府中上下議論得沸沸揚揚。


    如今一看蕭欒竟然來了琺瑯院,整個院子都騷動了起來,氣氛瞬間就煥然一新。


    不一會兒,蕭欒就被丫鬟迎進了東次間。


    「二爺。」周柔嘉從羅漢床上站起身來,笑著福了福,笑容溫婉,「大嫂剛剛給我送了些茉莉花茶過來,二爺可要一試?」


    花茶什麽的是婦道人家的玩意,又香又甜,蕭欒平日裏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抵不住他現在心虛又尷尬,周柔嘉一說,他就迫不及待地應下了。


    淡淡的茉莉茶香很快就瀰漫在屋子裏,清新宜人,令人精神一振。


    蕭欒磨磨蹭蹭地飲了大半杯茶,發現茶都快見底了,這才清了清嗓子,先把屋子裏服侍的下人們都揮退了,然後才訕訕然道:「娘子,咳咳,我……我有話同你說。」蕭欒表情僵硬地看著周柔嘉,一副欲言又止的糾結模樣。


    周柔嘉也不催促他,仔細地又親自給他添茶,眸光微閃,心裏隱約知道蕭欒想要與她說什麽了。


    哎,抬手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蕭欒咬牙心道,於是就結結巴巴地把他與曲葭月春風一度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當然略過了曲葭月想給官語白下藥的事——這是他和曲葭月的事,自不能把官語白給扯進來。


    這一次,麵對周柔嘉,蕭欒說得比前兩次還要艱難、羞愧。


    「事情就是這樣……」蕭欒麵露愧色地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作了個長揖,不敢看周柔嘉,「總之,都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


    最後,他急忙又補充道:「還有,和離的事,是我太衝動了。」


    雖然把事情都交代了,但是蕭欒卻無法鬆一口氣,有些提心弔膽地等著周柔嘉的宣判。


    周柔嘉看著蕭欒神色間凝重了幾分,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須臾,周柔嘉方才緩緩問道:「那二爺之前說要與我和離,可是想要迎娶那曲姑娘進門?」


    「不,不……」蕭欒自是連連擺擺手,想了想後,斟酌著用詞道,「我怎麽會錯上加錯!」


    周柔嘉又問:「二爺,那我們不和離了?」


    蕭欒拚命地點頭,之後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我跟曲姑娘也不會再有半點幹係。」


    兩人四目相對,靜默片刻後,周柔嘉捏了捏帕子,似有幾分猶豫,但還是正色道:「二爺,我娘家是什麽樣的情況,你也知道……我父親兼祧兩房,我娘這一輩子都直不起腰來。」說著,她言語間就透出了濃濃的苦澀來,神色黯然。


    蕭欒有些手足無措,他也知道嶽父多年來都是偏心二房,以致周柔嘉和嶽母在周府沒少受委屈。


    周柔嘉繼續說著:「自從我嫁給二爺後,二爺一直對我很好,我在王府過得很好,很快樂。」她仰起小臉看著蕭欒,閃著水光的眼睛有些發紅,眼神堅定,卻又隱約透著一絲柔弱。


    她覺得自己對她很好嗎?蕭欒一時有些自豪,有些感動,又有些心虛。


    他一直覺得他對周柔嘉頂多算相敬如賓,怎麽也沒到「很好」的地步。不得不說,大哥雖然對自己這二弟還有侄兒煜哥兒都很混帳,但是對大嫂那可真是好啊,那簡直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比起來,自己那是差得十萬八千裏了。


    沒想到妻子的要求竟然隻是這麽一點,由此可以想像嶽父以前有多虧待妻子了!


    而他,差點就變成了他所唾棄的嶽父。


    想著,蕭欒在愧疚的同時,心中升起了一股豪情壯誌。


    他上前半步,一把握起妻子的一雙素手,柔情款款地宣誓道:「嘉兒,我以後會對你更好的!我的妻子隻有你,我會保護你還有我們以後的孩兒的。」


    他要讓煜哥兒羨慕他的孩子有他這麽一個好爹!


