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原本應該配家裏的遠房表妹李香香。不想共產黨給了貧苦農民王貴深造的機會,盡管王貴高考的時候數學吃了鴨蛋,但憑著傲人的英語和語文成績,堂而皇之地進了省城大學的外語係,主修英國文學。


    那時候安娜是落魄的鳳凰。剛下放回來,堅持著沒嫁給村長的兒子,沒和群眾打成一片。調回城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六七的大齡女青年了,被分在省城的皮革廠做了一名臭皮匠。


    安娜原本不信命,但經過幾年上山下鄉的洗禮,她已經徹底成為宿命論者。當年她在省城裏是科技大學預科班的班長,滿腦子就是當科學家和出國留學的夢想。沒想到毛老先生一句話,就把她一生的理想葬送了。她覺得自己的命如同一架滑翔機,從出生起就在走下坡路。她小時候是有奶媽的,在大上海被黃包車拉著看包廂滬劇。滬劇界響當當的頭牌花旦是她的小奶奶,給她爺爺做小。她家以前在上海有一棟大洋房,她和姐姐住在頂樓一間尖頂、有半圓陽台的歐式閣樓上,和叔叔嬸嬸們的孩子一起跟奶奶生活。媽媽則每天招三姑六婆打麻將。這些都是聽她媽媽我的外婆講的,她自己已經沒什麽印象了,隻記得自己曾經有一件白紗軟緞的衣裳。


    不過幸福的回憶總不久長,餘韻是顆泡泡糖,還沒咂出甜味就過去了。沒多久安娜就跟著爸爸媽媽到安徽那個窮地方支援建設。她常說,這都是命啊!當年很多人往香港台灣逃的時候,她爹已然在香港混上了一官半職,卻因舍不得上海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幾個伶俐孩子,硬是逆流而上回了上海。於是也省卻了一段兩地分隔的日子,要苦大家就苦在一起,不必挨到90年代才能去中央電視台"天涯共此時"裏尋親。安娜每每看到電視裏"劉老先生尋找失散多年的女兒,他是1949年去台灣的,當時女兒隻有兩歲……"的時候,就感歎爹當年還不如帶她去了香港算了,現在再回頭尋找她姐姐,也不會有我們這兩個討債鬼。


    安娜到安徽的時候才十一歲。想當初,那裏窮鄉僻壤,連個正經磚瓦房都沒有,街上稀稀落落沒幾個人。她非常懷念上海的小籠饅頭和鱔糊。如今牛奶是吃不到了,反要自己種菜。安娜每天把一馬桶的糞抬去菜地的時候,就開始惡心,幼小的心裏自然而然地埋怨新社會。安娜的抵觸情緒是發自內心的,是刻骨銘心的,是到死都不會原諒的。她的口頭禪就是,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麽會到安徽來?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麽會下放?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麽會跟了那個鄉巴佬王貴?安娜的媽媽倒是隨遇而安的很,到哪裏都是個家——以前做大戶人家的太太,她就安然地由傭人伺候著,後來窮了,她也非常適意地下廚房。老頭子被貶安徽,她原本可以和一群小孩子留在上海,但她毫不猶豫就跟來了,連上海的那種漆紅漆的木箍馬桶都一起帶了來,擺定一副要紮根的樣子。事實上,安娜的媽媽的確是紮根了,以前在上海的洋房裏共生養了九個,到了安徽的草棚又再接再厲生出了老十來。安娜是老六,是媽媽當時帶來的老大。嬌小姐從天上到地下,開始承擔保姆的責任——替媽媽帶孩子。


    安娜骨子裏十足的小資。即便穿著短兩寸的衣服,即便吃著榨菜炒青菜,她也會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給妹妹紮衝天辮子,並且穿上媽媽僅剩的一件水紅色高檔旗袍在鏡子前扭來扭去。她看的書都是不合時宜的,是被時代批判的。什麽《紅與黑》啊,《牛虻》啊,《哈姆雷特》啊,還有《安娜·卡列尼娜》。她常發的哀歎就是與安娜同病相憐,她唏噓的就是安娜最後毅然決然奔向火車的壯烈。最動人的死法,就是一頭撞向火車、四分五裂的不妥協。


    高中的時候安娜遭遇了她的初戀:高大英俊的渦輪司機,她的同班同學,也是一個會拉小提琴的小資。那個渦輪司機好像更不幸。父親以前是蔣光頭的貼身醫生,留德回來的。隻因陳果夫看中了他美貌的老婆,就很惡毒地將他和孩子扔在了大陸,席卷了他夫人而去。兩個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兒亮的火花。渦輪司機甚至教安娜德語,相約大學畢業後一起到德國的歌廷根大學去讀博士。隻可惜十年浩劫把兩人原本讀博士的時間都拿去種地放牛了。在安娜皺著眉頭用手團著牛糞、烘幹了當過冬柴禾的時候,渦輪司機正在山間的水田裏劈裏啪啦使勁兒地把螞蟥拍出小腿肚子。


