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黃昏。


    “還是沒有?”


    被攙扶著下了馬車的淩敬顯得有些疲憊,聽到李善的詢問後隻微微搖頭,在封倫死後,淩敬在晉升吏部郎中之外,再次被李世民指定為天策府內部事務的主理者。


    天策府不同於秦王府,它並不僅僅是秦王一脈嫡係的集合體,而事實上是一個小朝廷,管轄的也不僅僅是內部事務,還包括了陝東道、益州道,這兩個區域其實一直是受朝廷和天策府雙重管轄的。


    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秦王一脈掌控的府州的部分事務……當然了,主要是人事上的事務。


    原本還有人幫忙,但房玄齡、杜如晦、薛元敬等天策府屬官陸續入朝,而且都擔任著不低的職務,考慮到淩敬的資曆,他日李世民上位後,老人總是要先考慮的,所以才指定淩敬打理天策府……反正等李世民登基後,天策府以及陝東道大行台都是要撤銷的。


    前段時日聽到這個消息,李善笑得直打跌,因為當時在場的還有長孫無忌……原本他以為是自己的。


    淩敬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進了李宅,徑直進了書房,一進門就看見牆壁上的巨大地圖上的塗塗改改,笑著說:“其實若是突厥來襲,都用不著老夫敘說,陛下肯定要召你覲見。”


    這倒是真的,畢竟李善是對陣突厥的當朝第一人。


    “已經九月初七了,都布可汗、薛延陀還是沒有異動。”李善有些費解,“突利可汗可沒那麽好糊弄……”


    “按時日推算,程名振、李道玄都已經達。”淩敬歎道:“蔚州應該不會出問題,雁門關很難被攻破,河北隻要不大潰,或者幽州軍叛變,那就無虞,主要還是關內道。”


    李善點頭讚同,視線在地圖上來回掃動,低聲道:“陛下已經遣派使者去薛延陀了。”


    “嗯。”淩敬也聽李世民提過,“或許都布可汗至今尚未發兵,可能就是為此。”


    “薛延陀即使出兵,也絕不會做突厥人手中的刀。”李善冷笑道:“如今可不是處羅可汗、頡利可汗在位期間。”


    頡利可汗在最後那次大敗之前,對草原部落的控製力一直很強,而都布可汗上位後,前有蒼頭河大敗,後有涇州大敗,雖然與鐵勒諸部關係不錯,但對薛延陀的影響力大為下降。


    “夏州有張三郎,後有原州張武安為援。”李善的視線在地圖上移動,“夏州張公瑾在長城之外,但代國公李藥師堪稱名將,而且突厥不太可能越過榆林來襲。”


    “嗯,梁國覆滅之後,朝中決議暫不設榆林郡,所以將榆林的人口都內遷到延州、綏州、銀州,突厥主力不可能走榆林。”淩敬看向隴右道,“聽殿下提及,今日兩儀殿內,江國公陳叔達提議以霍國公代淮安王坐鎮隴右。”


    “三姐夫的確合適,當年在隴右出兵敗吐穀渾。”李善微微搖頭,“隻怕陛下不許。”


    “嗯。”淩敬點頭,“淮安王雖庸碌,但隴右空虛,非其之罪。”


    去年梁師都兩度肆虐靈州一帶,其中第二次梁軍大敗任瑰,當時任瑰麾下的唐軍中相當一部分是就近從隴右道抽調而來的,甚至淮安王李神通、燕郡王羅藝都在軍中。


    但任瑰大敗後,李神通竄回了隴右道,羅藝向南逃竄至隴州,率領關內道兵力的錢九隴、胡演且戰且退至涇州,才有了李善涇州一戰的輝煌戰績。


    所以,隴右道的唐軍損失相當嚴重,其中還有一部分轉入了關內道的靈州軍甚至轉入了延州軍,導致隴右道兵力不足。


    這和淮安王李神通自身的能力沒有多少關係。


    “隻要秦州不破……但河州就在秦州南側。”李善揉了揉眉心,“羅藝這廝當年非要鞭撻程咬金、侯君集、張公瑾,不然此時歸降,秦王殿下未必不能容。”


    淩敬也是無語,就目前的局勢而言,就算羅藝肯投入秦王麾下,就算李世民有這個心胸,但那麽多天策府大將肯嗎?


