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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究竟有多亂我已經記不清了,隻知道馬不停蹄從急診室折騰到外科又從外科折騰到內科,最後確認,額頭的傷沒大礙不用縫針隨便弄點藥水紗布呼上就成,高燒多次反複已經有轉肺炎的跡象,必須立刻住院。【高品質更新.】


    事後小瘋子調侃,說這是一個打啵兒引發的血案,我卻隻想扇自己兩巴掌。如果不是花花忽然親上來被我踹開撞破了頭,如果不是救護車直接把我們拉到了市醫院而非之前一直掛吊瓶的社區醫療服務中心,那麽肺炎還能及時被發現嗎?花花會變成什麽樣?


    那之後我再沒離開醫院,整整陪了三天床,看著護士每天過來量體溫,量血壓,換上新的抗生素吊瓶,有時候她會詢問情況,花花自然是不方便回答的,便都由我代替。


    周铖說他不是你兒子,你用不著這樣。


    小瘋子說你這陪床法兒,不知道的還以為花花得了絕症呢。


    我知道他們以為我這樣是因為愧疚,但說實話,愧疚有,可更多的是擔心,就是很單純的那種看不到花花康複出院我懸著的心就放不下的擔心,並且這種擔心隨著花花病情的反複幾乎變成了一種執念,我在和一個臆想中的名叫病的敵人較勁——不就是比誰耗的時間長麽,反正你不走我就不走,看誰耗得過誰。


    或許是我上輩子還算個好人,積下了一些德,所以老天沒讓我等太久,從花花住院的第四日開始,他的溫度就徹底穩定在正常水平,再沒反複,以防萬一,大夫又觀察了兩天,最後很開心的向我宣布:“病人哥哥,你可以回家洗個澡了。”


    我很想和大夫商量,您說話能看看場合麽?非得當著病人的麵兒?


    大夫毫無壓力的走了,剩我一個人尷尬地麵對花花。


    窗外陽光明媚,低矮樓房的屋頂上雪已經融了大半,露出本來的顏色。


    花花靠在病床上,衝我笑笑,一如外麵和煦的陽光。


    我的心情頓時明朗起來,故意抬胳膊聞聞,然後自我調侃:“是不怎麽香了哈。”


    花花樂,拿過手機寫:下午就辦出院手續吧。


    我想了想,還是搖頭:“明天吧,再觀察一晚上。”


    花花繼續:容愷說這裏不是病房,是培養皿。


    我囧,小瘋子這神級的諷刺比喻讓人都沒法兒往下接。


    花花開心起來,笑意實實在在從眼裏傳遞出:就這麽說定了,下午出院。我真沒事了,你放心。


    “得,”我投降,“反正大夫也發話了,我就相信一把專家吧。”


    目的達到,花花心滿意足地拿起枕頭旁邊的書,從折頁處繼續往後看。


    那書是小瘋子兩天前拿來的,說是給花花打發時間用,我沒看過,不做評價,隻是覺得封麵上那加粗加黑的“你沒有道理不成功”八個大字視覺效果太具震撼性,讓人無法直視。


    隨著花花的翻頁聲,病房安靜下來。


    我從桌子上雜亂的報紙下麵摸出一本《故事會》,也開始學習。


    空氣裏漂浮著一種叫做平靜的顆粒,不是故作自然實則緊繃的假裝,也不是一笑泯恩仇的通透,如果非要去講,這種平靜更像是從零開始的自然簡單。仿佛住院是個分界點,那之前的都算作前塵舊事,好與壞與當下無關,沒人去談論,也沒人去提及,就像一副畫做壞了,鋪上一張空白畫紙我們重新開始,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是由今往後衍生出的,和之前的一切無關。


    【我不經常生病的。】


    這是花花在病床上清醒過來得知自己已經住院後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因為一隻手輸著液,所以他隻能讓我舉著手機,然後在上麵笨拙地敲字。