    安娜回城的時候,第一次覺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這樣可愛;和鄉下的煤油燈比起來,這裏的電燈像個小太陽。她早已忘記了大上海的霓虹燈。


    安娜進廠當學徒沒兩天,廠裏人事科長就很有私心地將自己的表侄子介紹給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剛從鄉下出來的老姑娘裏出類拔萃,皮膚雪白,說話儒糯,相貌嗲得像周旋。安娜到現在還跟我說:"我是害怕周扒皮報複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談,他就不給我轉正。"王貴的表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貴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貴是"相貌堂堂的天蓬元帥"。王貴因為是我爸,我一直不覺得他難看,魁梧敦實,很氣派嘛!


    安娜看王貴學英國文學,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詩。誰知王貴對這很不感冒,王貴最喜歡的是河南梆子,可以一個人又扮男又扮女唱一整台。安娜當下心就涼了半截。王貴的審美觀點堅持了三十年不變,到現在還是喜歡聽梆子和豫劇,後來洋氣一點了,就喜歡鄧麗君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連過門都不落地唱下來。每當安娜在家聽施特勞斯的時候,王貴就說彈棉花的又來了,那算什麽呀,連個歌詞都沒有,怎麽記得住?


    安娜見了王貴兩次以後就決定斷絕關係。起因是王貴請安娜看電影,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麵。王貴是見飯不要命的主兒,以前在家鄉餓慣了,到大學裏才開始吃飽飯,能有碗陽春麵吃,一定是連點油渣都不剩的。安娜見王貴並不推讓,用筷子夾起一大縷麵條,往空中徑直拉起,還在筷頭上快樂地抖幾下,哧溜哧溜吸進肚裏,聲音大得像喂豬一樣,頓時鳳顏大變。她用腳踢踢王貴,小聲說,慢點兒吃。王貴居然回答,慢就涼了,涼就不香了,並不理睬安娜的勸告,風卷殘雲般消滅了麵條,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失所望。根據她的小資論調,吃相即教養,她實在無法跟這樣一個毫無教養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別是無法想像今後的孩子的模樣,腦海裏浮現三個字:種不好。以後安娜每每看我不順眼的時候,都牽扯到王貴,最後的總結發言定然是:唉,不怨你,實在是我選的種不好。


    安娜哭著跟媽媽說要跟那鄉巴佬一刀兩斷。媽媽甚是老謀深算,不動聲色地說,你帶他來見見我。


    王貴的圓滑與乖巧在見老丈母的時候充分體現了出來。雖然隻見了安娜三麵,卻一進門就衝丈母喊媽,其親熱程度讓丈母眉開眼笑,沒有理由懷疑他不是發自肺腑。經曆了前次麵條風波,看著安娜毫不留情地負氣而走後,王貴這回學乖了。丈母做了頓紅燒肉,他隻禮貌地夾了一塊,並且連連點頭誇媽媽手藝好。後來我問王貴,就那麽一塊,你吃出味道了嗎?王貴說,剛進口就化了,心裏癢癢的,回去以後三天都在回味那紅燒肉的味道。我暈!你相信嗎?當個年代,隻一塊紅燒肉就可以壓過小周旋的魅力!他腦子裏想的不是玉女,卻是紅燒肉!


    丈母手一揮,就把安娜的終身定下了。丈母說:"人家是三代貧農,出身多正?高中入黨,底子多硬?學的是洋文,以後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遠一點,好看有什麽用?不能當飯吃。想想你的年齡,看看你的出身,不過是個臭皮匠,有人不嫌棄你肯要你,算你走運!"安娜一腔悲憤,委屈地嫁了。在現實麵前,愛情的幻想成了幼時珍藏的鵝卵石,讓人喜歡卻一文不值。


    安娜嫁過去後沒多久王貴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羨慕中出生的,當時王貴在非洲坦桑尼亞做翻譯,幫助修建坦讚鐵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錢回來,安娜還拿著兩個人的工資,小日子很是滋潤。我從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誇讚"還好不像爸爸"。安娜也為此得意了好久,認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的那一部分略去了。直到我大了以後,安娜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她每次罵我,都說:"長了一副豬腦子,像極了你爸爸!"上帝對dna的分配的確是公平的,他給了我小周旋的容貌,也把天蓬元帥的腦子給我了。不過如果叫我選,我還是不希望自己擁有天蓬元帥的外貌。至少,現在我比較容易嫁掉,隻要找副大腦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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