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大婚,納采禮用馬十匹、盔甲十副、貂羊裘十件、金銀百兩、珠寶十箱、絲綢織綿三百斤。在迎親前一日,由年命相吉的內管領送至親王府。


    迎親吉日由欽天監擇定,當日,皇子先到午門行九九大禮。吉時一到,迎親隊伍由內務府大總管領頭,儀仗隊伍前導,護軍乘馬護送,沿途街道由步軍管製,不許閑雜人等走動,皇家車輿氣勢非凡地由皇門出發,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穆親王府迎娶。


    成婚禮依滿人習俗,備羊九隻、酒九瓶,祭天地、拜父母,然後皇子與福晉交杯對飲,禮成,眾人退下。內務府於保和殿擺宴九十九席,款待八旗與王公大臣。


    貝勒府終夜燈火通明。院落中,樹木與樹木間有間隔地懸掛大紅燈籠,一路蜿蜒至新房。


    新房外,站著兩名隨著芙儀陪嫁過來的婢女。她們站在門外等候新郎官於喜宴結束後,回來洞房。


    站在右側門的丫環叫喜兒,今年十六,兩條粗辮子盤在頭上,乍看有點未脫稚氣,但仔細一瞧,那張清秀的小臉蛋兒上有抹早熟的世故。


    她頗具心思的瞄了眼另一側的同伴,故作無邪地說:“喂,悅兒,你看看,我這樣子好看嗎?”


    站在另一側的悅兒,和喜兒同年,也和她一身差不多的裝扮,圓圓的大眼透出幾分機伶,她一臉笑嘻嘻地說:“好看呀。沾格格的光,你今天穿什麽都好看。”一語道出她八麵玲瓏的個性。


    聞言,期待的眼頓時暗淡不少,這不是她想聽的話。但怕悅兒察覺到什麽,她仍是抿嘴回以微笑。


    她喜兒可是刻意再刻意地打扮了,這不光是為了今天是她們家格格的大喜之日,更是為了讓十九阿哥進房時,能夠注意到她……


    熬了那麽多年,她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機會終於來了。


    六歲那年,她被穆福晉買下來給芙儀格格做丫環,格格足不出戶,跟在她身邊沒什麽機會見太多世麵,但他們那種貴族的生活,她可是看了不少、聽了不少。


    像她之前在穆親王府,就最愛聽府裏的人說,有哪個親王府裏的丫環被王公貴族沾了身,一夕之間麻雀變鳳凰,不但集所有寵愛於一身,還被抬了身份做了側福晉,噢——那樣的故事,實在是太激勵她了!


    她想,十九阿哥若是看中她,她也許能得個側福晉的名分也說不定……思及此,喜兒不由自主地幻想自己從丫環變成小主子的風光樣……嗬嗬嗬……


    “喜兒、喜兒——”


    “別吵!嗬嗬嗬……”她還在做夢呢!


    “你快把嘴擦擦,難看死了!”悅兒輕斥她,趕緊四下張望,還好沒人瞧見她的花癡相,旋即掏出白手絹極快地替她拭去一嘴涎沫。


    這動作,讓喜兒驚回過神來。


    好姐妹的心思,她怎會不懂?悅兒瞟她一眼,笑說:“該醒啦!你在做什麽花癡夢啊?瞧你口水流成這樣!”


    喜兒扯扯嘴角,笑得尷尬。


    “怎麽,這回是哪個版本的飛上枝頭做鳳凰啊?”


    喜兒一驚。“你怎麽知道?”


    悅兒巧笑。“咱們同一年進穆親王府侍候格格,認識你十年了,我會不懂你嗎?你這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啥,格格教你念了幾年書,你就以為自己是夫子啦?三分顏色就想開染坊。”比墨水,她沒有嗎?格格教悅兒讀書識字,她當然也有份。嗯……她的企圖真有這麽明顯?