    蕭欒越想越是熱血沸騰,仿佛他的人生終於有了一個目標。


    蕭欒那一聲「嘉兒」讓周柔嘉的表情變得更為柔和了,她看著蕭欒的眼眸中有著依賴與信賴,笑道:「我相信二爺。」


    她以後一定會過得越來越好的。


    周柔嘉在心裏對自己說,心裏對大嫂南宮玥充滿了感激。


    其實,前兩天她已經得了大嫂的提點,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甚至於,連蕭欒不知道的部分,她也知道了,比如曲葭月恐怕是誆了蕭欒。


    哎,曲葭月的這件事,蕭欒雖然是被人設計了,但是也正是因為他渾噩度日,才給了別人可乘之機!


    如果經此一事,能讓蕭欒有所領悟,那也是因禍得福了!


    與周柔嘉的這番長談後,蕭欒心頭的巨石總算是徹底落下了。


    這一夜,他睡得極好,一夜無夢,次日醒來更是覺得渾身一輕,宛若新生。


    蕭欒神清氣爽地出了門,親自去白家鋪子排隊,買了四盒點心回去,一盒玫瑰餅送去給周柔嘉,一盒桂花紅豆糕送去碧霄堂給小侄子,最後兩盒桂花紅豆糕則親自拎去了青雲塢。


    這求人當然要有求人的禮數。


    「官大哥。」蕭欒涎著臉把那兩盒點心雙手恭送到官語白跟前,先吹捧了一番這兩盒剛出爐的點心,然後又熱情地招呼小四道,「小四,你也來吃一點吧。」


    吃人嘴軟。歪在樹上的小四沒理會蕭欒,倒是風行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笑嘻嘻地搓著手說:「二公子,我有沒有份啊?」


    「當然有。」蕭欒大方地把其中一盒點心給了風行,風行就不客氣地捧著點心一邊兒玩去了。


    官語白含笑地請蕭欒坐下。


    青雲塢裏,除了院子裏負責灑掃的粗使婆子以外,沒有任何下人,官語白一向喜歡清淨,喜歡自己動手,正要給蕭欒斟茶,蕭欒眼明手快地自己接手了。


    蕭欒自小就是個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公子哥,當然沒伺候過人,但是抵不住他喜歡玩啊,鬥雞、鬥蛐蛐,鬥茶什麽的,他都玩過,所以這泡茶斟茶的功夫做得也還算流暢漂亮。


    「官大哥喝茶。」蕭欒殷勤周到地把茶送到官語白跟前,這才道出來意,「官大哥,我今天來,是想找官大哥再討個主意……」


    蕭欒完全沒注意到躺在樹上的小四臉又黑了,這還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了!


    蕭欒接著說道:「我想著呢,我每日這樣無所事事的,也不是法子,官大哥,你看,我這文不成武不就的,能做些啥呢?」


    蕭欒一臉信賴地看著官語白,他不敢去找蕭奕,也不想去鎮南王那裏討罵,思來想去,還是官大哥比較靠譜!


    頓了一下後,蕭欒又想到了什麽,急切地補充道:「官大哥,就是別送我去軍營啊!」


    想到那血肉模糊、屍橫遍野的戰場,蕭欒就打了個寒顫,頸後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自小就追隨官語白衝鋒陷陣的小四聽得無語了,閉上眼睛,直接把蕭欒的話都屏蔽了。


    官語白失笑,問道:「二公子,那麽你自己想做什麽?又擅長什麽?」


    蕭欒訕訕一笑,先是搖了搖頭,跟著又問:「那個……吃喝玩樂算不算?」


    話出口後,他又露出懊悔之色,試圖挽回自己的形象,「官大哥,你別誤會,我也就是貪玩,可不是什麽敗家子……」跟著,他就言辭鑿鑿地舉例城中的趙公子是如何花費千金包養花魁,還有那錢公子是如何在賭坊輸光了家業,孫公子又是如何被人騙了多少銀子,相比下,他也就是每天和朋友喝喝小酒、聽聽小曲、鬥鬥蛐蛐、投投壺什麽,雖然會輸塊玉佩什麽的,那也是湊個興致。


    說著,蕭欒忽然發現不對,他似乎連擅長吃喝玩樂都說不上,平日裏玩什麽,好像都輸人。


    自己居然連個紈絝公子哥都不合格!


