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仁智宮回長安也不過就七八天,但這七八天內,李善還是挺忙的。


    剛開始忙著備戰突厥,雖然李善不能領兵,但將校調配以及兵力布置,以及代洲、靈州兩地的很多事情,李淵、李世民都要參考李善的意見。


    這麽忙碌,還要抽空去指導下閻立本的畫技,還抽出時間去見了一次舅父爾朱煥。


    不過李善略為有些意外,沒想到三舅爾朱義琛並不知道舅舅爾朱煥為秦王一脈這件事。


    關於爾朱義琛,朝中如今也沒有具體的安排,說起來三舅也挺倒黴的,啟程之後剛到長安,仁智宮就兵變了,之後北衙禁軍、十二衛以及靈州道、延州道、代洲都發生了變動,但三舅啥好處都沒撈到。


    這其中李善也是使了些手段的,比如薛萬徹、馮立為代表的東宮將校陸陸續續被李善、李世民送出了長安。


    李淵對此是持支持態度的,就是他親自將羅藝趕到隴右道的。


    其實爾朱義琛也想過外放,就像馮立那樣外放靈州或者延洲,李善是肯定幫的上忙的,而且還是說話很有分量的,當然了,也有其外放避禍的意思。


    而且爾朱義琛雖然是東宮一脈,但與太子的淵源不深,關係不算近,自身還是李善的舊部,按道理來說通過這層關係外放應該不難,他是代州諸將中不多的既參與雁門大捷也參與了顧集鎮大捷的將領,另兩個是蘇定方與劉世讓。


    但李善沒有答應,甚至他尋找機會與爾朱煥見一麵,很大程度就是因為爾朱義琛如何安置。


    其實李善沒有答應,並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反而是爾朱煥的要求。


    為什麽?


    在羅藝被驅逐,李高遷被免職,馮立、薛萬徹被外放的情況下,在軍中本無威望的太子實際上手中沒幾個派的上用場的將領,僅有的幾個……史萬寶戰死河北,任瑰亡於靈州,隨之葬送的還有李建成好不容易聚攏來的軍中將校。


    在這種情況下,在代州屢立功勳,曾經在崞縣一戰中立下大功得李淵讚譽,而且因為與秦王心腹張公瑾發生矛盾,被代國公李藥師趕回來的爾朱義琛很可能會得到太子的重用。


    說白了,就是很可能會被裴世矩盯上,成為東宮異動的關鍵人物。


    但偏偏爾朱義琛本人又不是李建成的嫡係,很可能成為工具人而不是主要的謀劃者。


    最關鍵的是,有爾朱煥這個秦王安插進來的棋子,而且爾朱煥又得到了李建成的全盤信任……可以說,如果東宮想要有什麽謀劃,不可能逃得出李善的眼睛。


    一旦發現局勢不妙,李善即使不能提前動手,也有足夠的後手來解決……最直接的,讓爾朱煥暗中勸說三舅倒戈就行了,爾朱煥很確定的告訴外甥,他有足夠的把握。


    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李善沒發現有什麽大的錯漏,當然了,很多事情是要臨時才能做出決定的,萬一漏出了狐狸尾巴……自己也肯定是被逼無奈,李世民也應該不會窮追不舍。


    什麽狐狸尾巴?


    萬一自己與爾朱煥、爾朱義琛之間的親戚關係被發現了,李世民肯定會浮想聯翩,正是爾朱煥向太子舉告,而李善也很可能是因此而急奔仁智宮。


    更重要的是,李世民肯定會順著這條線想到玄武門守將常何……因為李世民已經遷居出宮,所以常何並沒有被踢走。


    常何倒是其次,李世民真正想到的應該是常何身邊的馬周,如馬周、爾朱煥、爾朱義琛這樣的人還有多少呢?


    在李世民登基之後,這對李世民與李善的君臣關係肯定是有微妙的影響的……但是如果到了關鍵時刻,李善也隻能顧大不顧小了。


    其他的方麵,李善在心裏盤算了下,裴世矩到底會出什麽招,什麽時候出招都很難確定,隻能被動的等待爾朱煥的消息。


    至於長林軍那邊,雖然李淵還沒有強行下令裁撤,但現在兵力已經大為削減,大概隻有一千多人了。


    對此,李淵不是很在乎,因為他很清楚,隻要二郎李世民還在,東宮就不敢妄動,長子帶著長林軍衝入太極宮有什麽用?


