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鵑催著亞平給冠華打電話。電話裏,冠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姐怎麽說?”


    “就是沒明白啊!說下個月再看,爭取拿回來。”亞平一臉困惑。


    麗鵑警覺了:“什麽意思?她還想繼續存下去拿利息啊?不行,我家這邊等買房子呢!錢又不是我的,我做不了主,還有你爸看病不都要花錢?孩子馬上要出來了,生產費也得預備出來,萬一剖腹產,又是上萬。還有,生孩子我要請個保姆,你媽照顧你爸就夠忙的了,她顧不上我。你別跟你姐廢話,就咬死要拿。”


    “請保姆,你媽不能照顧?”


    “哎!亞平!孩子又不跟我家姓。你讓孩子跟我姓,我就帶回去叫我媽伺候我。我媽有自己的孫女,人家要看自己家的孩子。難道我在這坐月子,我媽還帶著我哥的孩子一起過來啊?有那小姑娘在,我能休息好嗎?我媽年紀也大了,每天來回路上跑也吃不消啊!你還真心疼我媽。”


    亞平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說:“家裏夠亂了,又多個保姆,而且這也是不小一筆開支,一個保姆每個月連吃帶喝帶工錢也要1000出頭啊!”


    “亞平,你這話說的,我聽著不高興。你爸看病,一針兩千,一天一針,我說話了嗎?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不也是你的?你難道叫我月子裏自己下床給自己做吃的,給孩子換尿布啊?我早想過了,那筆錢拿來,把你姐姐的5萬拿走,3萬是你媽的,兩萬是我們的。這兩萬留著付保姆費和生產費,可以對付幾個月。萬一你父親花不掉那麽多,剩下的又能撐不少時間,你媽反正也會跟我們過的,她的錢我們先用用就是啦!”


    “你什麽意思?什麽叫我爸花不掉?你是不是早盼著他死了?他就是死了,那錢也是我媽的,留她安心養老,誰都不能動!”


    “李亞平,我不跟你講道理,一講你都沒理。我盼你爸死,你爸還用人盼嗎?你看他現在的樣子,誰心裏不明白?我要盼他死,還讓你送他去醫院拖一天是一天?你真太沒良心了!還有那錢!你媽需要養老,我媽不需要?我媽上次借你家看病的3萬,她不提,你們家誰都不提了。存心想賴賬啊!我都沒說讓你姐把她的錢拿出來還我媽了。按道理說,她女兒就沒有贍養父親的責任?你爸病到現在,她出了幾個錢?李亞平,你有多遠滾多遠,我懶得跟你生氣。趕緊把錢要來,不然跟你沒完!”麗鵑推亞平出臥室,一轉身,肚子不小心還掛住了門把手。


    李亞平有一句話沒學給麗鵑聽,他姐姐說:“你姐夫也正找廠長呢!都一個多月沒見他了,現在廠門口等要錢的人都把門踩破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我盯緊點,爭取一到期就把錢拿回來。”


    這一個月裏,麗鵑快給她媽煩死了,隔三差五就來問錢的下落。“你煩死了!錢不會不給你的!你要這麽不放心,當初就放銀行好了!幹嗎送出去?!你放心!不會沒有的!10萬!又不是一塊兩塊。”麗鵑忍不住在電話裏衝她媽吼,也盡量減少去跟她媽直接碰麵的機會。


    “亞平,你趕緊催你姐把錢弄回來,我吃不消我媽,我現在一聽電話鈴響就頭大!”


    一個月後,冠華帶著哭腔打電話來:“錢!錢!錢沒了!”電話那頭哀號陣陣。


    亞平的頭轟的一聲炸響,半天沒反應過來冠華在說什麽,無法集中思想,“你,你,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錢沒了。廠長早跑了,到國外去了,廠給封了,警車都停在門口。嗚……嗷……”冠華哭聲越來越嘹亮,從開始的壓抑到現在的肆無忌憚,“你說,這怎麽辦啊!”


