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輕舟被處分的第二日,天降大雪。


    看得出老天爺攢足了勁兒,恨不能用鋪天蓋地的冰雪把整個監獄封住。


    “這得是有多大冤屈啊……”剛起床,我便對著窗外感慨。


    小瘋子正在穿衣服,聽見這話停了下來:“誰冤?俞輕舟?”


    我聳聳肩,意思再明顯不過。


    小瘋子不以為然:“冤個屁啊,我給你說,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他倒黴,那就是實力不濟。說不定是老天爺終於看不慣他平時趾高氣昂那死樣兒,出手了。”


    我無語,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隻好撿實話來說:“監獄裏哪個管教不是那樣兒?你要當上皇上,也一個味兒。”


    小瘋子嘁了一聲,不說話了,繼續埋頭穿衣服。


    我打了個哆嗦,趕緊也撿起枕頭旁邊的衣服往身上套。


    小瘋子聰明著呢,所以有些話不用說太多,點一下,就透。那些管教,扔大街上至多就算個公務員,你要是個平頭老百姓,他就是長臂猿也管不到你頭上。甚至你倆開車追尾了,你都可以從車上跳下來對其破口大罵,反正和諧社會人人平等。但在這裏,他們就是皇上,有時候可能他們並不是故意要有某種優越感,就像我們這些蹲苦窯的也不是天生就會裝孫子,可那話怎麽說得,環境改造人哪。


    “不過那倆人也真是想不開,”穿好衣服的小瘋子打個哈欠,一臉沒睡飽的樣兒,“聽說都服刑一半了,頂多還有個四五年就能出來。”


    “可能是真熬不住了唄……”我垂下眼睛,想起了自己剛進來那會兒的躁狂。


    “有什麽可熬不住的?”小瘋子問我,特認真。


    對視兩秒,我重重歎口氣,把那個湊近的大腦袋推開:“地球上的事兒沒法和你解釋。”


    火星寶寶不樂意了,一副“老子還不樂意聽了呢”的表情,氣勢洶洶地離去。


    眼見著小瘋子進了廁所,一旁圍觀的周铖微笑調侃:“其實某些火星精神值得我們學習。”


    “所有監獄裏的犯人都沒心沒肺油鹽不進智商二百死性不改?”我被自己的假想逗樂了,“那政府容易瘋。”


    金大福正好洗完臉回來,看了我倆一眼,然後彎腰往床底下塞盆。


    我好心提醒:“有話你就說,別憋著。”


    把盆安置妥當,金大福直起腰,目光深邃而凝重:“還有五分鍾集合吃飯,你倆能趕緊洗臉刷牙完後路上在n吧麽?”


    這是個很好的提醒和建議,於是我把毛巾往身上一搭,同時拍拍大金子肩膀:“放心,我馮一路從不幹挖人牆角的缺德事兒。”


    語畢,我刺溜一聲直奔水龍頭,可還是慢了半步,讓妒夫在我屁股上留下半拉鞋印兒。


    這場雪時而大如白鵝毛,時而細如小米粒兒,下下停停,持續了整整三天。


    俞輕舟也消失了三天,據說――又是據小瘋子說,他總是有詭異的信息來源――那廝得了幾天帶薪休假,在家歇著呢。


    我分析可能是監獄也知道在這件事情上有點兒委屈王八蛋了,於是考慮到照顧同誌情緒,來了這麽一手。金大福對此完全沒興趣,所以不予置評,小瘋子認為我美化了政府,真實情況很可能是為了防止王八蛋帶著情緒工作容易出事兒,所以強製冷卻幾天,周铖和花花應該是同意我的,但他倆真不是那高調表態的人,所幸隔壁幾個號的獄友們對此很認可,怎麽說呢,雖然對俞輕舟談不上喜歡,但客觀的講,都覺得他對犯人還不算太後爹,同時認為監獄的處分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不做點樣子給上級看,領導不好交代。總而言之就倆字兒,倒黴。


    周末,天氣放晴,犯人防風,我終於在操場看見王八蛋。樣子倒和放假前沒什麽變化,沒消瘦,沒枯槁,隻是少了些精氣神兒。懶洋洋倚在光禿禿的樹底下,時而看看天,時而發發呆。


    我悄無聲息地靠近,想搞個偷襲――我承認此舉有點兒不知死活而且完全是閑得蛋疼吃飽了撐的,但就這,還是在查兩步的時候讓人發現了。


    王八蛋的表情沒什麽大變化,隻是略微挑了挑眉毛:“怎麽,想跟管教談心?”


    我揉了揉被凍脆的耳朵,疼得嘶嘶吸氣:“報告管教,是。”


    俞輕舟沒想到我答得這麽痛快,露出饒有興味的笑:“那說說吧,想談什麽?”


