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陳老三有一點說錯了——管天下在春暖花開的陽春三月裏,迎來了他生命的終結。


    紹興十六年三月末。


    汀泉山被薛弼的平叛大軍圍困了整整一個月。數萬人在被困汀泉山上,將整個汀泉山吃得寸草不勝。


    春暖花開,整個汀泉山上光禿禿的一片,從山頂自山麓裸露著灰黑的泥土,沒有了一絲色彩。


    管天下眼看著大勢已去,在汀泉派引頸自盡,含恨而終。伍黑龍與廖七嫂攜手投進了波光粼動的大河,陳大刀揮著大刀斬下了自己的頭顱,何白旗舉著白旗走進了薛弼大軍的營帳。


    這一場戰亂仿佛是平息了。


    然而,戰火焚燒過的土地,仍舊是白骨瀑野,生靈塗炭。


    一向吝嗇的皇上,為了恢複閩贛兩地的生計,勒緊了褲腰,撥付了三千萬兩白銀用於閩贛兩路的戰後重建。


    然而,令我感到憂心的是,這三千萬兩白銀調度的總司務官一職,落在了柳無風的手中。聽到這事之後,我發出一聲無力的歎息。


    小月問我:“你為何歎息?”


    我便笑著將柳無風過往的所作所為向小月說道了一遍。小月聽後,也是一聲長歎,說:“人是好人,官卻是貪官,這兩者竟也不衝突,當真是有趣。”


    藏龍澗,流水落花,滿目是柔美的米黃色,煞如絕美的仙境,讓人感覺舒適而安詳。


    小月抽出青光劍,青光瀲灩在一片米光的光景中竟也十分亮眼。她微微一笑,宛若仙子一般舞著劍。一片片飄零的花瓣,隨著劍鋒在空中飛舞成團,如同是仙子身上旖旎飄動的絲帶。


    青光劍一閃,劍尖兒向我一指,絲帶飄蕩著向我飛來,伶俐的劍氣隱在其中,帶著足以刺破一切的銳利。


    我想著,看著小月,看著她手中向我刺來的劍,一動未動。


    當第一片花瓣觸到我鼻尖的一刻,伶俐的劍氣卻化成了輕柔的暖風,卷著漫天花瓣撲到我的臉上,像一隻手溫柔的撫摸過。


    花雨散去,青光劍的劍尖兒就在我眼前三寸,小月笑著問我:“我的劍法可有進益?”


    我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在懷裏,說:“很好。隻是......還不夠快。”


    2.


    四月,暖風吹過山澗,帶著醉人的花香。


    一個白衣少年出現在溪水邊,帶著平淡的微笑,向我款款走來。


    他的出現雖然令我驚訝,但卻也並不意外。


    他是一個執著的人,還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執著和野心的促使下,一個人做出任何事,都不會令人感到意外。


    易小心向我一抱拳,說:“姬大哥躲得當真是巧妙,真是令我好一番尋找。”


    我說:“我知道你遲早都會找到我。”


    易小心笑容依舊平淡,目光是他這個年紀不應當有的深邃。他說:“姬大哥答應我的事,可曾忘了?”


    我說:“我並沒有忘。”


    易小心點了點頭,說:“很好。我當日在武林盟並未見到你,還以為姬大哥言而無信,反悔了呢。”


    我歎了口氣,說:“當時情況危急,不得已隻能倉促離開。”我讓他稍等片刻,自己回到山洞裏拿出了那個木匣子。


    輕輕拂去木匣子上淺淺的灰塵。這是白景行留給我的最後一件物品,雖然我還沒有打開它,雖然我十分不舍得,但我必須交給易小心。


    小月問我:“你確定把這它交給易小心?”


    我說:“隻有把它交出去,易小心才能放過我。不然,他會一直找我。”


    小月點了點頭,將青光劍送到我手上,說:“帶著它,以防萬一。”


    我提著劍走出山洞,懷抱著木匣,走到易小心跟前的一刻。他平淡的表情再也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不等我將木匣送到他臉前,他便迫不及待地將它奪了過去。


    易小心笑著,撫摸著木匣,仿佛那個普普通通的木頭足以滿足他內心的所有。他將木匣子在手上翻看了一遍,忽然臉色一變,問:“這,這怎麽打開?”


    我說:“我也不知道。”


    易小心狐疑地看著我,問:“你從來沒有打開過?”


