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藏龍澗不久後的一天。


    這日午後,我帶著紓瑤在山澗的溪水中捕魚。她提著竹簍,跳躍在溪水間的青石上。一會兒指著這邊,一會兒又指著那邊,滿心歡喜地喊著“好多魚!”


    我搖頭笑著,說“瑤兒,這些魚都太小了。”


    紓瑤嘟起嘴巴,撓著頭,目光又投向溪水中繼續尋找。


    這時,一條七八寸長的白魚從溪水中緩緩遊過,我連忙示意紓瑤噤聲。提起手中的竹竿,正準備伺機將白魚挑出水麵。


    “啊……”


    忽然,遠處山澗之上的崖壁上傳來一聲長長的叫喊聲。


    紓瑤先抬起頭,欣喜若狂地衝我喊著“爹,那裏飛下一隻大鳥!”


    我抬頭望去,隻見蔥鬱的崖邊,正有一個人影快速下墜。他脊背朝下,我看不清他的樣貌,但他手中閃耀的金光,讓我不禁內心一顫。


    曾幾何時,巢湖之畔,淮水河邊,括蒼山上,也曾有一把金絲纏繞的寶刀,在陽光反照下閃爍著同樣的金色光芒。


    金絲海皮刀!


    會是陳伯洋嗎?


    我不敢再猶豫,因為就在這一思量之間,那人影已經墜落至半空,眼看著就要摔在地上,成為一堆肉泥。


    我雙足用力一蹬,疾步如風,兩遍風景恍惚成一片絢麗的水墨。


    這四年裏,在小月的悉心指導下,我已經練就了一身快若閃電的輕功。隻一晃之間,我便已來到了那人影墜落的下方。


    雙手托天理三焦,左右開弓似射雕。


    我轉運功力,將一忖暗力匯聚掌心,徐徐發出,凝成一股內堅外柔的氣墊,當那人墜到我頭頂上時,在他腰間與脊背處一托。


    雖然我早有準備,但那下墜之力仍舊讓我雙臂劇烈一震,瞬間幾乎失去知覺。


    那人雖說保住了性命,不至於粉身碎骨,但如此強大的墜力也同樣會讓他難堪忍受,他跪倒在地上,哇的一口吐出鮮血。


    那人稍稍緩釋片刻,抬起頭與我目光交接,不由地一怔,訝然叫道“姬……怎,怎麽是你!”


    我慢慢沉下氣息,說“別來無恙,陳掌門。”


    陳伯洋臉色複雜,打量了四周,問“這是哪裏?”


    我說“藏龍澗。”


    “爹爹……”紓瑤跑到我身旁,抱住我的腿,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說,“原來不是大鳥,是個老伯伯。”


    我撫摸著她的頭。紓瑤忽然興起,搖著我的腿嚷道“爹,我還想看伯伯再飛一次。”


    陳伯洋聞言慌忙站起,他似乎是受了極重的內傷,起到一半,胸腔劇烈起伏,一道血霧從嘴裏噗地一口噴


    了出來。


    “哇!”紓瑤興奮地拍手,喊著,“伯伯好棒,伯伯好棒!”


    陳伯洋痛苦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他抬起頭看我正瞪著他,慌忙將怒氣隱去,低聲地對我說“多謝救命之恩。”


    我淡淡一笑,問他“你怎麽會從山上掉下來?”


    陳伯洋目光閃爍,似乎經過一番思索,說“我從山崖間經過,一時不慎跌落下來。一時不慎”他聲音越說越小,明顯是在隱藏著什麽,他不願說,我也沒有心思追問。


    我指著走出藏龍澗的小路,說“你走吧,從那裏可以出去。”


    陳伯洋愣住了,他似乎是沒有想到我會突然讓他離開。他一隻手緊緊攥著金絲纏繞的海皮刀,另一隻手捂著震蕩起伏的胸口,幾番猶豫,終還是順著我指的方向邁出了一步。


    沒走出幾步,陳伯洋身子一沉,轟然倒下。我走過去的時候,他雙目緊緊地閉著,氣若遊絲,顯然已是昏迷了過去。


    2


    我把重傷昏迷的陳伯洋扛回山洞的時候,小月正在縫補著昨日紓瑤玩耍時弄破的衣裳。她看見我肩頭扛著一個人,愣一愣,問“這人是誰?”