    想到這裏,蕭欒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二公子莫急。」官語白微微一笑安撫蕭欒,然後又問,「那你可知道自己名下有多少產業?」


    蕭欒再次搖了搖頭,一頭霧水。這跟他的產業又有什麽關係。


    「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內。」官語白提點了一句。


    蕭欒有幾分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他霍地站起身來,激動地撫掌道:「官大哥,我明白了!」


    他激動的聲音驚起庭院裏的一片雀鳥,振翅亂飛。


    蕭欒毫無所覺,繼續道:「我得先把自己的東西理清楚了,然後再去『開疆闢土』!」當然,開疆闢土什麽的隻是個比方,打仗什麽的,他可沒興趣!


    蕭欒的一雙眼眸如燈籠般閃閃發亮,情緒亢奮地看著官語白道:「官大哥,你真好!」


    官大哥果然是他的指路明燈啊


    蕭欒風風火火地來,又風風火火地走了。


    他仿佛一下子有了動力,做起事來興致勃勃,當下就命下頭的管事把名下那些產業的帳本都拿來了,堆滿了大半個書房。


    他平日裏從來不管這些,自然是看得雲裏霧裏,腦筋一轉,幹脆就把蕭霏請了過來,理直氣壯地請教起來。


    蕭霏起初以為二哥是一時興起,但還是認真地教了,甚至還給他好好上了幾堂算學課。


    連著幾天去給蕭欒上課後,蕭霏隱約感覺到如今的蕭欒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


    這一日午後,蕭霏從蕭欒那裏出來後,就去了碧霄堂看望南宮玥和小侄子,閑暇間,把這些事當做閑話和南宮玥說了,忍不住感慨地說道:「大嫂,二哥如今懂事了,我也就放心了。」


    聽她的語氣,哪裏像是蕭欒的妹妹,倒更像是他的長輩一般,一旁服侍的畫眉忍俊不禁地勾唇笑了。


    南宮玥也在笑,她知道周柔嘉把她的話聽進去了,以後他們夫妻倆也一定會越來越好。


    不管前世如何,這一世的蕭欒心性天真,很明顯沒有受到小方氏的挑唆,沒有走上不該走的歪路,南宮玥自然是希望他也能好好的。


    這時,乳娘抱著吃飽喝足的小嬰兒回來了,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了他的小床上,小蕭煜好像小尾巴一樣跟在乳娘身後,美名其曰,幫著照顧弟弟。


    蕭霏一看到包裹著粉紅色繈褓的小侄子,不由就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因為王府上下都認為這一胎必定是個姑娘,因此準備的繈褓不是大紅就是粉紅或淺紫。


    也怪自己思慮不周全,沒多準備幾個男女適宜的顏色!