    我說:“從來沒有。”


    易小心仍不死心,又問:“師父可曾教給你打開的方法?”


    白景行的確跟我說過,當我能夠接住那竹筒中射出的一百一十三根銀針時,便可以打開這木匣。隻可惜,直到竹筒被易小心搶走了,我已經沒能接住一百一十三根銀針。


    我看著易小心焦急的模樣,不禁想笑他的執著。他這樣的年紀,本應是無憂無慮的少年,可以在青雲山上肆無忌憚地享受著兄長的關懷,卻因為一個本不應屬於他的掌門之位,整日攻於算計,將自己逼得眾叛親離。


    我說:“他什麽都沒有說過。”


    易小心忽然大吼:“不可能!你一定知道,你隻是不想告訴我!”


    我冷笑一聲,說:“如果我知道,我早就將它打開了。”


    易小心目光凝滯,神采渙散。那是期盼化為烏有的絕望感。他喃喃地念著:“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我很快就可以練成絕世武功,讓整個青雲上下心服口服!可是......可是......”


    “為什麽會這樣!”


    易小心大吼了一聲,舉起木匣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哢啦”一聲,木匣粉碎,一張白紙赫然出現在碎木之下。


    我和易小心同時愣住了,誰也沒有想到打開木匣的方法竟然如此簡單。


    易小心慌忙上前,搶起白紙攥在手中,警惕地向後退了兩步。


    “哈哈哈哈......”易小心獰笑著,他搖晃著手中的白紙,大叫,“皇天不負,皇天不負啊!”


    說完,他打開手中的白紙。一張方形,長寬不盈七寸的白紙,透過紙背,我隻看一個烏黑的大字。


    “快?!”


    易小心失口念了出來,他不敢置信地將白紙在手上來回翻了幾遍,但那張白紙上卻再也沒有顯現出第二個字來。


    快!


    這就是白景行留給我的武功秘籍。看書網


    這個奇怪的老頭!我不禁覺得好笑——不過是一個字而已,他何必要弄得如此複雜而神秘,何不直接了當的將這個字說給我聽。


    易小心徹底絕望了。那方白紙從他手中飄落在地上,他搖頭苦笑,又好像是在嘲笑著什麽。他說:“我真傻,我真傻!師父最會騙人,師父就是個騙子!”


    看著易小心的樣子,我忽然心生同情。那種執著到最後終究是一場空的感覺,我何嚐沒有經曆過。我忍不住勸他:“或許白前輩另有深意。隻是我們還沒有領悟到罷了。”


    “什麽深意!”易小心苦笑著說,“我這個師父,本來就不是青雲的人。做了青雲派的掌門,也從來不把青雲派的事放在心上。直到最後,把一身絕世武功交給你也不交給我們這些弟子。說不定……青雲派曆代相傳的秘籍,已被他帶到了陰曹地府也未可知。”


    我說:“他畢竟是你的師父。”


    “師父?”易小心冷冷一笑,說,“我入門晚,是師兄們帶起來的,就連武功也是師兄們教的。如今,我做了掌門,他們沒有一個人服我。凡事還是以師兄自居,對我指手畫腳。師父?在我這裏不過是個稱謂罷了。”


    易小心轉身向著藏龍澗外走去。他失落的背影在藏龍澗優美的景色中顯得極不應景。


    我於心不忍,喊住他,問:“你要去哪?”


    易小心停下腳步,冷冷地說:“去看你好兄弟的熱鬧。”


    好兄弟?!


    我問:“什麽好兄弟。”


    易小心轉過身來,冷冷地笑著:“你不知道?你的好兄弟李小謙如今替你背了黑鍋,正在臨安府聽候發落呢。”


    我心頭一顫,問:“什麽叫做替我背了黑鍋?”


    易小心沒有回答我,他身子一晃,化作白影,忽閃忽閃地離開了。


    我怔怔地呆在原地,不停地向著易小心最後的話。


    李小謙怎麽了?


    一隻柔軟的手扶在了我的肩膀上,將我從沉思中拍醒。我一轉頭,看到小月溫柔的笑臉。


    “既然擔心,就回去看看吧。”小月說。


    我搖了搖頭,說:“不。我答應過你……”


    小月打斷我,說:“不要擔心我。我不希望我們今後的日子裏,你總是牽掛著過去的事。”


    我沉默著,不知如何回答,心裏充滿了猶豫。


    小月又說:“況且,這裏已經不安全了。我們遲早都要離開的。”


    是啊。易小心可以找到的地方,別人或許也可以找到。而且,他也未必會幫我們保守秘密。


    我說:“我們要去哪裏?”