    我將陳伯洋放倒在地上,說“括蒼派,陳伯洋。”


    小月滿臉驚訝,問“怎麽會是他?”


    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從山崖上掉了下來。”


    小月問“是你救了他?”


    我點了點,說“是。”


    小月蹲下身子,查看了陳伯洋的傷勢,他麵白如紙,氣息若有若無,顯然是受傷極重。小月問“你和他交手了?”


    我說“沒有。”


    小月問“那他怎麽會傷成這樣?”


    我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說是不慎從山崖上跌落下來的。”


    小月冷哼一聲,說“他胸口正中受人一掌,明顯是與人交手過手。隻怕是被什麽人一掌打落下來的。”


    以陳伯洋的武功,若是真刀真槍的較量,放眼江湖之上,又能有幾個人能將他一掌打落懸崖?


    我說“除非,他是遭了什麽人的暗算。”


    小月緩緩地搖頭,說“不可能。以陳伯洋的武功和心思,什麽人可以在他全然未及反應之時,正對麵突發一掌將他打落懸崖?除非這個人的武功遠在陳伯洋之上。”


    比陳伯洋還要厲害的人會是誰呢?


    我和小月都陷入了沉思。紓瑤提著小木桶一步一搖地走到了我們跟前,未經我和小月許可,紓瑤提起水桶就要向陳伯洋的頭上澆水。


    “瑤兒!住手!”小月阻擋不及,


    滿滿的一桶水“嘩”一聲全部倒在了陳伯洋的頭上。


    陳伯洋劇烈地咳嗽了兩聲,身子不住地顫抖著。小月慌忙將紓瑤攔在懷來,向後數步,警惕地盯著緩緩蘇醒過來的陳伯洋。


    陳伯洋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一道縫隙,仿佛是在盯著我,他抬起手向我央求“救救我,救救我!”


    救,或者不救。這是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


    誠如小月說的那樣,如果將陳伯洋救活了,那我們棲身藏龍澗的秘密恐怕隨時都有可能傳揚出去。


    可若是不救


    我看著陳伯洋奄奄一息的模樣,隻怕已經熬不過三兩個時辰。他隨時都有可能會死。


    猶豫了許久。我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來,我無法忍受看著一個人在我麵前慢慢死去時的煎熬。


    況且,還是在紓瑤的麵前。


    我將陳伯洋扶坐起來,封住他胸口的幾處要害穴道,緩緩吐納,把內力送入陳伯洋體內,幫他打通淤阻的血脈。


    小月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我,看了許久,長長歎息了一聲,抱起紓瑤說“走吧,瑤兒,不要打擾你爹救人。”


    紓瑤乖巧地嗯了一聲,說“爹爹真棒。”


    那一刻,我心裏原本還殘留的一絲猶豫,因為紓瑤的一句話,瞬間煙消雲散。


    至少,在孩子麵前,見死不救是錯的。


    3


    “咳咳……”


    夜間,山洞外時不時便會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每當我聽到時,便不由自主地看向洞口。


    陳伯洋的內傷著實不輕。我用盡全力,勉強保住了他的性命。隻是,他胸口所遭受的那一掌,掌法著實怪異,竟然能移經轉穴,將傷害從胸口通遍全身。


    小月哄著紓瑤睡去之後,緩緩來到我身旁,問“陳伯洋的傷……”


    我說“他身上多處經脈受損,我內力不足,隻能保住他這條命,卻保不住他的武功。”


    “那他豈不是成了一個廢人?”小月問。


    我點了點頭,說“若有當年白前輩那樣高深的內力,或許他還有可能恢複一些,但如今放眼江湖,誰還會有那樣的本領?”


