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天,通知就發出來了,果然和小瘋子說的一樣,每監區派兩隊。但這兩個監舍怎麽選,是個問題。白加分的機會誰都不願錯過,即便需要背下來整整一本題庫。


    小瘋子給我們人手複印了一份,我拿著那算不上厚但絕對不薄的題集來回掂量,感慨原來我黨有這麽多知識可供學習。接下來便是背題,日以繼夜的背題。上一次這樣刻苦是什麽年代的事情了?我努力地回憶,卻還是一無所獲。


    幾個大老爺們兒月光下背題不是什麽美麗景色,尤其對於當事人,格外痛苦。


    周铖和小瘋子還好,畢竟正經讀過書的,看一會兒背一會兒嘟嘟囔囔的頗像個樣子;花花則完全是打醬油的,也沒人管他,就安靜地捧著題庫翻,一頁一頁勻速前進,仿佛翻到最後一頁就算完成任務了;於是最慘的成了我和金大福,那一行行字跟天書似的,單個兒分開都懂,合起來就是不明白意思,沒讀上兩題,便哈欠連連涕淚橫流。


    “我黨在哪一年糾正了王明□□錯誤……你媽這誰知道啊!王明是誰?□□是啥?”


    “曆史上國共合作一共有幾次……國共還合作過?”


    “長征是我黨在第幾次反圍剿失敗後進行的戰略轉移……神哪救救我吧!!!”


    ……


    一個星期後,知識競賽外圍賽暨二監預選賽如期而至。


    我和金大福幾乎抱頭痛哭,心緒之複雜非外人能道也。


    賽場安排在活動室,一共有十二個號子報名參加,因為外圍賽沒有明確的賽製要求,所以王八蛋圖省事想了個特損的招兒――十二隊搶答大混戰。具體來說,就是攏共一百道題,由十二個隊進行無差別搶答,答對加一分,答錯扣一分,最後得分高的兩隊勝出,代表二監參加正式賽。


    我對賽製其實興趣不大,反正答題的不是小瘋子就是書呆子,剩下我們仨純屬壯聲勢用的,與此相對,我覺著搶答用的道具更有樂趣。


    一根筷子一個碗,俞輕舟不是一般的有才,是相當有才。


    叮――


    聲音還挺悅耳。


    “馮一路你要再手欠我就取消十七號的參賽資格。”


    “……”我就是敲一下碗又不是敲烏龜王八蛋的殼!


    俞輕舟微微挑眉,仿佛聽見了我的內心獨白。


    我默默別開頭,佯裝無辜。


    距離開賽還有十分鍾,偌大的活動室已經人滿為患。光參賽的就六十人,按四隊一組分列活動室三麵,另外一麵則是觀眾,注意,是被迫旁聽的觀眾,所以各個耷拉著腦袋,百無聊賴,昏昏欲睡。


    俞輕舟拿著板凳坐在中間,距離開賽還有十分鍾,這廝愜意地翻著題庫打哈欠。


    “我和那家夥負責答題,”小瘋子不太樂意地指了下周铖,低聲進行戰略部署,“你們老老實實呆著,別亂說話就行。當然如果有我們答不上而你們又非常撞大運的正好會那題,可以出聲。記住,要百分百肯定正確,才能答。”


    我被鄙視的很不爽,而在聽見金大福那白癡不光不生氣還自告奮勇說“我來敲碗”後,我又很不爽的鄙視了他。


    容愷倒是不介意:“敲可以,但隻能是前三十題。”


    金大福疑惑:“為什麽?”


    “前三十題你盡管搶就可以,即便答錯,最多我們就是零分,而其他幾隊按概率計算也就最多得個位數,當然如果你動作遲緩的一個搶答都沒弄到,那麽確實有某隊毒得三十分的可能。”


    “……”


    如果不是周铖拉著,我估計比賽還沒開始容愷就會因傷缺席。


    隨著俞輕舟一記哨響,比賽正式開始。小瘋子的激將法很管用,金大福連續拿下了前五次機會,速度之快敲碗之響讓俞輕舟不得不出示黃牌――碗是監獄的,麻煩愛護公物。


    小瘋子和周铖也沒讓人失望,確切的說幾乎都是小瘋子在答,偶爾有不敢確定的,才會看向周铖。如此這般三十輪下來,金大福搶到十四次,看起來成功率不高,可如果考慮到攏共有十二個小組在一起搶,就不得不對他風馳電掣般的速度肅然起敬了。當然這也與小瘋子的策略有關,其他隊多多少少會對扣分有些顧慮,所以搶答的動作稍有遲疑,便會讓我們搶先。提到策略,我就不得不再表揚一下小瘋子的腦袋,看起來這玩意兒我們誰都有,可說是老實話,人與人的差距著實大。十四道題答對十二道,這要放在念書那會兒,典型的尖子生!


    俗話說八歲看老,有了前三十題打底,後麵的比賽果斷失去懸念,最終十七號大比分勝出,與六號攜手代表二監,進駐正式賽。


    “你他媽蹲這兒真是屈才了!”回去的路上,我高興得一個勁兒撲棱小瘋子腦袋,就好像剛開完家長會然後被老實表揚說你家孩子真優秀。


    小瘋子一點不謙虛,趾高氣昂地瞥我一眼:“你才知道啊。”


    有功在身,我贖他無罪。


    看管我們回監舍的王八蛋卻不以為然:“別得瑟,昨天其他幾個監區預選賽我都去看了,厲害人物多得是。”


    我認為他這是極度陰暗心理驅使下的諷刺打擊,但我沒吱聲,和管教爭辯是對這個世界絕望的人才會去幹的事情,而我,熱愛我的生命。


    整個晚上花花都很安靜,答題的時候如此,現在亦然。我湊過去,撞撞他肩膀:“嘿,想什麽呢?”