    我對上他的視線,聲音朗朗:“監舍的暖氣可能有點問題,這幾天一直不冷不熱的。”


    俞輕舟愣住,表情迤鵠矗骸熬駝飧觶啃校胰煤笄詬泄糠從撤從場!


    我咧開嘴:“一定要落實到位啊,管教。”


    俞輕舟氣得不輕,那表情像要踹我:“你還有正事兒沒,沒有滾蛋!”


    太陽不知何時躲到了雲後麵,整個天空顯得灰沉暗淡。不過有了表情的俞輕舟整個人亮起來,眼見著就要恢複成我熟悉的王八蛋了。


    於是我挺舒坦,也挺安心,說不上為啥。


    “還愣著?等我踹你啊!”王八蛋作勢要抬腳。


    大老爺們兒被踹兩下又不會懷孕,於是我特淡定地等待管教光臨。


    王八蛋的表情有點兒抽搐,最後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兒:“我發現你越來越滾刀肉了。”


    這是稱讚,我堅信。


    不知打哪兒刮來一陣北風,像刀子一樣割得人臉疼,我把囚服往上拽拽,企圖弄出點兒中華小立領的範兒,卻忽然聽見王八蛋低啞的聲音:“其實我和你們一樣,都在這兒坐牢呢……”


    我抬頭看他,他看著別處,側臉輪廓分明,卻是淡淡的苦澀和落寞。


    “不對,”他忽然輕笑,帶點自嘲,“還不如你們呢,你們過不了幾年就能出去,我這可是無期。”


    “沒想過申請調走?”我想起了那個曾經很關心花花的醫生。


    “往哪兒調啊,這年頭沒路子就沒門兒,要麽就別幹公務員。”


    我沉默。多少人為考公務員擠破頭,多少人想要個編製都要不到,這是吃皇糧,是鐵飯碗。不幹?除非腦袋被驢踢了。


    “得,別替古人操心了,先想想怎麽好好表現爭取減刑吧。”王八蛋終於還是踹出了醞釀已久的那腳,“趕緊找你家小花兒去,他可盯盯兒瞅咱們半天了。”


    順著王八蛋的指引,我轉頭去望,果不其然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


    好麽,大冷天你不乖乖打籃球看我和王八蛋幹啥!


    但是有一點我要辟謠:“什麽我家的,他有名有姓有身份,是個獨立的個體。”


    “拉倒吧,”王八蛋一臉受不了,“你要是袋鼠能把他天天揣懷裏。”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王八蛋沒多久就徹底複原,再不見一丁點兒創傷後遺症。十七號也恢複秩序,死人的監舍空出來當了倉庫,原來住那兒的人被安排到了其他屋。


    我已經快進來三年了,雖然其中也有這樣那樣的狀況,但起碼平平安安到現在,雖說性子被磨去了大半,但未嚐不是件好事。偶爾夜半時分想想這些,我就覺得自己挺幸運。真的,做人得知足。


    這天早上,我們還在亂糟糟的洗臉刷牙,門忽然被打開,然後王八蛋就大搖大擺的進來了,後麵還跟著個很麵熟的家夥,雖然抱著鋪蓋,但同樣大搖大擺。


    “這是劉迪,以後就住十七號了,”言簡意賅公布完,王八蛋轉向我,“馮一路你把上鋪亂七八糟的東西收一收,幾天沒檢查內務就給我冒泡是不!”


    得嘞,管教有令哪敢不從,我連忙把上鋪零零碎碎的東西都嘩啦到塑料袋裏,然後把塑料袋塞進櫃子,搞定。


    劉迪直接把手裏的鋪蓋丟了上去,壓根兒不等王八蛋發話。


    王八蛋也沒苛責的意思,雖然皺了眉。


    “先去上工,中午我讓人把盆和洗漱用具拿過來。”


    劉迪淡淡點了個頭,仿佛在說“嗯,知道了。”


    我瞪大眼睛,十七號其他哥們兒也瞧出了反常。這什麽情況?誰是犯人誰是管教啊!


    幸虧王八蛋沒去幫這家夥鋪床,不然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都要崩塌。


    上工在即,不容我們多想,看著王八蛋也沒讓我們自我介紹或者握手寒暄的意思,於是大家用眼神進行了初步的交流後,齊齊排隊去開工。


    倒黴催的,上工的時候劉迪就坐我旁邊兒。


    果然紮了沒兩個燈,他就湊過來,一臉不懷好意:“別裝相,弄得跟我們不認識似的,那個記憶力變態的好像叫花雕是吧,還有那個咋咋呼呼的叫容什麽來著,嘖,你們號有點兒意思。”


    我摸不清這人深淺,看不出這人套路,更加沒有在意識形態層麵接受“以後要跟這人同吃同睡了”的荒誕現實,所以盡管有一肚子話在翻滾,卻愣是憑借著強大的意誌力咬緊牙關,難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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