    蕭霏走到小床邊,內疚地看著小侄子。


    小蕭燁生下來時瘦巴巴的,這還未滿月,已經被養得白胖圓潤了不少,藕節似的小胳膊,肉乎乎的拳頭,軟乎乎的身子,軟糯得好像一隻糯米糰子。


    小侄子不愧是大嫂的孩子,果然好看,就算裹著這粉紅繈褓也不違和,反而看著粉嫩可愛極了。


    蕭霏看得捨不得移開眼睛,嘴角彎起。


    小蕭燁剛睡醒,又吃飽了,無所事事地睜著眼睛,見蕭霏對他笑,他也無聲地笑了,露出粉色的牙肉,那黑如點漆的眼眸中清晰地映出蕭霏的倒影。


    蕭霏越看越喜歡,脫口道:「燁哥兒真像大嫂!」不僅外貌像,性子也像。


    畫眉默默地低頭,大姑娘的眼神一向很獨特,以前大姑娘也曾說過世孫像世子妃,明明兩位少爺長得都像世子爺,不過這次大姑娘還是說對了一半,二少爺的性子倒真像世子妃。


    世子妃的這一胎懷得那麽不順利,本來以為小嬰兒恐怕是個難養的,結果二少爺乖巧極了,再加上,丫鬟們都有了帶世孫的經驗,這一次也算是帶孩子的熟手了,一切有條不紊。


    丫鬟們沒說什麽,可是小蕭煜卻有異議,他伸出一根食指戳了戳弟弟的臉頰,一本正經地對蕭霏說道:「姑姑,弟弟不像娘。」


    在蕭霏愕然的眼神中,小蕭煜又戳了戳弟弟的小臉,義正言辭地接著道:「娘是最漂亮的!」


    弟弟雖然比剛出生時好看了那麽一點點,但是哪裏有娘親漂亮!


    小蕭燁似乎覺得哥哥在跟他玩耍,身子在繈褓裏扭動著,笑得更開懷了,連眼睛都眯成了兩彎月牙。


    蕭霏聞言,嘴角笑意更濃,「我們煜哥兒嘴巴真甜。」


    可不真是!畫眉頷首心道:世孫的嘴巴簡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比世子爺還會討好世子妃!


    得了誇獎的小蕭煜從善如流地回應道:「姑姑也甜!」


    看著姑侄倆處得融洽極了,坐在榻上的南宮玥也是笑意盈盈,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蕭霏雖然嫁得晚了些,卻也成熟穩重了,以後她嫁給閻習峻後有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至於手忙腳亂的。


    南宮玥想到了什麽,對著畫眉招了招手,在她耳邊吩咐了一句。


    畫眉點了點頭,挑簾出去了,沒一會兒,就拿著幾張絹紙又回來了。


    「霏姐兒,」南宮玥對著蕭霏招了招手,示意她過來,然後把那幾張絹紙交到了她手中,「我在上麵又加了些份例,你看看,還有什麽要添置的沒有?」


    蕭霏看了一眼絹紙後,立刻俏臉一片飛紅,露出幾分羞赧的小女兒嬌態。


    南宮玥給她看的不是別的,而是為她準備的嫁妝單子。


    其實,以前蕭霏也看過自己的嫁妝單子,可是那時候對她而言,這些單子上的物件與她平日裏用的沒什麽差別,可如今,她卻感覺不太一樣了……


    那種油然而生的忐忑、期待、羞澀,根本就不是她能控製的。


    南宮玥笑了,心裏有幾分唏噓:她的霏姐兒真的開竅了。


    小蕭煜卻是一臉茫然,疑惑地看著娘親和姑母,實在聽不懂,就幹脆和弟弟玩耍去了。


    小嬰兒一天一個樣子,長得極快,原本合身的小衣裳、小鞋子沒幾天就小了。


    對小蕭煜而言,這實在有趣極了,每天都觀察著弟弟的變化,比如弟弟長了多少,又重了多少……


    日子一天天過得飛快,頗有一種光陰如梭的感覺。


    然而對遠在王都的韓淩賦而言,時間的一天天逝去卻彷如一道催命符,距離他行刑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他每天都叫囂著要見新帝,但是新帝再也沒來見韓淩賦,仿佛在用沉默宣誓著他的決心,每日來牢房的也隻有那送飯食的獄卒而已。


    這一日,獄卒又來了,把酒菜放到了牢門前,不冷不熱地說道:「吃飯了!好好享用這最後一頓飯吧!」


    平日裏天牢裏提供的都是寒磣的冷飯冷菜,可今日卻有酒有菜,甚至還熱騰騰的。


    誘人的酒香與菜香隨著熱氣升騰而起,讓聞者飢腸轆轆,卻是一頓斷頭飯。


    身穿白色中衣的韓淩賦聞聲望來,在天牢中關了半個多月,他消瘦了一大圈,形銷骨立,看來與曾經的如玉公子判若兩人。


    聽獄卒剛才這麽一說,韓淩賦心裏咯噔一下,他也聽說過,在行刑前,會給死刑犯吃上一頓好的。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麽一天!