    亞平握著電話的手已經麻木了,他都不記得要把電話放回去,更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你姐的電話吧?她怎麽說?錢什麽時候匯來?那麽大一筆錢,你叫她直接把匯費從我們這邊扣掉好了。”麗鵑挺著已經不方便的肚子湊過來。


    “麗鵑,麗鵑,”亞平用手捂著聽筒,不讓冠華的哭聲透出來,“錢暫時回不來了。你不要著急,你聽我說,你先坐下。”亞平趕緊掛上電話,他看見麗鵑的眼睛已經瞪成銅鈴,神情呆滯,完全不在狀態。“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麗鵑的手用力扯著亞平的衣領。


    “麗鵑,你鬆手,你拉我也沒用。錢沒了,我姐夫的廠長跑了,廠都關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是這樣。”亞平已經做好了暴風驟雨襲來的準備,他倒不擔心自己受到電閃雷劈,他怕麗鵑一失手自己摔出去,所以一隻胳膊死死拉住麗鵑。


    麗鵑後退兩步,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至少半小時沒說話,亞平冷汗直冒,無論亞平說什麽,麗鵑就是低頭看腳。“麗鵑,你聽我說,錢肯定會回來的。我們這一輩子錢有得掙了,這算什麽呀!你可千萬別想不開,麗鵑?麗鵑!我們現在有吃有喝,有房子有孩子,什麽都有了,沒事的!”


    突然,麗鵑站起來,笑笑,安靜地走出房間,穿過走廊,來到公公婆婆的房間。


    亞平媽正在給亞平爸擦身,麗鵑站一邊一聲不響。


    突然,麗鵑笑著說:“媽,爸,冠華把20萬弄丟了。一分都沒了。”聲音輕飄飄的。


    亞平跟著捂嘴巴都沒捂住。亞平媽真像遭受電擊一樣渾身僵硬,手裏的毛巾都嚇掉了,直勾勾地看著麗鵑。亞平爸原本正大聲地呻吟著,突然就空張著嘴歸於平靜。


    “什麽?”亞平媽喃喃道。


    “錢沒了,我們現在一分錢都沒了。嗬嗬。”麗鵑推開亞平的手,說完,回房間關上門。


    全家空前安靜,沒有一丁點兒聲音。


    過了好長時間,亞平爸又開始大聲呻吟,亞平媽一屁股坐在地上無力起身。


    “媽!媽!你別想不開,不就這點錢嗎!你兒子以後有得掙,不怕的,媽,媽!”亞平使勁捋他娘的後背。


    亞平媽的神態,幾分鍾之內倏地蒼老起來,眼神空洞無物。半晌,老太太開口說話了:“你趕緊去看看麗鵑,我怕她出事兒。快去!”


    亞平擰臥室的門鎖,擰不開,到處去找備用鑰匙把臥室門打開,看見麗鵑背靠在床頭,眼角流著淚,嘴角掛著甜甜的笑,麵相詭異。


    “麗鵑,你說話。你有話說出來。不就是10萬塊嗎!你別嚇著孩子,你說話呀!”


    良久,麗鵑輕輕悠長地歎了一口很細的氣,安靜地說:“亞平,你信報應嗎?我想我們這一年來過的日子,就是前生的報應。我真想去死。也許死都比現在這樣好過些。你說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麗鵑,別胡說,錢這些都是身外的,人在一切都有,人沒了一切都沒。你還帶著孩子呢,要往開裏想,知道嗎?不就一點錢嗎?要多少,以後肚子裏的孩子還你!”亞平緊緊摟住麗鵑。


    麗鵑枕頭邊的手機響了。麗鵑一看號碼,就笑了,將手機遞給亞平:“我倦了,你去跟她說吧!”手機上顯示的是麗鵑家的號碼。亞平捧著手機額頭冒汗,像捧著剛出爐的烤山芋一樣不知是丟還是接。


    電話不停地響。


    麗鵑果敢地拿起手機放在耳邊,以最快的速度說:“錢已經沒了,要錢沒有,要命兩條,你再打電話過來,我死給你看!”掛斷。屋子裏安靜許久。不一會兒,手機又響,急促。麗鵑絕望地將頭埋進枕頭。


    麗鵑的媽徑直趕來,進門的時候反倒是滿臉堆笑,“我聽說錢沒拿回來,怎麽回事?”