    世故的喜兒可不想讓還沒譜的事情出了岔,趕緊先宣示自己的赤誠之心。


    “喂,悅兒,你可不許在格格麵前亂嚼舌根喔!我喜兒再怎麽想往上爬,心裏絕對是敬著格格,就算……”她稍遲疑了下,她的側福晉美夢連個影都還沒見著,不好太早公開,於是改口說:


    “不管我喜兒變成什麽身份,格格永遠都是我的主子,變得隻是身份,不會是我的心。”真的,要是她真做了側福晉,還是會像以前一樣敬重格格的。


    哎,她想做側福晉的心還真是不變啊!悅兒心裏嗤道。


    “我的話你聽到沒?”喜兒柳眉微擰,再次叮囑悅兒。


    “再說,咱們姐妹一場,我將來要是吃香喝辣,絕對少不了你一份的。”沒多大年紀的她果真世故,威脅利誘全用上了。


    相較於喜兒的世故,悅兒顯得很圓滑。那抹淺淺的笑容一直掛在她嘴上,讓人不設防。


    “我當然知道你對我好——不過呢,我跟你一樣,把格格當成一輩子的主子,絕不許有人欺侮她,我相信你一定也是這麽護主心切的,是不?”


    “那、那當然。”喜兒心虛的眼往旁一瞟。貝勒爺怎麽還不來呀……


    “喜兒、悅兒。”清柔的聲音從房內傳喚出來。


    兩人相視一看,推門而入——


    新房約莫是一般房間的兩、三倍大,入門先經過小廳,小廳與寢炕之間隔著一道珠簾。


    貼身婢女一進房,掀起珠簾的柔指旋即放下,成串珠玉相擊,輕脆的聲音伴著軟語。“進來幫我更衣。”


    隔著珠簾,一身紅豔豔嫁裳的纖纖人兒踱步至梳妝鏡前坐下。


    兩人一怔。格格怎麽把喜帕拿下了?還說要更衣?她們趕緊趨前。


    “格格,您怎麽、怎麽……貝勒爺還沒進房呢!”


    “他不會來的。”雕紋精美的銅鏡映出一張絕豔無雙的容顏,澄澈的眸看著鏡中倒影,示意她們動手寬衣。


    聞言,兩婢女好生納悶,格格的態度怎會如此篤定?但主子的吩咐,她們做下人的哪敢不依?


    悅兒小心翼翼的鬆開發髻,捧著一瀑烏絲,邊梳理邊問:


    “格格,今晚……不是洞房花燭夜嗎?”她問得很含蓄,不時往鏡中瞄看芙儀的反應。


    她,芙儀,從今天開始成為十九阿哥的福晉。對她來說,這隻是身份上的不同而已。


    與其說是皇上賜婚,不如說她是為阿瑪和額娘而嫁的。阿瑪這幾年來一直憂心她的婚事,一般王族女子大概十四歲就有婚配了,而她,到了十八還是乏人問津。阿瑪托了好幾位至親幫忙,好不容易有幾件或許可成的婚事,未料,最後都是以無疾而終做為收場。


    即使阿瑪、額娘從不告訴她,她也知道問題的症結在於——長相!外界都以為她長得奇醜無比。


    額娘曾要求她答應讓提親事的對方一睹她的容貌,好戳破那些惡意的傳聞,但她說什麽都不允!


    拒絕她是因為容貌,接受她也是為此——她不要自己的人生決定在這張皮相上。


    這是她的倔脾氣。


    好在皇上賜婚,了卻了雙親的憂心。想起阿瑪和額娘聽到皇上賜婚的消息時,那又驚又喜的模樣,教她好心疼……


    幼時那次惟一入皇城的經驗,讓她見識到王族子弟的跋扈,也才明白旁人是如何看待她阿瑪、額娘的容貌。


    阿瑪疼她,不願讓她在外受人指指點點,從那時起便不許她隨意外出。她願意聽從阿瑪的話,是因不想惹他傷心。


    幸運的是,足不出戶的生活,對她來說影響並不大。穆親王府上上下下全是敬重阿瑪、甘願追隨阿瑪的舊時部下,他們都是極和善的人,和這些人相處,她骨子裏的倔強個性才不至於變得憤世嫉俗,反倒像是被琢磨過般,顯得更不卑不亢。


    而且,阿瑪照樣讓她受貴族教育,延請私塾先生到府教她讀書、習藝,甚至,有一年內閣大學士紀先生告假回鄉前,衝著和阿瑪的私交,到親王府為她上了一旬的課呢!


