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已不是暗流洶湧的黑夜。


    從那一陣勁風吹來開始,外麵的世界已經風起雲湧,變得異常躁動。烏雲不知從何處飄來,遮住了月亮,陡然一個霹靂,震天徹地,告訴我們一場暴雨即將傾盆。


    婁琴客棧裏,一片狼藉,搖搖晃晃的燈火,照著白景行冷峻的麵龐。


    白景行眉宇之間帶著微微怒氣,顯然他對這個丐幫的情況頗感震怒。他飲了一口酒,忽然,臉色一變,叫道:“糟糕,老夫忘了,這酒裏有毒!”


    一群人被白景行一句話嚇得臉色大變。我心想,這老酒鬼腦子竟然如此不靈光,這種要命的事情竟然也能忘了。


    白景行眉毛一挑,翻掌開始運功,稍頃,幾滴渾濁的液體從他指尖滴到地上。他淡淡一笑,說:“好了。”


    那四個乞丐仍然在地上怯生生地跪著。暈倒的牛小寶已經被李小謙一碗熱水潑醒了,此刻滿臉紅腫,咬著腮幫,皺著眉,看上去十分痛苦。


    白景行笑著,看著四個乞丐,語氣十分平和地問:“吃飯了嗎?”


    四個乞丐麵麵相覷,不敢說話。


    白景行說:“吃了就吃了,沒吃就沒吃,但說無妨。”


    李鐵柱嘿嘿一笑,說:“老爺,您說我們吃沒吃啊?”


    白景行一拍桌子,喝道:“我哪裏知道你們吃沒吃啊!”說罷,他扭頭向我們擠眉弄眼。


    婁琴笑道:“許是還沒吃呢,我這就吩咐後廚去做點吃的。”


    “啊,不!”李小謙叫道,“我去!我給你們做一道單餅卷肉!”


    我頓時腦中一片空白。


    發生了什麽?


    他們都怎麽了?剛才還有一本正經地審問四個乞丐,這會兒竟要請他們吃飯!是何道理?!


    我尚未弄清緣由,李小謙拉著我走進後廚。後廚的老張正躲在爐灶旁瑟瑟發抖,聽到腳步聲,抱頭大叫:“大俠饒命,我隻是個廚子,什麽也不知道!”


    李小謙一把將老張拎了起來,說:“是我!”


    老張一看是李小謙,當時臉色放鬆下來,長噓一口氣,說:“是你啊,我還以為有人殺進來了呢!”他向門外瞥了一眼,問:“怎麽樣啦?”


    李小謙問:“會燉肉嗎?”


    老張一怔,點頭道:“會。”


    李小謙說:“燉兩斤肉!會烙餅嗎?”


    老張又點頭,說:“會!”


    李小謙說:“烙四張餅。”


    老張一麵疑惑地看著李小謙,一麵開始伸手摸家夥。李小謙狡黠地笑了笑,說:“這個……燉兩斤肉……得用多少鹽啊。”


    老張說:“那能用多少啊。兩勺足矣。”


    李小謙說:“放上五斤鹽,會不會多了點啊?!”


    老張咧嘴一笑,說:“那肯定是多了……”他看著李小謙的眼睛忽然一滯,諾諾地說:“不過……也可以放!”


    李小謙一拍老張的肩膀說:“你很有慧根!”


    他掃了一眼廚房的擺設,問:“和麵得放堿吧?”


    老張問:“放多少?”


    李小謙說:“你覺得呢?”


    老張狐疑地看著李小謙,問:“一斤夠不夠?”


    李小謙哈哈大笑,說:“足矣,足矣!”


    我在一旁都聽傻了。這是給人吃的嗎?!


    我問李小謙:“你要幹什麽?”


    李小謙說:“替白老頭出氣!”


    半個時辰不到,白花花的鹽水湯裏開始飄出濃鬱的肉香。老張將肉盛到碗中,四張暗黃色的烙餅整齊地疊在盤上。


    我和李小謙各自端了一樣,轉身要走。老張忽然喊住了我倆,隻見他盛了四碗白乎乎的肉湯,騰騰的熱氣中還飄著濃鬱的肉香。


    老張說:“一人一碗湯。如果覺得肉鹹了,可以用湯衝一衝!”


