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開陸府的時候,陸遊出門相送,直到出了紹興府十裏,他依舊不肯回去。


    我對他說:“留步吧。”


    陸遊對我說:“姬兄,此次不能幫你,我猶感歉疚,隻是希望你能體恤在下的苦衷。”他真的歉疚,從他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得出來,他的內心之中其實有所掙紮。


    我不願強人所難,尤其是過往的朋友。以情誼綁架別人的話,我說不出口。


    我對著陸遊淡然一笑,對他說:“沒有什麽可歉疚的。等我找到了女兒,我會托人帶書信給你。”


    那一天,風很輕,吹得人臉上很舒服。我猶記得陸遊曾站在紹興府外的矮坡上送我離開的場景。也便是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人生的無奈。


    2.


    在陸遊送我離開的那短暫而又有些漫長的路上。我二人曾有一段短暫的談話。


    我問陸遊:“為何不見唐婉?”


    陸遊眼中傷意尤甚。他告訴我,四年前,便是我和小月離開江湖的那年。他在母親的逼迫下,一封休書,將唐婉送出了陸家。


    我問他,為什麽?


    陸遊搖頭苦笑,說,因為緣分盡了罷。


    我沒有再多問,他也沒有再多說。我知道,他內心中其實很痛苦。我和李小謙曾親眼見證過他們之間的感情,隻是人生際遇並不是試試都有所等待。陸遊和唐婉分開的時候,我並不在他們身邊。


    我想起李小謙曾夜訪唐婉時說過的話。他曾異常堅定地對唐婉說,你們不會有好結果的。


    那時,我以為是李小謙得不到時發下的詛咒。


    由此看來,這並不是詛咒。或許是陸遊與唐婉之間這段淒婉的愛情真的載入了史冊,而九百年後的李小謙又恰恰知道這段故事。


    我忽然有些同情李小謙。若看似放到不羈的李小謙曾真的對唐婉情根深種,若李小謙的確知道所有的一切。那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一步步走向不得善果的結局而又無能為力的無奈,是多無令人憔悴。


    所以,我也能夠理解他了。他知道所有人的結局,卻偏偏不知道自己的結局。


    但現在他知道了。


    因為,他變成了李罪,變成了自己的祖宗。二十年後,他將是這個大宋江山裏,最為富庶的人。


    告別陸遊之後,我心中五味雜陳,思緒異常混亂。


    餘十三問我:“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裏?”


    這個問題,曾經有無數人問過我無數次,我都感覺異常難以回答。但這次,我有一個十分明確的答案。


    這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答案,卻驅使我走向了那個結局。


    我說:“天目山。”


    3.


    臨安府外,天目山。


    四年前,江湖五大門派曾在此聚集。


    他們以管天下之事為契機,逼迫朝廷妥協。皇上下旨,武學之道乃祖宗故事,不可荒廢,故而複建武學,一如舊製。由此,江湖換來了四年間沒有束縛的自由。


    這次,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還會選擇天目山。


    當時,這三個字不過是脫口而出。但就是因為脫口而出的三個字,導致了天目山下人滿為患。


    我和徐十三到達天目山的時候,天目山下已浩浩蕩蕩地聚集了數千之眾。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麵,都是乞丐。


    一群乞丐之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幫主來了。”


    然後,我便聽到了一片如風聲一般的齊呼:“參見幫主。”而後,跪倒一片。


    被一個人跪拜,你或許會覺得沒什麽。但被一群人跪拜......我想,沒有多少人可以抵禦這種如山一般的氣勢所帶來的心潮澎湃。


    我嚇了一跳。


    即便是做武林盟主的時候,也沒有這麽多人向我跪拜過。


    餘十三也頗為驚訝。


    他或許也不會想到,一個與他朝夕相處了這麽長時間的人,竟然會突然間接受這麽多人的頂禮膜拜。而且,還是一群乞丐。


    我輕輕地說了聲:“你們快起來。”


    最前麵的人聽見了,晃著身子站起來。後麵的人看見前麵的人站了起來,幾乎是在同時,嘩啦一聲站了起來,其中還夾雜著如釋重負的長籲。


    正在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乞丐群裏傳出一道略有些熟悉的人影。他擠出人群,一抬頭,對我報以燦然地笑。


    這人正是前些日子在紹興府中被我和餘十三救下的明少忠。


    我問他:“怎麽來了這麽多人?”


    明少忠說:“幫主讓我傳令,我便傳給了紹興的兄弟,兄弟們不斷向外擴散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江浙一帶的兄弟們都來了。還有幾個兄弟是問訊從閩贛一帶趕過來了。兄弟們聽了幫主的消息,都是激情澎湃啊。”


    我說:“你都跟他們說什麽?”


