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月牙山莊,這間破舊的屋子裏。


    從屋頂的破洞裏吹進來的風,掃起桌麵上厚厚的塵埃。清冷的屋子裏,忽然變得塵土飛揚。


    這是來自上天的哀悼嗎?


    屋外人影晃動,他們隻等著慕容順的一道命令,便會如決堤的洪水一般湧進這間屋子。屆時,我會被無情的刀劍砍成碎片。


    死是一種解脫。


    但這個時候,我卻生出了十分強烈的求生欲望。這一生都不曾這麽強烈過。


    我不能死。


    餘十三告訴我,他已經找到了紓瑤。雖然他並沒有來得及告訴我紓瑤在哪裏,但我覺得她應該是安全的。


    因為,我相信餘十三。他若是找到了紓瑤的下落,一定會設法將她安置妥當。而我現在要做到,就是拚勁全力衝出月牙山莊,去尋找紓瑤的藏身之地。


    烈火掌的灼熱氣息依舊在我體內劇烈地燃燒著,它在我體內遊竄著,隱約是要將摩訶缽特摩咒的陰寒之氣壓製下去,甚至是徹底消滅。


    兩種氣息在我體內激烈的衝突,我隻覺得身體就快要炸開了。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但我卻不能放棄。


    就算是拚了所有的力氣,也要將體內的兩股力量壓製下去。


    2.


    紹興九年。


    八矛師父帶我們遊曆江湖之時,曾帶我們到姑蘇城外的妄虛齋作客。


    妄虛齋藏在一片粉色紛飛的桃花林中,這片林子的主人是一個黑紗蒙麵的女人。八矛師父偷偷告訴我,那個女人已經五十歲了。或許是十指未沾陽春水,或許是這片桃花林從不曾沾染俗世的喧囂,所以才沒有留下歲月雕琢的痕跡。


    總之,那個女人看上去比八矛師父還要年輕許多。


    八矛師父對她很客氣。言談舉止間都透露出我們從來不曾見過的溫文爾雅。


    一片桃花林中,風卷落花雨,蟲鳥紛飛,霎是美麗。


    蒙麵的女人掐著風騷的蘭花玉指為八矛師父斟了一杯清酒。八矛師父仰首飲下,竟然頃刻有了醉意,兩頰微紅,雙目迷離。


    兩人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一人斟酒,一人隻顧著喝酒。不知是過了多少個輪回,那女人突然將酒壺打翻在地上。


    我嚇了一跳,以為風雲突變,接著就是一場生死大戰。正要逃跑時,卻聽見八矛師父醉醺醺地念了起來:“氣既分陰陽,又有虛實。陰者如潮,陽者似火。虛者如霧如煙如雲,實者如霜如雪如花。實生陰陽而虛化萬物。”


    蒙麵女人問:“如何虛化萬物?”


    八矛師父飲盡了酒杯裏的最後一口酒,說:“煉虛者,一身毛竅皆開,心胸浩蕩,萬有皆化,晴空一體。”


    蒙麵女人的眼中立時神采飛揚,她轉身沒入桃花林中。八矛師父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呢喃念道:“癡女,十一年前我欠你的,如今算是還清了。”


    我大哥是個精明的人,他大概是覺得師父念得是十分高深的內功心法,便追著八矛師父一直問東問西。


    八矛師父隻笑不答。


    當時,我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師父,我餓了。”


    八矛師父不緊不慢地從懷裏掏出一塊麵餅,在桃樹枝上抓下大把的桃花夾在麵餅之中,遞到我麵前,說:“吃吧。桃花餅。”


    那味道又甜又澀,讓我終生難忘。


    我對師父說:“不好吃。”


    八矛師父笑著說:“都怨我。若是晚幾個月來,這樹上掛著的便不是桃花,就是滿樹的蜜桃了。”


    我充滿了向往,將“桃花餅”扔在地上,吵嚷起來:“師父,我要吃桃,我要吃桃。”


    八矛師父不緊不慢地撿起地上的“桃花餅”,輕輕拂去上麵的灰塵,又塞到我手裏,說:“心胸浩蕩,萬物皆化,晴空一體。隻要你放開胸懷,忘記實體,桃花與蜜桃根本就沒有區別。”


    3.


    我少年漂泊,過得都是清苦日子,饑餓的時候,草根樹皮都可以拿來充饑。但從那日以後,每當我麵對難以下咽的食物時,我都會想起八矛師父的那句話。


    心胸浩蕩,萬物皆化,晴空一體。


    我也會時常捧著草根樹皮對自己說:“忘記實體,這是山珍海味。”