    隻會用自己的性命成就李世民!


    但李善並不是這麽想的,他覺得,長林軍不一定是殺手鐧,但一定非常重要,因為李淵覺得自己的對手是李建成,而李善知道自己的對手其實是裴世矩。


    所以,爾朱煥才強烈建議李善,將爾朱義琛留在長安,使其成為關鍵時刻的後手。


    李善久久的在小院內徘徊,其實正常情況下他是應該在書房內考慮這些事,但最近幾日崔十一娘時常夜醒,看不見人就要問。


    關鍵還是裴世矩啊!


    李善在心裏感慨,能夠在史書上留下印記的每一個人都絕非凡品,僅僅是拒絕致仕而已,就使得自己和秦王都心生忌憚,進退兩難。


    當然了,裴世矩也是無奈之舉……當年他幾度將李善逼入絕境,後者幾度死裏求活,而這一次,希望能奇跡般絕境逢生的卻是裴世矩本人。


    月亮高懸在空,灑下萬點銀輝,李善腳步一頓,側耳細聽,似乎屋內有些許響動。


    “又醒了?”李善進屋點著燭火,看著靠在床頭的妻子。


    “嗯。”崔十一娘下午睡了好久,晚上又早早入睡,半夜時分反而來了精神,在明亮的燭火照射下,黑漆漆的眼珠子靈活的在眼眶中轉動。


    “諸事不都處置完了嗎?”崔十一娘伸手觸碰在李善的眉心,似乎想將丈夫眉間不自覺皺起的皺紋撫平。


    “嗯,侯大郎已經抵達靈州,中原的援兵也已經抵達延州,將校調配已畢,就看突厥什麽時候來攻了。”李善心裏隱隱覺得,此次突厥來攻,隻怕其勢頗大。


    原因也很簡單,代州三戰,涇州一戰,突厥已經傷了元氣,突利可汗、都布可汗未必有著始畢可汗那樣侵吞天下的野心,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必須要保證阿史那一族在草原上至高無上的地位和統治力。


    想達到這樣的效果,南侵是唯一的選擇,隻要能擊敗大唐,逼迫李淵和談,那些蠢蠢欲動的以薛延陀為首的鐵勒九部以及其他部落就不敢妄動。


    崔十一娘小聲問:“是因為東宮嗎?”


    “太子必敗,秦王入主東宮已是必然,陛下私下都已然提及,等突厥退走,就會易儲。”李善不想讓懷孕的妻子去想這些,笑著問:“仁智宮之變,不會怪為夫吧?”


    李善隨駕回京這些天,一方麵忙於公務,回京的當天晚上就接到了張仲堅的來信,另一方麵崔信、張氏時常陪在女兒身邊,導致夫妻倆到現在都沒談起仁智宮諸事。


    “父親隨陛下、秦王陷於仁智宮,但難道不是郎君提兵救援的嗎?”崔十一娘語氣平靜,“如果說的是父親留在仁智宮,而沒有隨郎君回返的話,之前不久已經釋然了嗎?”


    頓了頓,崔十一娘繼續道:“父親不肯托病避開仁智宮,後又不肯離開仁智宮,郎君也不能道出其中緣由,實在是無奈之舉。”


    “而且郎君早有謀劃,心有成算,妾身並不擔憂。”


    “上天待某不薄,此生有十一娘為伴。”李善苦笑道:“雖然謀劃已久,但也頗為凶險,若是十一娘還有精神,為夫慢慢道來。”


    崔十一娘饒有興致的端正坐姿,讓李善端來溫水,又去取來幾塊糕點,擺出一副聽評書的架勢。


    “說起來是機緣巧合,說起來是齊王、封倫運氣不太好。”李善笑著說:“當年玉壺春被京兆杜氏所奪,十一娘應該是聽說過的?”


    “聽墨香提過,後來小蠻也提及。”崔十一娘想了想,“似乎就是天策府杜如晦的叔父?”