    韓淩賦看著放在地上的酒菜,神情猙獰,額頭上青筋暴起,衝到牢門前抓著木柵欄嘶吼道:「我不吃,你讓人叫韓淩樊來見我,我有話要說。」


    平日裏,獄卒對韓淩賦還算客氣,畢竟他怎麽說也是皇家血脈,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翻身,一旦韓淩賦翻身,那自己這種小人物,還不就是貴人眼中的一隻螞蟻。


    可是時至今日,明天就要行刑,獄卒確信韓淩賦已經是個將死之人了。


    獄卒撇嘴冷笑了一聲,道:「你還當自己是金尊玉貴的皇子嗎?!不過一個階下之囚、將死之人,還想見皇上?!癡人做夢!」


    聞言,韓淩賦眼中殺機畢露,怒道:「再如何,我身上也流著韓氏天家血脈,容不得你一個螻蟻欺辱!」區區一個獄卒也敢這麽對他說話,真正是龍困淺灘遭蝦戲!


    獄卒被韓淩賦睚眥欲裂的模樣驚得後退了一步,半晌才惱怒地說道:「呸,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他輕蔑地啐了一口,然後就毫不回頭地走了。


    「小人得誌!」韓淩賦咬牙切齒地說道,可是當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地上的美味佳肴時,卻是一陣恐懼瘋狂地湧上心頭。


    難道說,韓淩樊真的要斬了他?!


    不,這不可能!


    那個獄卒一定是嚇他,他不可能就這麽死了的!


    韓淩賦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渾渾噩噩地呆坐在原地……


    次日,也就是四月初十,王都又一次沸騰了起來,前兩日,就已經貼出皇榜,新帝的三皇兄韓淩賦弒父弒君,罪無可恕,今日午時三刻將在午門斬首示眾。


    這個消息就像是長了翅膀般一下子傳遍了王都,這兩天,王都上下都在議論著這件事。


    這午門行刑不似菜市口,普通百姓是不可以圍觀的,因此這些好事的百姓都趕來了刑部天牢外,想著好歹可以圍觀這堂堂天子之兄坐囚車的模樣。


    從天方亮起,就已經有百姓絡繹不絕地從四麵八方趕來,到了巳時過半,街上已經熙熙攘攘地,到處都是人頭,京兆府特意派了一些官差過來維持秩序。


    然而,還有更多的人還在趕來。


    這畢竟是天子的兄長啊,是曾經有機會登上皇位的人,如今卻要落一個斬首示眾的下場!


    午時正,烈日當頭,彷如夏日提前來臨,一輛囚車在一眾官兵的押送下自刑部天牢緩緩駛出,一下子就成了百姓目光的焦點。


    「囚車來了!囚車來了!」


    不知道誰第一個喊了出來,緊跟著,人群喧囂騷動起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了同一個方向——


    那囚車中的男子。


    坐在其中的韓淩賦隻覺得自己像是被剝光展示在眾人跟前,四周那些百姓看戲的目光令他覺得羞辱萬分。


    之前他一直告訴自己,韓淩樊不可能會殺了他的,可是此時此刻,當他被人拉進囚車遊街示眾的時候,他才驚恐地確定了一點——


    韓淩樊真的要將自己斬首了!


    不,不該是這樣的!


    韓淩賦倉皇地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


    冥冥之中,他覺得他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的……


    這幾日,他一直在反覆地做著同一個夢。


    夢中,韓淩樊在五歲時就死了;他的父皇在某一年春獵時被黑熊所傷,此後龍體每況愈下,對他分外看重;他的兄弟們早早地或死或被父皇所厭棄;他的妹妹二公主也活著,而他娶了南宮府的嫡女南宮玥,從此得了南宮府和士林的支持,一路扶搖直上!


    夢中,父皇下旨立了他為太子,於是父皇駕崩後,他理所當然地登基了,身披著那一襲明黃色的龍袍,意氣風發地坐在了高高的禦座上,年紀輕輕就成為九五至尊,得到百官的拜伏與臣服。


    從此,君臨天下!