    實生陰陽而虛化萬物。


    我忽然意識到,我體內的陰陽之氣皆是實體而生,隻有以練虛之法才能化解。而練虛的方法,八矛師父早就在十三年前便已經告訴了我。


    一身毛竅皆開,心胸浩蕩。


    若能忘記實體,其實桃花與蜜桃根本就沒有什麽區別。


    一瞬間,我的眼前仿佛打開了一扇明窗,輕風吹來,我一身的毛竅緩緩打開,隨即便試著將身體內相互衝撞的陰陽氣息緩緩散去。


    果然收獲奇效。


    不過是一息之間,身體裏的疼痛感便緩解了許多。53中文網


    我加緊練虛,將體內的陰陽之氣散去。又過了幾息的功夫,我感覺全身輕鬆無比,那種烈火焚燒,身體炸裂的痛苦竟然完全消失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享受著當時的感覺——那是一種許久未曾體會過的寧靜之感。仿佛是回到了四年多以前,我和小月、李小謙泛舟於鄱陽湖上,頂上是碧空萬裏,眼前是一望無垠的湖水,淼淼浩浩,心曠神怡。


    這種感覺真是美妙。


    “莊主有令,不惜一切,抓住姓姬的!”


    忽然,門外的一聲大喊將我從一片寧靜的氣氛中驚醒。隨著那人一聲令下,破屋的門被一腳踹開。


    “咣”的一聲。


    老舊的門板不堪重力,被踹成幾段,落在地上,掀起一片蒙蒙的塵土。


    隨即,便有幾個人一湧而今,他們毫不遲疑,舉起手中的兵刃便向我襲來,就像是一群餓狼爭奪獵物一般,誰能拿下我的腦袋,那便是月牙山莊的大功一件。


    我一手抓起血芒劍,一手將餘十三的遺體托起送到身後,以免在打鬥中令他再受到損傷。


    血芒劍上的血已經凝固了,凝固的血液仿佛封住了血芒劍的戾氣一般。我始終沒有感覺到它以往飲血時的興奮。


    紅光一閃,斬斷的不再是對手的頭顱,而是他們手中的兵刃。


    我反握血芒劍,一招橫掃,猩紅的劍氣如彎月一般發出,將率先衝進破屋的人大力震飛出去。還未衝進來的人被砸倒在門口,一群人滾成一團,將門口死死地堵住了。


    這正是我逃離是非之地的好機會。


    我抱起餘十三,將青光血芒兩劍插在腰間,隨手在箱匣裏抓起一件紫金霞帔裹在餘十三的身上,一縱身,破窗跳了出去。


    門外的人隻顧著向屋裏擠,他們見我突然從窗戶中跳了出來,先是一愣,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抱著餘十三縱身跳出了月牙山莊的高牆。


    4.


    逃出月牙山莊之後,我一路狂奔,直到確定身後的再也追不上我的時候,我才把餘十三緩緩地放著地上。


    摸著餘十三已經漸漸冰冷的屍體,我倍感內疚。


    不是因為我,他不會涉足這個江湖。不是因為我,他不會失去一條手臂。不是因為我,或許他還可以好好地活著這個世上,過著清苦但卻平淡的生活。


    平淡的生活,是多麽令人向往。


    我一點一點地整理著餘十三沁滿血的衣襟,對他說:“但願你來生不要再遇見我。”


    抓起那條紫金霞帔,將它蓋在餘十三的身上,突然,一個綠色的荷包從霞帔裏掉了出來。綠色荷包上沾著餘十三的血,顯得分開鮮紅。


    我一時好奇,將荷包撿起來,輕輕的打開,裏麵藏著的是一張已經發黃的絲絹。


    展開絲絹,一副字體娟秀的小詩映入眼簾。不知過了多少歲月,相必這荷包的主人尤為珍惜,所以將它保存的很好,那寫墨跡依舊清晰,仿佛是剛剛寫上去一樣。


    我忍不住輕輕地念著:


    “碧翠紅花櫻如血,一見燕樺忘煩憂。


    情根深種不知恨,仇怨如山幾多重。


    心向天涯無處去,世人無解我心愁。


    自此決斷人間路,青光血芒作劍狂。”


    劍狂!


    這兩個字映入我眼簾的一瞬間,我隻覺得天崩地裂一般的震撼。


    這首詩竟然是我爹寫的!


    我將它捧在手裏,一遍一遍地讀著。


    “碧翠紅花櫻如血,一見燕樺忘煩憂。一見燕樺......燕樺!”


    這個名字......很熟悉,仿佛是在哪裏聽過一般。


    我閉上眼睛,極力地搜索著這個名字。


    燕樺......燕樺......


    我忽然間想到,這個名字不就是在汀蘭古穴冰窟裏躺著的那個女人嗎?她絕美的麵容,不似人間所有一般的美麗,頃刻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她就是燕樺......


    如果這首詩是出自我爹之手,那麽那個叫燕樺的女人應當是......


    不!


    還有更不容忽略的一件事!那個在汀蘭古穴.裏傳授我十一招劍法的怪人,那裏滿臉是刀疤已經滿目全非的怪人。難道他就是曾經令江湖人聞之膽寒的劍狂姬嘯風?!


    他就是.......


    這一切如此突然,如此令人震撼。


    這一切仿佛是上天早就布置好的一樣,讓我在渾然不覺中經曆過,又在許多年之後以這樣突然的方式將我揭示。


    那一刻,我隻覺得天旋地轉,仿佛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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