    小月抬頭看著茫茫無盡的天空,歎了口氣,說:“天涯海角。”


    3.


    紹興十六年三月末。管天下自盡之後,薛弼大軍攻上了汀泉山。


    未動一刀一劍,早已餓得奄奄一息的“亂賊”全部束手就擒。


    據說,薛弼在查抄汀泉派時,在伍黑龍的書房裏發現了一封拜帖,落款處寫得是自稱武林盟主的李小謙。


    管天下自盡之後,江湖殘餘的各大門派擔心朝廷平叛之後,繼而開展對各大門派的清剿。因此,他們史無前例地聯合起來,在臨安府外天目山聚集,請求皇上嚴懲禍亂江湖之人,並履行當初的承諾——把江湖,還給江湖人。


    經過管天下動.亂的大宋江山,雖然贏得最終的勝利,但卻也損失慘重。閩贛兩地民生亟待恢複,朝廷再也無力抵抗另一場動.亂。


    高高在上的皇上再次給這個江湖傳下詔書:武學為祖宗故事,文武之道不可偏廢,特命有司複建武學,一如舊製。


    趙構雖然不願明言,但卻以複建武學為由間默許了江湖的存在。正在各大門派要將矛頭指向禍患江湖的我時,那封寫著李小謙姓名的拜帖呈到了朝堂之上。


    我見到柳無風時,曾問他,為何皇上一定要讓李小謙做替罪羊?


    柳無風說:“你知道的事太多,又不在皇上掌握之中。他自然不願將你拋出去,保住你,便是保住了其中的秘密。”


    這理由真是好笑,我說:“我一個棋子,能知道什麽秘密?”


    柳無風說:“永遠不要小看自己了解的事情,或許你的不以為然會引發一場驚濤駭浪。”


    我問:“李小謙會怎樣?”


    柳無風搖了搖頭,說:“他在大理寺監牢中,一切隻能聽候皇上發落。”


    4.


    紹興十六年四月中。


    皇上為平息各大門派齊聚天目山請願一事,再次搬下詔書:李小謙膽大妄為,冒充武林盟主撥弄是非,禍亂江湖,著賜名李罪,發配崖州,永世不得返回中土。


    押解李小謙前往崖州的差役將他從大理寺監牢提出的時候,我帶著黑紗的鬥笠與柳無風在大理寺門前等候。


    李小謙看到我,淒然苦笑,說:“沒想到,最後來送我一程的竟然是你。”


    那時,我看著李小謙落寞的神情,所有的怨恨就在一瞬間煙消雲散。我說:“我們是兄弟。”


    李小謙笑了,那是一種極為苦澀的自嘲的笑,笑得我心裏愈發難受。他說:“電視劇裏演的都他媽的是假的,老子隻想混得好一點,到頭來卻混成自己的祖宗。”


    我勸他:“事已至此,看開些吧。”


    李小謙衝我吼道:“怎麽看得開?!我一想到逢年過節,我爺爺跟我爸還得給我的牌位磕頭上香,我他媽的就心塞!”


    我沒有他這樣傳奇的經曆,也永遠無法體會他所謂的心塞。但我看得見李小謙的失落。他走的時候,沒有給我留下一句應有的道歉,隻就給我一個永生難忘的失意落寞的背影。


    這世間的事,真是難以預料。


    送別的李小謙,我如約趕到紹興。那時,小月已在陸府等候。再見陸遊之時,他已經蒼老了許多。兩鬢的白絲就像是黑夜裏的繁星一般,密集而且明顯。


    陸遊終究不能違抗他母親的命令,一封休書徹底結束了他和唐婉十年的感情。那時,他正在潛心準備著紹興十六年秋季的科考。


    陸遊說,他羨慕我,可以輕劍快馬恣意,攜侶同遊江湖。


    我將小月扶上馬車,看著陸遊滄桑疲憊的模樣,嘴巴許多安慰的話,卻終究一句也說不出口。


    馬車輕輕搖晃著,帶著小月,帶著紓瑤,我們一家人邁上了尋找天涯海角的旅途。


    如果沒有後來的故事,我想,這便是我當年最殷切期盼的結局——一個妻子,一個孩子,去一同尋找一處遠離世間紛擾的淨土……


    (第二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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