    小月說“如此最好。反正這陳老頭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救他一命,我本來就覺得多餘,如今他武功盡失,倒也省得他再有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當年,在淮水邊上,陳伯洋以獨門海皮刀法重傷小月。我想,至今她仍舊是耿耿於心。


    我說“都是陳年舊事了,不要總是放在心上。”


    小月眉頭一皺,滿臉不悅,說“你當我是那種心胸狹窄的人?!若陳老頭真的是什麽光明磊落


    的英雄好漢,即便是他和我又再大的仇怨,我也不會這樣說。可是……”小月瞪著我,越說越激動,最後她一字一字重重地說“他不是!”說罷,她扭頭走了。


    我望著小月憤然離去的背影,忽然為自己的錯怪而內疚。我想向小月道歉,然而,她絲毫沒有給我留下機會,躺在了紓瑤的身旁……


    “咳咳咳咳……”


    又一陣劇烈的咳嗽從山洞之外傳來。即使在溫暖的春季裏,藏龍澗的夜晚也時常去秋季那樣,山風瑟瑟,陣陣寒涼。


    陳伯洋重傷未愈,把他一個人扔在山洞外忍受冷風,我感覺有些不忍,順手抓起自己的毯子,走出了山洞。


    陳伯洋正蜷縮著他那又圓又胖的身子,在山洞外的一處灌木叢裏瑟瑟發抖。即便是身受重傷,即便是瑟瑟的風已經吹得他渾身顫抖,他還是死死地抱著那柄金絲纏繞的寶刀,就好像那柄刀比他的生命更加重要一樣。


    我將毯子仍在他身上,他渾身一顫,立即緊緊握住刀柄,警惕地看向我。當他發現自己身上無端多了一條毯子時,他那雙敏利的眼睛頓時柔和了許多。


    “謝謝你。”陳伯洋將毯子在自己身上裹緊,說,“真沒想到,你竟然會救我。”


    我說“我也沒有想到。”


    陳伯洋忽然淒苦地幹笑了兩聲,說“其實,你又何必救我。從此我成了一個廢人,在這個世上苟活著,簡直是生不如死。”


    我說“既然這樣你可以自殺。刀就在你手上。”


    陳伯洋忽然愣住了,他半張著嘴巴,不知要如何接我的話。我說“如果你想自殺的話,我肯定不會再救你了。


    “為,為什麽?”陳伯洋問。


    我說“救你一次太費內力,我累了。”說完,我又回到了山洞。看著側身躺在紓瑤身邊的小月,一動不動,不知道是真的睡著了,還是因為生氣故意裝出了一副不願理我的樣子。


    我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小月猛地一聳肩把我的手震開。我又推了推,她又一聳肩。我再推,小月忍無可忍地轉過頭來,低聲嚷道“什麽事?!”


    我說“給我騰個地方。我想睡覺。”


    “你!”小月瞪圓了眼睛盯著我,瞪了我許久後,終於如積蓄的火山驟然噴發了一般,衝我低吼“睡地上!”


    4


    陳伯洋內傷漸愈。但是,他身上受損的經脈,經過我幾次幫他運氣調理,仍舊沒有起色。而已經成為廢人的陳伯洋,嘴上說著生不如死,卻依舊好端端地活在世上,並沒有用他手上的寶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大概尋常人都會是這個樣子,嘴上


    發狠時張口便來,但真正要去做什麽事的時候,卻往往狠不下心來。


    我將真氣緩緩收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陳伯洋說“算了吧,我不想再試了。”


    陳伯洋滿臉焦急,說“明日再試試吧,這個時候也隻有你能幫我了。”


    “陳老頭,你可真不要臉!”小月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她腳下使的是踏葉無聲的輕功,手上提著竹籃,竹籃裏飄來一陣香噴噴的氣息,讓人禁不住口水直流。


    小月忽然瞪了我一眼,小聲地說“把口水擦掉!”