    我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與此同時回憶認識的這些年,似乎他真的隻生過一兩次病,而且都是小感冒,甚至不用吃藥多喝點熱水就頂過去了。思及此,我有些五味雜陳裏,於是說,嗯,輕易不病,一病就來場大的。


    花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好像他真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似的,然後特認真地寫:所以等這回病好,又有兩三年不用來醫院了。


    如果那時候小瘋子在,肯定會鄙視地來上一句,這給你規律的,你當人生是等差數列啊。可是小瘋子沒在,鄒姐也被我打發走了,病房裏隻有花花和我——一個因為不可抗力說不了話,一個因為喉嚨太澀說不出話。


    後來抵達的小瘋子曾問過花花額頭的傷是怎麽回事,花花沒回答,而是看我,我隻好急中生智弄出個“忽然暈倒”的謊話。因為住院的事實擺著,於是這善意謊言的可信度大大增強,加上當事人也沒反駁,小瘋子便很自然接受了這個說法,至於祥林嫂似的叨咕“你的反射弧是有多長啊怎麽發個燒還能燒成肺炎呢你不會說話還不會寫字兒麽你要嫌寫字兒麻煩弄個猙獰的麵目表情也行啊”則是後話了。


    也就是從那開始,我和花花默契地對整件事隻字不提。


    花花怎麽想的沒人知道,但我確確實實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就好像原本該天崩地裂的,結果隻是下了一場雨,沒多久濕漉漉的地麵便蒸發幹燥,半點痕跡都沒留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起碼看起來是這樣。或許花花還需要時間,但想通並且放下隻是遲早的事,我相信。


    是的,這樣對誰都好。


    “啞巴我給你帶皮蛋瘦肉粥來啦!”小瘋子的聲音永遠都比他的人先到,即使被白衣天使告誡n次醫院裏不要大聲喧嘩。


    病房門很快被推開,小瘋子和周铖一前一後走進來——最近幾天他倆都是一起來送飯。


    “怎麽想起來買粥了?”接過小瘋子手裏的外賣盒,我隨口問。


    “啞巴想吃啊。”回答倒是很痛快。


    我納悶兒,努力回想也沒有相似片段:“花花啥時候說了,我怎麽不知道?”


    小瘋子切了一聲:“憑什麽我倆說啥你就必須得知道?你是太上皇啊?”


    我被堵得這叫一個啞口無言,再看病床上那位,雖然眼睛看向別處,可翹起的嘴角出賣了他。


    得,你們都是爺。


    “下午能辦出院了嗎?”周铖問我。


    “嗯,”我點頭,如實回答,“大夫說可以了。”


    周铖笑得微妙:“看來你不太樂意。”


    我聳聳肩,沒什麽好掩飾的:“多觀察一天就多放心一點兒。”


    那廂小瘋子完全不理會我倆,已經開始自顧自地問花花晚上想吃啥了,還振振有詞:“之所以買粥就是為了讓你留著肚子晚上好好吃!”


    娘的,你不說是花花要求的嗎!


    趁那倆人聊得歡,我拎著粥走出病房,奔赴住院部大廳的微波爐。


    說起這微波爐也算是住院部的寵兒了,因為隻此一台,於是每天都有無數患者家屬在它麵前排著隊,場麵之壯觀堪比買火車票。


    好容易熱完粥,已經二十分鍾後了,我小心翼翼捧著戰果返回,卻看見周铖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


    我也很自然在病房前停下來,奇怪地問:“怎麽了,幹嘛在外頭坐著?”


    周铖沒說話,反而伸出手指壓在嘴唇上做了個“噓”的動作。


    我下意識閉嘴,這才發現病房的門虛掩著,而小瘋子正在和花花說話。


    小瘋子的聲音不大,但因為清亮亮的,所以很容易從嘈雜的環境音中剝離出來。


    “……你知道就好,本來就是嘛,馮一路憑什麽找你啊……”


    我呼吸一窒,接著心髒便狂跳起來。


    “人家又不是沒女人要。女人什麽樣兒你知道吧,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你有啥?”