    李小謙一臉奸笑地說:“老張,你比我還壞!”兩人會心一笑,將一頓大餐端到了桌上。


    四個乞丐看到桌上一大碗肉,饞得口水直往下淌。李小謙衝白景行眨了眨眼睛,白景行會意地點頭,對著四個乞丐說:“吃!”


    話音一落,四個乞丐吧唧著嘴,口水猶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紛紛扯著破袖子擦嘴,兩隻眼睛盯著肉連眨都不眨一下。


    但是,誰都沒有動。


    “怎麽?”白景行扯著嗓子,叫道,“不合胃口?”


    老實的牛小寶抹幹淨嘴角的口水,說:“不是,怕,怕,怕......”


    “怕有毒?!”李小謙問。


    牛小寶頭重重一點:“嗯!”


    李小謙一擼袖子,說:“白老前輩在這裏,要殺你們還用得著下毒?!不吃拉倒!”說罷,他端起碗來,衝我一甩頭,說:“走,旦丙,咱倆去吃。”


    “我不!”我急忙叫道。


    五斤鹽,一斤堿,這種飯吃到嘴裏,恐怕我此生都難以忘記。


    好在李鐵柱眼疾手快,一把搶過李小謙手中的碗,說:“我吃,我吃!”說完,他直接下手撈了一塊肉,一口塞進嘴裏。


    李鐵柱的臉登時便綠了!我仿佛聽到了大塊兒的鹽粒在他嘴中被嚼碎的聲音。


    “嘎吱,嘎吱”


    李鐵柱欲哭無淚,強顏歡笑的模樣比哭還要難看。


    “怎麽?”李小謙故作疑惑地問,“是不是鹹了?”


    李鐵柱點了點頭,突然又搖頭。李小謙從盤子裏拿起一塊餅塞到他手中,說:“吃口餅壓一壓!”


    李鐵柱一臉感激地接過暗黃的餅,猛咬了一大口。這一口下去,李鐵柱的臉立刻撮成了一團,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們,卻仍然在強行咀嚼。


    可那餅的滋味著實可以想象,到底有多麽難吃。李鐵柱咀嚼了幾下,顯然已不堪忍受,竟然強行往下吞咽。奈何自己喉管狹小,如何吞得下那麽大一口餅。


    “嗝”的一聲,李鐵柱被噎住了。


    “是不是噎著了?”李小謙假意關切,熱心地遞上肉湯,說:“喝一口,往下順順。”


    我渾身上下,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禁不住打了幾個哆嗦。李鐵柱看著快要哭出來,他端著肉湯的兩隻手不停地顫抖。他低頭看看碗,又抬頭看看李小謙,內心的掙紮在他痛苦的表情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需要老夫喂你嗎?!”白景行淡淡地說。


    李鐵柱連忙搖頭,閉著眼睛喝了一大口。再睜開眼睛時,我看到一行清淚奪眶而出,在李鐵柱汙濁不堪的臉頰上留下兩條清晰的水痕。


    人生如此,不如去死!


    我搖頭歎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心中暗罵,李小謙果然陰險狠毒!


    四個人在李小謙的監督和白景行的淫威之下,強忍著痛苦把所有的東西都吃了個精光。


    當牛小寶哭著把最後一口湯艱難地倒進嘴裏時,四個人“咣當”一聲貴在地上,扯著嘶啞的喉嚨,磕頭道謝:“謝大人賞賜!”


    白景行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微笑,說:“今日之事就此作罷,回去告訴你們幫主,既然開門立派,就要謹守江湖規矩。再敢做這些下三濫的事,王衝就是下場!”


    四個乞丐連連磕頭。相互攙扶著跑出了婁琴客棧。


    門外已然下起了大雨,“嘩啦嘩啦”,敲打著這個原本寧靜的夜,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他們走了。我望著他們狼狽的背影,在大雨之中仰麵朝天,張著大嘴,恨不得一口將天上的雨水全都吞下去。


    客棧裏的他們三人在笑,笑得十分肆虐。似乎是看了多麽好笑的一場大戲。


    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反而怒從心起,一拍桌子,喝道:“他們不過是一群窮苦人,至於這麽作賤他們嗎?!”


    笑聲戛然而止。他們三個人看著我,我也看著他們。


    許久,白景行才緩緩地站了起來,淡淡地說:“窮苦人就可以作惡不受懲處嗎?”


    白景行又走了。他的白色身影沒入雨夜,留給我久久的遐思。


    這樣做,真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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