    記得當時,紀先生為她講解《墨子》時,曾提到十九阿哥——一個才氣縱橫,處事嚴謹又極驕傲的皇子……


    這樣一個人,受於皇命娶她,無關乎她美醜與否……


    這勉強算是公平了。所以,她順從的嫁過來,願意安安分分的做十九阿哥的福晉。但,也僅此而已。


    方才在屋內想了想,照紀先生所說的他,豈會容忍自己娶一個醜妻?今日換作她,要是被迫無奈嫁給一個腦中無物的豬頭夫君,除了視若無睹,還能怎麽辦?


    她心想,他要是信了傳聞,一定會將她當作不存在的一個人。既然不存在,當然就不會同她洞房。


    哼,又是一個“以貌取人”的偽君子!


    芙儀傲氣的掀合下眼睫,朝悅兒說:“要你跟一個陌生人同枕,你願不願意?他不來最好,我求之不得。”清柔的口吻裏,有抹她向來自持的倔強個性。


    不想見她最好!要是發現她的容貌與傳聞不符,換了張嘴臉待她,屆時她還得花腦筋應付,那多麻煩?她真心希望十九阿哥能夠繼續對她如此不理不睬。


    嗬,此刻,最沮喪的人似乎是喜兒。貝勒爺該不會是不想和格格洞房吧?她邊想,邊動手替芙儀寬衣。忍不住,還是說上一句。


    “哪有新郎官洞房花燭夜不進新房的啊?”這貝勒爺是怎麽搞的?


    看喜兒難俺失望的模樣,芙儀不禁勾笑,她怎會不知丫環的心事?


    她輕鬆自嘲道:“這也不能怪他,誰叫你格格我長得太醜了。”


    才怪!兩婢女同時皺眉頭,以前在穆親王府裏,曾聽其他下人提過外麵的人是怎麽說她們家格格的。


    全是不實的傳聞!


    芙儀菱唇假意逸出一聲歎息。


    “想他堂堂一個皇子,要是被人知道他睡到半夜被‘鬼格格’嚇醒又嚇哭,這叫他以後怎麽做人哪?所以——幹脆來個‘眼不見為淨’。”秋波流轉,教養極好的她,也隻有在貼身丫環麵前,才會做出難得調皮的神情。


    “他想順自己的意,正好稱了我的心。”芙儀更知道,皇上賜新府,這宅子裏他最大,沒有敢說他不洞房的不是。


    喜兒聞言,也不好再多說什麽。她知道,格格最惱有人在長相上做文章。


    婢女手腳利落的為她寬衣,梳發。她換上一件家常素服,一頭如雲黑發披肩而下,褪去脂粉的臉龐白裏透紅,燭光映照下,猶如一朵盛放的桃花。


    芙儀若有所思的瞟了眼喜兒,如寒星般明亮的眼蘊著不得其解的爍光,她突然開口說道:“你們也累了一天了,我本想讓你們早點下去休息的。不過……我突然想到一事,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格格客氣了,您盡管吩咐。”


    “這麽說,你們是答應了?”


    兩婢女點頭如搗蒜。心裏不約而同浮出同樣的疑慮:不過是交代件差事,格格何必如此客氣啊?