    李世民不可能因為羅藝與麾下那麽多重將起隙,而且他也要考慮李善的想法……誰都知道魏嗣王李懷仁與人為善,真正與其結仇的人真的不多。


    代國公李靖都不算,李善也承認,此生不同席,道左相逢視而不見……但這是公仇而不是私恨。


    裴世矩也不算,兩人在第一次正式相見的時候都相互承認,兩人對對方都有著欣賞,兩人之間的仇怨很大程度不是因為自己。


    至於早年的王仁佑,現在非常非常的乖巧,還有如段誌玄,要不是身為秦王心腹,都要被視為魏嗣王一脈了。


    真正有仇的隻有雲陽羅氏,燕郡王羅藝,其弟羅壽,其子羅陽。


    考慮到李善的名望、戰功、人脈和地位,李世民肯定不會接受羅藝的來投……當然了,羅藝也不會來投,他也信不過李世民,更信不過現在臉上還隱隱能見鞭痕的程咬金、侯君集。


    “隴右道那邊……”淩敬猶豫了下,低聲道:“秦王殿下與陛下合議,讓隴州、涇州、寧州、岐州召集府兵備戰。”


    李善嘴角抽了抽,這個思路等於是說在這次胡人南侵的整體戰略上,李淵、李世民暫時性的放棄了隴右道。


    隴州、岐州、原州都是與隴右道接壤的,但如果突厥或許薛延陀從涼州南下,擊穿隴右道,攻入秦州,因為地勢的因素,隻可能從側擊隴州,然後再繼續向東攻入地勢平坦的涇州,威脅京兆……肯定不會走有山脈遮擋的原州、岐州。


    十年前,西秦薛家根基在隴右,大軍就是攻略隴州,生擒當時的隴州總管常達,然後攻入涇州,唐軍一度大敗,最終是李世民在淺水原力挽狂瀾。


    五年前,頡利可汗率主力寇河東,數千偏師先是劫掠靈州、會州,然後從涼州南下,殺入秦州,側擊隴州,攻破大震關。


    說白了,因為兵力不足,而且關內道西北側有原州,唐軍能依仗原州七關堅守,突厥很難破原州,所以李淵將原州身後數州的兵力匯集到隴州附近,作為突厥、薛延陀可能從隴右道攻擊關內道的後手。


    李善與淩敬對視了幾眼,兩人心裏都有數,李世民這麽考慮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


    羅藝。


    一旦長安有異動,隴州總管是秦王嫡係大將李孟嚐,岐州總管常達、涇州刺史錢九隴都是李淵的嫡係。


    而寧州刺史韋雲起在仁智宮事變後也算是李淵的嫡係,在立場上隱隱靠向秦王,也靠向李善……前幾日朱氏壽誕,韋雲起的妻子出身弘農楊氏雖然沒有來賀,但請其堂妹應國公夫人楊氏帶了禮單過來。


    隻要李孟嚐能守得住,羅藝的天節軍就沒辦法南下去京兆府,總不能南下繞道漢中再走金牛道北上京兆吧?


    “至於靈州道……”淩敬的視線落在地圖上的靈州,“張三郎坐擁數萬精銳,隻要不潰敗……”


    顯然,淩敬對張仲堅不太信任,老頭兒苦笑道:“如果是定方就放心了。”


    李善翻了個白眼,“定方兄還想去代州呢。”


    在如今的局勢下,隻要張仲堅沒有回京,蘇定方就很難出任方麵之將,兩人一同領軍,可能要等到他日出塞與突厥決戰的時候了。


    至於張仲堅能不能扛得住,李善心裏也沒什麽底,但也隻能信任這位風塵三俠之首了,不管是他還是李淵、李世民心裏都清楚,臨陣換帥,情況隻會更糟。


    而且朝中也挑不出合適的人選,李懷仁、蘇定方不能用,李道玄、李道宗去了河東,柴紹執掌宮禁是李淵的護身符,功成名就登上了淩煙閣的竇軌、李孝恭也不可能,總不能讓李世民親自統兵吧?