    明少忠說:“我就說,幫主回來了,要帶領丐幫的兄弟們過好日子。”


    “你!”我氣得七竅生煙,這個看似忠誠厚道的明少忠竟然敢假傳“聖旨”,妄斷我的意圖,而且還要幫我傳播。


    明少忠有些緊張,輕聲問我:“幫主......小的說錯了嗎?”


    他沒有說錯。帶他們過好日子,本來就是當年我答應過白景行的事,是我沒有做到。如今,我的確是應該實現我當年承諾了。


    隻是,我和他們相遇的不是時候。


    我必須要利用他們一次,利用他們去幫我打探紓瑤和餘青兒的消息。


    我從懷裏掏出兩幅畫像。這畫像是我和餘十三走出紹興之後,找了一個畫師所畫。他開價百兩,自稱妙筆傳神。


    起初我將信將疑。但當那個畫師根據我和餘十三的描述,將紓瑤和餘青兒音容落於紙上時,我才深深地被他不菲的畫功所折服。


    他畫的惟妙惟肖,堪比真人。我和餘十三摸著各自親人的畫像,皆是忍不住淚眼婆娑。一抬手,滿手油墨。


    無奈,我隻能再花一百兩,讓那個畫師又做了一副。


    ……


    我把紓瑤和餘青兒的畫像遞到明少忠手中,說:“你讓他們幫我去打探這兩個人的消息。”


    然後,我看到明少忠略


    有些詫異和失落的眼神。我補充道:“凡是可以向我提供線索的,賞銀五百兩。”


    五百兩。


    這三個字一出口,一大群人便為了上來,他們爭先恐後地搶奪明少忠手中的畫像。明少忠將畫像好好舉起,大聲叫道:“別搶,別搶,當心弄壞了!”


    然而,這樣的話依舊沒有辦法阻止如浪潮般接連湧來的乞丐。


    最後,明少忠將身邊的人推開,把紓瑤和餘青兒的畫像掛到了樹上,讓眾人一一觀看。


    許多人經過畫像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問上一句:“這是誰啊,竟然值五百兩銀子。朝廷的欽犯也不過一百兩。”


    明少忠不厭其煩地解釋:“是幫主要找的人。你們盡管去找,不要多問。”


    最後,熱鬧的天目山重歸寧靜。我在一片蟲鳴中,望著垂落的夕陽。


    很快!我想,一個黑夜過去之後,應當就是帶著希望的霞光。


    4.


    紹興二十年七月庚午,天空陰雲密布,遮天蔽日,似乎有暴雨將至。


    天目山之後的第二天早上,朝陽並未如期而至。


    我和餘十三在天目山上避了一晚。這夜,我一連向餘十三彈出六十幾枚石子,他都一一擋下。


    他的進步的確很快。


    從我第一次用彈石子的方法教他練劍到現在,也不過是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裏,餘十三的反應愈發敏銳,他揮出的劍沉著有力,穩迅兼備。比起當年的我,他不知要強出去多少倍。


    有一次,我和餘十三路過一片樹林。他說,他聽見了遠處枝葉折斷的聲音。


    我說,我沒有聽到。我本以為他是產出了什麽幻覺,但當我剛要說出口的時候,百米之外的高樹上,落下一段臂膀長的樹枝。那時,我便趕緊,餘十三一定會超過我。或許,在某些方麵,他已經超過了我,隻是我們都渾然不覺。


    眼看就要下雨。餘十三的劍卻更加淩厲。


    “轟隆”一聲。如墨般黑的烏雲中劃過一道亮白。我感覺餘十三的劍,就像那道亮白一樣劃過。青光一閃,他身旁的樹上,掛上了一道深深的傷痕。


    餘十三怔怔地看著,臉上忽然揚起一絲笑意。他說:“我是不是可以學習那十一式劍招了?”


    我說:“不可以。”


    餘十三說:“為什麽一定要接住一百一十三顆石子?難道就不能少一些嗎?”


    我問他:“是不是怕辛苦了?”


    餘十三漠然地說:“不是。我隻是怕你手疼。”


    我的手指的確很疼。我感覺,再這樣練下去,他武功成就之日,或許就是我手指殘廢之時。我扔掉了手中剩餘的幾顆石子,站起身來,望著不遠處烏雲籠罩下磅礴的臨安城,心中感慨萬千。


    臨安。


    我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四年了,這座城不知曾多少次入我夢中。它帶給我很多痛苦的記憶。隻是,那些記憶裏,仍然由那麽一個人,那麽一個女人,會如明媚的陽光一般,透過濃濃的雲翳照在我身上。


    我想,是時候去看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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