    “嗯。”李善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笑著說:“為夫向來與人為善,但也不是個任人欺辱的性子……”


    “咯咯咯!”崔十一娘忍不住笑了,“那當然,欲穀設、都布可汗都知曉。”


    “嘿,某不招惹他人,也不懼怕他人。”李善搖頭道:“當日與杜淹借下這份冤仇,也因為淩公當年入天策府,實際上就是奪了杜淹的官位,所以為夫暗地裏留心,很快發現玉壺春酒肆有異。”


    “原因也很簡單,因關中糧食短缺,故聖人下禁酒詔,雖然實際上東西兩市酒肆未絕,但苛以重稅,所以釀酒得利不多,再加上米價升騰,酒肆甚至可能虧本,但玉壺春酒肆卻產量頗多……”


    “當時隻是順手讓範十一那皮猴去查了下,結果查到了坊州。”李善想想也覺得是運氣,自己當日可沒想到會查出那麽多,“之後就去了代州,直到雁門大家後回京才知曉,坊州有宜君倉,而坊州的司庫參軍是封倫的女婿,此人每個月都會拜訪封倫,次日榮九思登門,後入宮去見齊王。”


    李善仔仔細細的將事情說出來,崔十一娘眉頭微蹙,想了會兒才說:“齊王當年依附東宮,而封倫卻是秦王一脈,所以郎君才會心有存疑。”


    “是啊,從那之後,範十一暗中抽調人手,一直盯著封倫。”李善接著說:“半年前,梁國覆滅,調配各地官員,為夫曾經有意調楊文幹轉隴州總管,而封倫卻不肯……”


    “所以郎君才會認為封倫、齊王有謀逆之心。”崔十一娘點點頭,“隴州總管品級比坊州刺史略高,這是升遷,封倫為秦王一脈,否決是應該的,但坊州臨近京兆府,而且是仁智宮所在,封倫理應是讚成的。”


    “雖然當日不知曉封倫、齊王到底會做什麽,但能肯定,他們肯定會做什麽。”李善微微搖頭,“不過也出了不少意外。”


    李善按照時間順序將仁智宮之變講述了一遍,“沒想到楊文幹居然在坊州依宜君倉為東宮養私兵……偏偏那時候不敢貿然打探坊州,生怕打草驚蛇。”


    “更沒想到坊州民變,齊王乘機帶走了一半的兵力,否則以秦王、定方兄之能,不至於被楊文幹攻破鳳凰穀。”


    “還好提前讓親衛盯住了沮原橋,這才順理成章的率兵趕往仁智宮……”


    “當然了,如果齊王沒有派人守住沮原橋,截斷與長安的往來,為夫也有安排,淩公、定方兄會帶著嶽父大人從山路遁走,範十一提前在沮水上遊準備了船隻。”


    “但那樣的話,郎君就瞞不住了。”崔十一娘幽幽道:“郎君於數年間一躍而為天下知,才賦為首,其次乃是陛下信重。”


    李善咧咧嘴,“不錯,若是如此,陛下難免生疑……更何況為夫提前遁走。”


    “秦王更是生疑。”崔十一娘點出重點。


    李淵已經不好糊弄,而對李善非常了解的李世民更加不好糊弄,你李懷仁都提前準備好了船隻,自己早早的溜掉,而且還瞞著不肯上稟……即使能理解李善隻是猜測,但李淵、李世民父子也難以釋懷。


    “還好都過去了。”李善一筆帶過,“終究安然而返,雖太子並未謀逆,但再無回天之術。”


    都過去了……那是不可能的。


    爾朱煥這個漏洞……李世民不可能不去查,用曾經窺探到齊王與封倫在天台山密會這個理由,太過敷衍了,隻能勉強搪塞。


    這也是爾朱煥為什麽下定決心,要在大局抵定之後悄然遁去,遠走江南的原因……隻要他不出現,那麽李世民就很難弄清楚緣由。


    畢竟在明麵上,李善與爾朱煥之間完全扯不上聯係。


    這也是朱氏最近煩惱的原因,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兄長卻即將遠去,說不定這一生都未必能再見。


    “好了,睡吧。”李善勸道:“突厥即將南下,隻要不出意外,等突厥退走,陛下就會易儲,秦王入主東宮後,為夫就再無後顧之憂,每日清閑度日……”


    “那裴弘大呢?”崔十一娘聲音略有些沙啞,打斷道:“太子雖未被廢,但已然事敗,而裴弘大卻沒有致仕,所以必有變故。”


    “若有變故,必在東宮,而且必在突厥撤兵之前。”


    李善再次咧咧嘴,都說一孕傻三年,崔十一娘怎麽反而腦子愈發好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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