    “哦對,女人還會叫床。得,馮一路要是跟了你這輩子得清淨死,整個一提前步入夕陽紅!”


    ……


    我克製不住地抬起手,想推開門衝進去踹小瘋子兩腳,有你個死孩子這麽說話的麽,怎麽難聽怎麽說,怎麽傷人怎麽來,尼瑪故意的吧!我什麽時候嫌花花不能說話了?我什麽時候嫌花花太安靜了?他是我弟,我就是這輩子照顧他我都甘願,我……


    不,或許在中心思想上容愷是對的。兄弟互相扶持和男女過日子是兩碼事,花花要的和我能給的不一樣。


    如果容愷殘忍的說法能讓花花清醒,那就由他說去吧。


    花花一定會難受,很難受,但是難受死不了人,不是麽?


    伸出去的手慢慢收回來,握成了拳頭。


    心擰得厲害,我張開嘴,慢慢的深呼吸,一下,兩下,似乎沒那麽疼了。


    恍惚間,我看見周铖笑了下,輕輕的,略帶嘲諷。


    “你這人啊,”他低聲說,“熱心起來石頭都能捂化了,可真要比絕情,也夠狠的。”


    花花出院後在家休息了兩天,便重新回到飯店,雖然我並不讚成,可也沒太過阻止,因為我現在有點兒害怕麵對他,這是實話。往往四目相對,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於是隻能講些廢話,或者一點兒都不幽默的玩笑。周铖和小瘋子對我的態度沒任何變化,這讓我很欣慰,雖然他們心裏可能已經把我定位成冷血無情的人渣了。


    於是總結起來,大家都表現得很正常,除了我。


    這天晚上我把飯店的流水賬拿到小瘋子臥室讓他幫忙整理,放下賬本準備離開時,他把我叫住,然後誠懇地請求:“你能別總老擺出一張對不起全世界人民的愧疚臉嗎?”


    我已經快憋瘋了,索性關嚴實門,坐到他身旁求教:“我也不想,但心裏就是有那麽股勁兒過不去。”


    小瘋子挑眉:“什麽勁兒?愧疚?”


    我不知道,但除此之外又沒別的解釋:“可能吧。”


    “其實大可不必,”小瘋子聳聳肩,“要我說,你的愧疚可能更多的來源於對花花的最初印象,與現在無關。”


    “怎麽講?”


    “最開始呢,花花是以一個非常弱的姿態出現的,於是你就有了一個固定的印象,花花是弱者,是不應該被傷害的,如果可能,你還要盡全力保護他。但實際上呢,這個認知已經過時了,隻是因為映射效應的延續,你沒辦法擺脫這種固有印象。想想你認識花花的時候他多大?現在他多大?一個小孩兒和一個男人是有本質區別的,或許從前一句話一件事能讓他傷得再也爬不起來,可現在除非世界末日,不然沒有什麽事兒是真能讓一個人活不下去的。”


    “……”


    “怎麽樣?”小瘋子拿起手邊的水杯咕咚咚就是兩大口,滋潤完嗓子,才繼續問,“心裏有沒有舒坦點兒?”


    我歎口氣:“說不好,可能有點兒吧。”


    小瘋子撇撇嘴,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你最好快點兒想通,別磨嘰了,直接讓他死心,手起刀落,幹淨利索!”


    聽話聽音兒:“怎麽聽著好像你特希望我趕緊把他秋後處決……”


    “反正橫豎都是死,語氣淩遲,不如砍頭。”


    我忽然覺出一絲異樣:“你在生氣?”