    亞平尷尬地站著,不知道該說什麽。亞平媽就站在亞平身旁,默不作聲。


    “我姐夫廠長出了點意外,一時拿不回來,正在想辦法。”


    “亞平啊,我想過了,那個利息我不要了,你叫你姐姐把本金還給我們就行了。媽媽也是苦出身啊,存點鈔票很難,這筆錢是麗鵑哥哥老房子的拆遷費,當時你們要得急,我都沒告訴她哥哥,現在他們要用錢了,我拿不出去,沒辦法交代了。你做做好事,還給我吧!利息我送給你們。”麗鵑的媽還心存一絲幻想。


    “媽,不是我們要留利息不還,我們自己的錢也套在裏麵,沒有了。”亞平兩手一攤。


    麗鵑媽眼淚水掉下來,完全沒有平時雄赳赳氣昂昂的架勢。“你這不是在害我嗎?當時說得花好月好,拍著胸脯保證不會有事,我才給你們的。你們不說廠長是你姐夫的親戚嗎?不是說投資是照顧性質的嗎?現在怎麽說沒就沒了呢?我不信。我知道你爸爸看病要錢,我不是已經送給你們3萬了嗎?你不能太黑心,所有的錢都叫我出啊!”麗鵑媽開始出聲地啜泣,胖胖的身材瞬時矮了一半。


    “媽!真不是我們要用錢,我們自己的錢也在裏麵,沒了啊!你別難過,警察在追,追到了就有了。”


    “那肯定不會有我們的了,我知道。亞平啊,你讓我現在去哪裏啊?我不敢回去了。”麗鵑媽嗚嗚地哭。


    “那我去跟哥哥說?”亞平滿心抱歉。


    麗鵑媽不答,開始放聲大哭,衝著樓上的麗鵑喊:“你個死逼丫頭啊!生了你心往外拐,合夥跟人家騙我啊!你想叫我去死啊!你不要死給我看,我死給你看好了!”


    麗鵑把頭蒙在被子裏,讓上周看過的電影在腦海裏一幕一幕閃過,置之度外。


    麗鵑媽開始坐在地上哭唱:“我好心把錢借給你們,你們合夥來騙我錢,我早看出來你們一家都是騙子,先是騙我女兒出錢買房子,後來騙我錢看病,現在騙我的養老錢,還要騙我兒子的錢,你們一家人良心惡啊!壞人有壞報啊!難怪你們老頭要得癌啊!老天報應啊!你們為什麽選我家啊?你們為什麽要害我們啊!我們又不認識你們啊!”


    亞平媽聽不下去了,站在麗鵑媽身後說:“我說親家啊!你怎麽能這麽說話?我們也是受害的,我們自己也有一半錢呢!你難過,我們也難過,我們找誰呀?我家裏還躺著一個病人,說起來咱們也是親的,怎麽會為點兒錢硬占你們便宜呢?再說了,你怎麽眼裏就你的那點兒錢呀?為點兒錢把我們一家人都咒上。你要真這麽等錢用,我們這兩天把亞平的房子賣了,先把錢還給你好了。”


    “啊呸!你還是不是人啊!你有臉說出這種話!你是不把我家徹底敗完不甘心啊!這房子你有什麽資格說賣?房子是我出錢買的,你兒子是借住在這裏,今天他是麗鵑的丈夫,我讓他住一天,明天他不是了,我就叫他滾蛋!你倒蠻會算計的!自己的錢花完了,花我女兒的錢,女兒的錢榨幹了,就來算計房產!門都沒有!這房子賣了,我女兒住哪?我外孫住哪?我告訴你,你早沒兒子了,你兒子結婚就送給我家做倒插門女婿了!你想都不要想!”