    對,他應該是天下之主,一切為何沒有如夢中一般發展呢?


    到底是哪一步錯了呢?


    白慕筱,這一切的源頭都是白慕筱!


    若非白慕筱,他會如夢中一般娶了南宮玥,得到士林的助力!


    若非白慕筱,他又怎麽會生不出孩子!


    若非白慕筱,他更不會沾染了五和膏,從此墮入了無邊地獄!


    他怎麽會傻得被白慕筱那個虛偽卑劣的女人所欺騙,以為她清高,以為她聰慧,以為唯有她懂他。


    他錯了,他全錯了!


    白慕筱所表現出來的一切不過都是她勾搭自己的手段,想要攀著自己往上爬而已。


    這個女人她人盡可夫,她蛇蠍心腸,她利慾薰心!


    而他,竟然愚蠢地相信了那個女人,葬送了他的一生,他本該輝煌的一生!


    韓淩賦的眼神、表情中一片癲狂,雙手抓著自己的腦袋,仿若瘋了一般。


    然而,根本就沒人在意他的異狀。


    「骨碌碌……」


    囚車不疾不徐地一路往前,終於來到了皇城的南門,也就是午門。


    至此,那些普通百姓已經不能再前進了,林立的禦林軍十步一崗把那些人擋在了外頭,卻擋不住那一道道望眼欲穿的視線。


    今日是由首輔程東陽親自監斬,新帝韓淩樊並沒有現身,刑場上,籠罩著一片肅殺的氣氛,每個人都是表情森冷肅穆。


    韓淩賦急切地掃視了一圈後,絕望了,他本來還以為韓淩樊會親自來監斬,也許他還能再求求韓淩樊,可是,他的希望徹底落空了。


    這一瞬,韓淩賦的耳邊不由響起那日韓淩樊親自來天牢見他時說的話:「三皇兄,這是朕最後一次來看你……」


    原來韓淩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原來他在那時就下定決心要自己的命了!


    刑場到了,車軲轆聲驟然停止,囚車很快就被打開,緊接著,韓淩賦就被人從囚車上粗魯地架了下來,身上的枷鎖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韓淩賦似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癱得仿佛一灘爛泥。


    在四周所有人的眼裏,這個曾經高高在的皇子郡王,如今已經與一個死人無異了。


    韓淩賦眼看著行刑台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心中的驚恐也越來越濃,身子如篩糠一般顫抖不已……


    他,這是要死了嗎?!


    就像是父皇一樣……


    韓淩賦的腦海中不由浮現父皇死時的場景,瞳孔猛縮,那距離他不過咫尺之遠的行刑台就仿佛是一道鬼門關一般。


    門的這邊是生,而門的另一邊,他的父皇穿著一身白色的中衣,臉色慘白如紙,正站在那裏等著他,瞪著他,仿佛在聲嘶力竭地質問他:為什麽?!為什麽他要弒父?!


    韓淩賦的牙齒打起戰來,嘴裏像發瘋似的喃喃道:「父皇,不是我!不是我!」


    「父皇,都是你逼我的,你明明屬意我為太子的……」


    「我沒有錯,都是你們逼我的……」


    他沒有錯,他不想死啊!


    韓淩賦眼神渙散,神誌恍惚,隻覺得他的父皇似乎對他的脖子伸出了如枯枝一般的雙手……


    押送他的士兵表情冷漠地看著韓淩賦,強硬地把他壓在了行刑台上,等待著最後的那一刻。


    午時的太陽越升越高,日頭也越來越猛,仿佛這世間所有的醜陋在此時都無所遁形。


    坐在一張紅漆大案後的程東陽看了案頭的漏壺一眼,此時已經是午時三刻,正是開刀問斬的時辰。


    程東陽毫不遲疑地執起簽令牌,朗聲宣布道:「時辰到,斬!」


    簽令牌「啪」地被丟了下來。


    與此同時,那寒光閃閃的鍘刀被劊子手高高地舉起,然後揮下……


    韓淩賦的雙眼瞪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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