    淩敬想起前幾日與李世民、李善在閑聊時候說起相關的事,天策府內的將領多為英傑,但真正能獨當一麵的其實不算多,挑來挑去也就張士貴、李世績、張公瑾幾人。


    李善用調侃的口吻說……這是李世民長期出任唐軍主帥直接導致的結果,這種情況可能要等到李世民登基之後才會得到大幅度的改善,比如李善就清晰的記得,後來造反的侯君集在貞觀年間就堪稱名帥,最著名的一戰就是征伐西域,覆滅高昌,不過那也是侯君集一生的轉折點。


    很長時間後,李善與淩敬終於達成了共同的思路,河東、河北那邊太遠,延州道那邊反正有李靖在,關鍵點很可能還是在靈州與隴右道。


    關鍵在於,靈州與隴右道就是隔壁,隻是隔著六盤山而已,雖然有山脈遮擋,但並不是繞不過去的,攻靈州的突厥,與可能攻隴右道的薛延陀很可能會形成戰略上的配合。


    這種配合如果默契的話,那對關內道、隴右道的威脅就大了,都布可汗至今還沒有動手,很可能是還在與薛延陀談條件。


    李善遲疑問道:“陛下遣派去薛延陀的信使是?”


    “黃門侍郎崔名幹。”淩敬介紹道:“此人出身博陵崔氏第二房。”


    李善嘖嘖兩聲,曆史上再過幾年,李世民命妻舅高士廉編纂《氏族誌》,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博陵崔氏第二房,被譽為“士族之冠”。


    隻是不知道崔名幹與剛剛轉任中書侍郎的唐儉相比如何……同樣是遠赴草原,深入虎穴。


    討論了好一會兒後,李善與淩敬就在書房簡單的用了飯,放心不下的前者送走了老頭兒回了後院,也不知道妻子晚飯吃了多少……最近兩日,崔十一娘又開始沒什麽食欲了。


    “還好,用了兩碗粥。”崔十一娘懶懶的靠在鋪著棉被的榻上,“蛋羹都吃不下……聞不得腥味。”


    “你就是嬌貴!”一旁的張氏皺著眉頭,伸出食指點了點女兒的眉心。


    “反正小廚房晚上也能做。”李善笑著坐下,“十一娘懷了身子,現在就是嬌貴,應該嬌貴!”


    人前人後向來都端莊的崔十一娘嘻嘻笑著靠在丈夫的肩頭,張氏看的都眼熱,女兒運氣可真好。


    聊了幾句,張氏遲疑的看向女婿,“懷仁,再過些日子就回城……”


    “母親!”崔十一娘立即開口阻攔,“難道母親不想陪著女兒嗎?”


    郎君都將表哥張文瓘強行送去了河東,崔十一娘怎麽敢讓父母在這種關鍵時刻留在長安城內呢,雖然說清河崔氏名望隆於海內,裴世矩應該不敢做什麽,但這種事誰能作準呢?


    張氏苦笑連連,她是崔信的續弦,沒有子嗣,獨此一女,自然想陪著,但丈夫卻覺得不妥……私下提及畢竟朱娘子是寡居。


    崔十一娘向李善使了個眼色,輕描淡寫的說:“母親,孩兒與父親說去。”


    不等張氏開口,崔十一娘話題一轉,“對了,今日薛家姐姐來了。”


    “河東薛家?”李善眨眨眼,“誰啊?”


    “淮陽王的妻子。”張氏解釋道:“淮陽王出任河東道行軍副總管,其妻有些擔憂。”


    “應該無虞。”李善隨口道:“道玄兄也算是重返故地,當年就出任過此職,呃,當時的總管是齊王。”


    李善的確不擔心李道玄。


    因為是臨時選李道玄出鎮河東,而且李道玄名義上是河東道行軍副總管,但實際上隻統率代地的代州軍,所以屬官、將校、糧草、軍械都不需要他來管,那都是任城王李道宗的事,李道玄隻率數十親衛在九月初四早晨就急行離京。


    所以,那日灞橋送行的時候,隻有寥寥幾人,李善除了折柳贈別之外,還送去了二十多封信……事後李淵也是無語,都是李道玄強行要來的。


    有這麽多信在,李道玄有足夠多的手段穩固代州,如果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真是廢材了……去年涇州一戰,李道玄獨領右路軍,進退有度,不再是當年不聽勸誡葬送三萬精銳的那個愣頭青了。


    此時此刻,夜幕初垂的雁門關內,略有些疲憊的淮陽王李道玄端坐在上首,前來拜會的軍中將校漸漸站滿了屋內屋外,下首位的代州總管秦武通倒是無所謂,但韓國公龐玉的臉色不太好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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