    “這房子是亞平和麗鵑兩個人的,再說婚後的房貸款都是亞平付的,走到哪兒他都占一半!就是離婚,他也要分一半的錢!你說是你家的,憑證呢!你去打官司我們都不怕!你出錢怎麽了?你出錢是你女兒硬要貼我兒子,那是我兒的本事!我家不出錢就能討到媳婦,你家出了錢還賠了女兒,哪個值錢哪個不值錢一眼就看出來!”亞平媽一聽倒插門的話,急了,口不擇言。


    麗鵑從房間出來,站在樓梯口聽話。


    “我撕爛你這個老逼的嘴!你個老不死的老逼!前世作孽,今生作怪!要不是你這個老逼過來作怪,我家怎麽會混得這樣慘?我一棍子夯死你!”麗鵑媽跳起來扇亞平媽一個耳光,又一把將亞平媽往門外推。亞平媽身型小,很吃虧,先挨一巴掌又跌倒在地,伏在地上不起來,號啕大哭。


    亞平很用力地攔開麗鵑媽,推搡著說:“哎!媽!有話好好說啊!撒什麽潑啊!放什麽賴啊!當初大家不都是貪圖利息嗎?上當也隻能怪我們自己有貪念。當初麗鵑還跟你說不需要了已經夠了,你還硬把錢塞到她手裏。責任不全在我們吧?本來投資就是有風險的。哪有一本萬利的好事?你有話跟我說,推我媽幹嗎呀!你坐下吧!”亞平憑借身高力大的優勢,將麗鵑媽提起來,用力放在椅子上,嚇得麗鵑媽驚叫連天。


    麗鵑從樓梯上衝下來,當著亞平媽的麵一巴掌扇在亞平臉上,並拿頭去撞亞平,拿手去撕亞平的嘴,亞平隻有招架的分兒,礙著大肚子老婆,任打而不敢還手。亞平媽立刻挺身而出,擋在兒子麵前說:“你憑啥打我兒子?有話不能好好說?啥花結啥果,啥仁兒出啥蟲!有種像種,一樣的潑婦!”


    麗鵑蔑視地看著婆婆,說:“我跟我丈夫講話,我教訓我丈夫,關你屁事?你有多遠死多遠!我打他是因為他敢推我媽,我打他是因為當初我早告訴他,你們一家遲早會把他害了,他根本不聽話。我打他是我堅決不同意要我家跟你家湊在一起,是他逼著我去的。你站中間幹嗎?閃開!不然我連鋪蓋帶人把你們全趕出去,叫你們滾蛋!你住我這兒,吃我的,用我的,一點不感恩,還把自己當個人了,動不動就想在家裏充老大,我告訴你,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我家出錢買的,你家出的錢我已經還你們了,加倍都不止,我讓你們住這裏已經很給你們麵子了。你要叫我不爽快,我連這個男人都趕著一塊兒滾!”麗鵑說完當著婆婆的麵兒示威性地又揚手給了亞平一巴掌,亞平媽拿胳膊去替亞平擋,一抬手,麗鵑的手撞到牆上,這更激怒了麗鵑,麗鵑先是一把將婆婆搡出好幾步跌坐在沙發上,又對著亞平的胳膊狠狠咬下去,死不鬆口,麗鵑媽都驚呆了。


    亞平麵對大肚子的老婆和旁邊驚叫的娘,還有胳膊上的劇痛,渾身冒汗,滿眼金星,推又推不得,胳膊又抽不得,亞平媽趕緊站起來,衝過來猛拉媳婦的頭發,試圖拽開瘋狂的麗鵑,麗鵑的媽又衝上去拉住亞平媽的頭發,不讓她碰自己的女兒,一個家打成團,哭聲,尖叫聲不絕於耳。樓上傳來沉悶地“咚”地一聲,感覺一個麻袋砸下來了。


    亞平媽慘叫一聲:“冠華爸!”撒腿就往樓上跑,亞平用另一隻空著的手猛地扇了麗鵑一個大嘴巴,把麗鵑打醒,抱著血淋淋的胳膊也往樓上跑,麗鵑癱軟在地上,兩眼無神,麗鵑媽突然就開始臉歪口斜,半個身體發硬,站不穩地往下倒。


    亞平打手機叫救護車。


    麗鵑跌跌爬爬地拿電話叫警車。


    不一會兒,樓下救護車、警車的鳴笛響成一片。


    亞平爸在上救護車前,對蓬頭亂發的老婆掙紮著最後一口氣喊:“要亞平離婚!”


    沒到醫院,亞平爸就斷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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