    美儀柔柔說出意圖。“貝勒爺不願和我同房,可我為人妻可不能不盡本分所以,我要你們倆去問問府裏的人,看貝勒爺今晚是睡哪間房,要是有人在房裏侍候著,便罷;要不,就你們倆——侍候他。”


    這話,讓一人大喜,一人大驚。


    “不!”悅兒急道。


    “好!”這話當然是喜兒說的。


    悅兒倉皇跪下。“格格,悅兒該侍候的人是您。”


    喜兒在心裏直翻白眼。看悅兒跪下,她也跟著效做模樣。她好想去哦……


    “格格,您要想清楚呀——”喜兒隻能這麽說。


    “格格,您怎麽罰我都行,這事……悅兒真的做不到!”


    聽到悅兒的話上旁的喜兒在心裏直喊道:但我可以呀!


    眸瞳不見任何慍意,看悅兒執意不去,芙儀隻好朝喜兒問說:“喜兒,你代我去侍候貝勒爺,好嗎?”


    “格格的吩咐,喜兒去做就是了。”會不會說得太委屈了?格格的口氣好生客氣呢!


    突然,身旁投來一記恨恨的目光。喜兒無可奈何的回視,用眼神說道:“是格格要我去的呀——”原本澄波不動的臉龐流露出一抹不知真假的欣慰。“喜兒,難為你了。”


    “應該的。”


    “那你就先下去吧。”


    “是。”


    喜兒一退下,柔指寵溺地輕點焦急跪地的丫環額頭。


    “起來。”


    一起身,悅兒有滿肚子的話想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格格——您、您?!”她好惱,但又不敢在主子麵前放肆。


    “傻悅兒。”睇她一眼,芙儀直接起身走向床炕,邊說:“你好姐妹的心思,你會不懂麽?”


    啊?悅兒一怔。格格也知道喜兒那家夥的花癡夢啊?


    “那不一樣啊!喜兒她想對誰耍花癡我不管,但那人是貝勒爺,是格格的夫君……萬一、萬一她……”


    芙儀坐上炕,一派雍容。“貝勒爺要是沾了她,我不會介意的。除了我阿瑪,八旗貴族裏,哪個王爺不是擁有三妻四妾?更何況貝勒爺是堂堂皇子?”


    她和永璿素未謀麵,以為他應該和一般王公貴族的想法一樣。再說,未識男女情愛的她,哪知道這世間有種感情隻能獨占,是無法與人分享的?


    永璿之於她隻是名義上的夫,他們之間的關係也隻有“名分”而已,別說多一個人介入他們之間,就算有成打的人介入,對她仍是沒有任何影響。做個比喻,就像是同桌吃飯,分張椅子給人坐的道理一樣。


    悅兒緊攏著俏眉,她不認同芙儀的想法,可又不知道怎麽說服她?她一臉憂愁的趨前,彎身幫芙儀脫鞋。


    芙儀安慰的拍拍她的頭。“我把你和喜兒當作自己的姐妹看待,如果你也和喜兒一樣,一心想找個富貴人家依附,我也會幫你的。”


    “我隻想侍候格格。”悅兒抬頭,哽咽說道。即便她懂得事情沒格格多,但也知道有個好歸宿對女人來說,是最大的幸福。


    格格知書達禮又和順,從她六歲跟在格格身邊,除了丫環該做的事她必須做之外,格格從沒當她是下人;隻要有好吃好玩好料的,幾乎都少不了她和喜兒一份。


    格格人這麽好……應該得到幸福的!


    芙儀輕歎口氣,不好再和她說下去,她知道再說下去,悅兒這丫頭重感情,必定會哭它個一整晚。她隻是微微一笑,讓悅兒侍候她就寢。


    “快下去歇息吧。”蓋上被後,芙儀輕道。


    “是。”


    悅兒出了房,四下頓時安靜得出奇。


    芙儀睜著眼,一點睡意也沒有。新的床、新的褥、新的房、新的氣味……一切的一切都是新的……


    她閉上眼,在心裏不斷告訴自己——為了阿瑪、額娘,為了我自己,我了定會過得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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