    我這才發現,那竹籃子裏飄出的飯菜的香味,竟然真的把我的口水引了出來。我笑著抿了抿嘴,說“我真的是餓了。”


    小月噗嗤一聲笑了,將竹籃子放在我麵前,端出一隻烤得烏黑發亮的鳥肉,放在我麵前,說“吃吧。”


    我輕輕地揭開一層被烤得如焦炭一般的皮,露出還粉白、粉白的內裏,隱約間還帶著一點殷紅的血絲。我咧了咧嘴,說“這鳥烤得果真是外焦裏嫩。”


    小月有些歉意地說“自然是不如你做得像樣子,但你聞一聞這氣味,還是焦香無比,十分誘人的。”


    陳伯洋聽著小月的話,不由地抬起了頭,極力地繞過小月的半截身子,想要一探竹籃裏的究竟。風一吹,或許是帶著竹籃子裏的焦香撲向了陳伯洋,他緩緩眯起眼睛,似乎在是想象著,然後開始不停地吞咽口水。


    小月眼角的餘光瞥見陳伯洋自我陶醉的模樣,白眼兒一番,挪了挪身子,擋在了竹籃和陳伯洋之間,徹底切斷了陳伯洋想要一飽眼福的視線。


    陳伯洋尷尬地清了清嗓子,搖晃著他矮胖的身子,悻悻然走了。走到一棵野果樹下,他抬起頭圍著那樹轉了一圈。多日來,陳伯洋在藏龍澗中一直已摘食野果為生,小月雖然沒有阻止我給陳伯洋療傷,但她卻堅持著不肯給陳伯洋任何食物。


    很快,低矮樹枝上的野果子被陳伯洋摘光了,隻剩下一丈多高的樹上,密密麻麻的野果子在山風的吹拂下向樹下之人引誘地擺動著。


    若是從前的陳伯洋,他雙足一點騰空躍起,或者擲出一枚石子,甚至是一刀將整個樹幹砍斷,都是信手拈來,輕而易舉的事。但這時,武功已經盡失的陳伯洋遙望著他已高不可攀的樹枝,許久之後,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我將手中的鳥肉一分為二,準備送給陳伯洋一份。小月一把將兩塊肉全都搶了下來,警告我說“你若敢給他吃,以後你休想讓我再給你做任何吃的東西。”


    看著小月決絕的模樣,我隻能作罷。將兩半鳥肉統統塞進嘴裏,美美地


    享受了一頓。最後,我將手上的一塊碎骨,衝著陳伯洋遙望的果樹上一扔。


    碎骨飛出,打在彎彎垂下的樹枝上。“哢嚓”一聲,樹枝斷作兩節,帶著滿滿當當的野果,落在陳伯洋的臉前。


    陳伯洋大喜,他慌忙蹲下身子,將樹枝上的野果一顆一顆地摘了下來,將它們小心翼翼地兜在衣服的下擺之中,跑到溪水邊,認認真真地洗了起來。


    小月指著陳伯洋,說“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幫他這樣的人。都落魄成這個樣子了,還整日整日地講究。”


    講究沒有錯,不講究的人才是大錯特錯。


    陳伯洋洗完野果之後,兀自有跑到樹下將洗的幹幹淨淨的野果含在嘴裏,慢慢地咀嚼著,仿佛那是人世間難得一見的珍饈美味一般,他每一口吃得仔仔細細。


    “咕嚕”


    肚子間一陣異常的響聲,拖著長長的尾音傳入我和小月的耳朵。我倆不由地對視了一眼,小月笑著問“你沒吃飽嗎?”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隻感覺腹腔中翻江倒海,一陣針紮似的疼痛傳來,隨即感覺有濁物急速下墜,正以我所不能忍受的速度湧向幽門。


    小月似乎看到了我異樣的表情,急忙關切地問“你,你怎麽了?”


    我說“我憋不住了。我要走穴。”


    晚間,已被折騰得渾身無力的我,強忍著滿懷的悲愴,緩緩地躺在了床上。明顯已經空空如也的胃腸裏,卻不知還有什麽未知的東西,在躍躍欲試著,時不時地就想去叩響我那已如火燒火燎一般地魄門。


    紓瑤走近我身旁,憂心地看著我,問“爹,你怎麽了?”


    我拚勁全身地力氣,伸手去撫摸紓瑤柔軟的臉龐,輕輕地囑咐


    (本章完)


    (教育123文學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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