    花花看了我一眼,又很快移開,繼續麵無表情向前走。


    我皺眉:“比賽贏了你不高興?”


    花花頓了下,才緩緩搖頭。


    我靈光一閃,有點兒琢磨出來他的想法了,忙說:“不光你一個人打醬油啦,我不也屁事兒沒幹?還有大金子,他那是幫忙嗎,整個一自娛自樂!”


    花花笑了下,別說眼睛,連嘴角都沒蔓延全乎。


    我歎口氣,故作調侃道:“小瘋子就腦袋好使,你羨慕嫉妒恨也沒用啊。”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回到十七號,俞輕舟用一句“表現不錯再接再厲”作為結束語,從外麵幫我們帶上了門。


    小瘋子還沉浸在首戰告捷的喜悅裏,喋喋不休地回憶著剛剛的戰況,比如誰誰誰居然五道題錯仨,誰誰誰那腦袋還不如石頭等等。周铖和金大福懶得聽他絮叨,直接簡單洗漱完後躲被窩裏耳鬢廝磨去了――近來他倆愈加放肆,常常按捺不住饑渴沒等熄燈就滾作一團。這可苦了小瘋子,每每都想自插雙目,今天也不例外,當下閉嘴,連勝利的喜悅都無法衝散他對此等妨害風化行為的厭惡,一邊用幾乎要把皮搓掉的方式洗臉一邊罵“惡心變態臭不要臉――”


    還帶回聲的。


    我有點兒同情他,又有點兒想笑,最終還是屈從猥瑣本性選擇了後者。不過笑過之後也就罷了,沒心沒肺向來代表著強大,確切的說就沒什麽能真正傷著他內裏的,所以我不擔心,這是真話,我從沒為容愷擔過心。與此相對……我看向已經躺在床上隻留個後背給外界的某小破孩兒,幾不可聞地歎口氣。


    花花肯定在琢磨著什麽,他就是這樣,因為不能說話,所以想得更多。東想西想,胡思亂想,反正是十次裏有九次都不是什麽陽光向上的好思路。但你還沒轍――撬開他嘴的難度係數遠遠高於越獄,我一直這麽認為。


    那就隨他去吧,我有點兒懊惱地想,我一不是他爹,二不是管教,能掌握他百分之五十的思想動態就不錯了,剩下百分之五十,誰愛來誰來。


    之後的半個月,知識競賽如火如荼地鋪展開來。


    我們憑借小瘋子和周铖兩個人,一路過關斬將殺進決賽,與十五監順利會師。漫長的披荊斬棘讓我們反複磨練了技藝,以至於殺入決賽的時候,別說小瘋子和周铖,就連我都對那本題庫滾瓜爛熟倒背如流了。


    就在我認為總決賽完全是比哪家搶答的手更快時,小瘋子弄來了最新的題集――整整兩寸厚的《新編黨史》。


    我拿在手裏掂了掂,覺得挺適合當凶器:“媽的當年老子要有這毅力,何至於走上犯罪道路?”


    決賽前五天,容愷書不離手。


    決賽前三天,花花捧著翻到熄燈。


    決賽前一天,我嫌枕頭矮,將之拿過來墊在下麵物盡其用了。


    決賽的地點設在南監區行政樓大會議室,也算是十五監主場,因為他們就屬於這片兒,而我們作為北監區的犯人卻是第一次來到這裏。不過規劃監獄的建築師顯然缺乏想象力,因為每個監區都是同樣的風貌,完全沒有意外和驚喜。


    步入會場時,裏麵掌聲如雷,也不知道是從哪個倒黴區拉來的壯丁。


    我忽然覺得自己特像猴子,就等著那一聲鑼,然後便開始翻跟鬥打滾地用盡渾身解數,隻為爭得一點點糧食。我知道這樣想不對,可我沒辦法克製。審判書宣讀的時候隻說剝奪我的政治權利,但其實,我的很多權利都沒剝奪了,這種剝奪是隱性的,無知無覺,卻深入骨髓。


    十五監的人早我們幾分鍾,這會兒已然坐好。我百無聊賴地抬頭瞥一眼,想著起碼看看對手的樣子,卻不料整齊排在桌麵上的名牌首先映入眼簾。我黑線,又不是領導幹部開會或者辯論賽什麽的,還整名牌,做作不做作啊。剛腹誹完,就發現我們這邊也有,看來是統一的。


    王國誌,孫武斌,婁強,許金盛,劉迪……對手的名字平淡無奇,估計掉人堆兒裏能砸到好幾打,可最後一個,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苦思冥想半天,還是沒得出結果,有時候我的記憶還不如我的膝蓋,於是我放棄,全神貫注打量起那個人來,希望能從對方的長相中得到靈感。


    那是個二十八丨九的家夥,半長不長的頭發也沒個具體發型,就那麽亂糟糟頂在腦袋上,倒也算自然風。五官單個看都沒什麽特別,眼睛不大,鼻子也沒有挺拔到青藏高原,嘴唇有些薄,可這些組合到一起卻還不賴,看多了頗為順眼。


    好吧,我的膝蓋還是沒有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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