    “沒啊,我幹嘛生氣,”小瘋子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忽又重重歎口氣,“頂多有點兒不爽吧。你總以為你對啞巴有多好,其實啞巴對你才真叫沒的說。”


    我總覺得小瘋子這話帶了很多微妙的感□彩,不自覺話就問出了口:“你和周铖……”


    “不是一回事兒,”小瘋子打斷我,“如果我對周铖像啞巴對你這樣,他還不要我,那我能買凶殺人。”


    我黑線,由衷感謝上蒼:“幸虧花花不是你。”


    小瘋子不以為然:“這年頭腦殘都有救,但是死心眼兒,沒治。”


    我想容愷是對的,我需要保持住一個穩固的立場,定好一個確鑿的姿態,如果可以,再尋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當大家都可以淡定的時候,把所有事情在陽光底下攤開,不錯過任何細枝末節,全部整理得明明白白,然後打包,封存,讓它徹底成為曆史。


    我想得很周全,我甚至都要豁然開朗了,可花花卻沒給我實施這些的機會。


    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連綿多日的陰雨依舊沒有停歇,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味道,讓人提不起精神。


    我照例第一個起床,照例洗漱,照例走進客廳想打開電視看早間新聞,卻發現花花的彈簧床上空空如也。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床單甚至沒一絲褶皺,可是人不見了。我連忙去廚房,去陽台,甚至是剛剛洗完臉出來的衛生間,可是一無所獲。我甚至才差一點兒就去敲了周铖和容愷的房門,如果不是最後關頭看見了茶幾上的那封信。


    其實那信很醒目,沒有開頭,沒有落款,隻滿滿一整頁的白紙黑字。


    【對不起,沒說一聲就走,因為對著你實在說不出來。出來這兩年我經常想以前的日子,你總告訴我要往前看,所以我一直沒敢和你說,其實我覺得和你一起蹲監獄那幾年比後麵出來這兩年要開心,你肯定會罵我沒出息。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變成這樣了,你剛進來的時候我還覺得你這個人特別煩。我告訴過你我是怎麽啞的,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這些年你也沒再問過我小時候的事,所以我也沒機會跟你說,其實小時候我特別想在樓下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可是大家都不願意帶我,然後有一天對門新搬來一家,也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因為大人要忙活搬家具,就把她先放在我家。我倆整整玩了一個下午,翻繩,折飛機,吹泡泡,還有過家家,我到現在都記得特別清楚,當時很開心,我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給她,可是第二天我再去找她,她就不跟我玩了,因為其他小朋友和她說我是啞巴是殘疾。從那天開始,她就加入了樓下小朋友的陣營,再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這麽多年,其他小孩我早忘了長啥樣了,唯獨記著她,我想我可能是最怨恨她的,因為其他小朋友一開始就沒跟我玩,可是她跟我玩了,又離開,我就特別難受,特別不能原諒。現在你能明白為什麽有段時間我情緒不好了麽,其實那陣子我特想跟你吵架,是你把我從邊緣拉回來的,可是你卻不能接受我,那你一開始就不要拉我。但是我又沒辦法跟你吵,因為隻要你閉上眼睛,我說的任何東西就沒有用了,連個屁都不頂。但是出院以後我想了很多,我發現對你生氣是沒有道理的。從剛認識的時候開始你就對我很好,而且不是一天兩天,是這麽多年。真的,你是我在這個世上這麽多年遇見的人裏麵,對我最好的。周铖勸我的時候說了很多,我幾乎都沒聽進去,可有一句,他說你要是不對我好,我可能這輩子都不知道什麽是快樂,可能根本熬不到出獄就跟人打架鬥毆打死了,正因為你對我好,關心我,才有了現在的花雕。他問我,得到過然後失去和從來沒有得到過,你選哪個?我說我選前麵的。比起一輩子沒開心過,我寧可偷來這麽一段時光。我知道這些日子給你帶來很多麻煩,再說一次對不起,我不會再粘著你了,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該出去闖一闖,希望能學些本事,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哥,你注意身體,保重。】


    作者有話要說:我盡力了。。。抽我的時候請手下留情啊。。。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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