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福的媳婦兒是個很難讓人忽視的女人,如果走在街上,絕對會牢牢抓住人民群眾的視線。這樣描述可能還不夠具體,那麽換個說法吧――她和金大福就是配套來的,天生一對。據我目測,金家媳婦兒身高在一米七以上,體態豐盈,略顯壯碩。五官普通,但勝在霸氣逼人,敢於完全素顏,毫不在乎地袒露著粗糙的皮膚和眼角的細紋。


    兩個人應該在談兒子的事情,因為金大福說了句“一年級就補課早了點兒吧”,之後就是一係列的成長教育規劃,從小學談到初中,從初中談到大學,甚至將來要選什麽專業。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金大福不光是個流氓,混混,犯人,脾氣暴躁者,雙性戀,他還是個父親。原來這種角色不需要學習培養或者努力融入什麽的,完全可以無師自通。


    如果金大福不在這裏,我想,外麵會多一個挺和諧的家庭。


    周铖一直在跟他的姐姐說話,聲音不高不低,語調淡然舒緩,和平日裏一樣。我懷著一種不太厚道的微妙心理想從周铖寧靜祥和的側臉中找到情緒的裂縫,但是真沒有。他就一直看著玻璃外有些瘦弱的女人,時而皺眉,多數則是靜靜微笑,冷不丁還會蹦出句撒嬌意味濃厚的“姐你饒了我吧”,刺激得我從頭到腳麻酥酥。


    “你怎麽還是這個德行,哪有事兒哪到,不怕把脖子抻折了。”圍觀得太銷魂,被冷落的老頭兒不樂意了。


    我訕訕地收回八卦之心,朝他歎口氣:“算了,不能指望你理解什麽是情趣。”


    老頭兒像是要砸破玻璃過來收拾我。


    中氣十足,我打量著,心想真不錯。


    老頭兒來的早,會麵自然也結束的早,周铖和金大福還在繼續,小瘋子則剛剛在路上跟我擦肩――他的同學也來了,於是推開十七號的門,就看見花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窗台上。


    開門聲引得他回過頭來,看見是我,眨了下眼睛,仿佛在說:回來啦。


    “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坐那裏不硌得慌麽?”說著,我拿起桌麵上的筆和紙遞過去。


    花花默契地接過,寫下回複:還好。


    最近我們都是這樣交流,當然僅限於監舍內。如果是上工或者放風,我就隻能努力領會他的肢體語言。


    “你總這麽往外瞧,瞧出什麽了?”


    花花對著手裏紙發了半天呆,才一筆一劃地寫:鳥,在飛。


    我半張著嘴,辶俗闋懍椒種櫻藕醚韻噯埃骸拔囊掌適鞘櫬餱擁淖娌皇屎夏恪!


    花花沒有介意我的調侃,而是繼續在紙上寫:它們,自由。


    我被最後兩個字刺痛了眼睛。


    放在兩年前,如果有人和我念叨什麽生命誠可貴,我會在愛情價更高這句出來前就把他踹到火星上去。我這人最煩矯情,尤其是無病呻吟風花雪月什麽的,沾上一丁點兒都受不了,症狀堪比青黴素過敏。可是現在,我自己都快成這樣的神經病了。或許是經曆了才知道個中悲苦,又或者監獄帶給我的精神創傷難以痊愈,總之我現在頑強活著的最大追求就是出獄,如果忽然來個人告訴我你出不去了,要終身呆在這裏,我想我真的會去死,隨便哪種死法。


    “後悔捅那一刀嗎?”我明知故問。


    這一次花花沒有寫字,隻是定定看了我很久,然後輕輕點了頭。


    我苦笑:“我也後悔偷那車了,雖然它比貝克漢姆都帥。”


    花花扯扯嘴角,眨了下眼。不知道的會以為是不屑,隻有咱自己人才能看明白,這是特有的“花式微笑”。


    但我不喜歡,因為我從這表情裏感覺不到情緒,也太內斂了!所謂笑,不管是微笑大笑傻笑呆笑狂笑賤笑都好,總歸要能感染到人,才是真正有意義的,不然還不如板著臉。


    猛然間,我發現居然從沒有見過花花真正開懷的笑,從入獄到現在,尼瑪整整五百三十三天啊!笑肌不會萎縮了吧?!


    呃,但願有這種肌肉……


    “花兒,我給你講個笑話吧。”強烈的使命感驅使著我前行。


    沒有不耐煩,花花很給麵子的看向我,好整以暇地等待。


    書到用時方恨少啊,我搜腸刮肚快把內裏戳破了,才總算想起來幾個――


    “說,有一隻鳥中了好幾槍,卻還能在天上飛,知道為什麽嗎?”


    花花立刻搖頭。


    我斜眼過去,故作鄙視:“你就不能動動腦子?”


    花花皺眉,很認真地思索起來。


    我氣定神閑地等待了幾分鍾,才終於拍拍花花肩膀:“因為,它很堅強……”


    花花很認真地在紙張寫:然後呢?


    我扶牆……


    好吧,冷笑話不合適,我們換一個。


    “說,一群螞蟻爬上了大象的背,但都被搖了下來,隻有一隻螞蟻死死地抱著大象的脖子不放,下麵的螞蟻大叫,掐死他,掐死他,小樣,還他媽反了!”


    我這叫一個聲情並茂,一人分飾n角,連旁白帶配音的,花花總算揚起了嘴角。


    而且是一直揚著。


    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我再接再厲:“說,一遊客冬天去東北旅遊,在飯店吃飯的時候要啤酒,服務員問是要常溫的還是冰的,那人問有什麽區別,服務員說冰的暖和點兒。”


    花花愣住了,靜靜看了我好半天,忽然就笑了,且一發而不可收拾。


    我猝不及防,被有些陌生的燦爛笑臉和雪白的牙齒晃了眼睛。


    其實我還有個殺手鐧的,是一對老夫婦去拍照,然後攝影師問:大爺您是要側光逆光還是全光?大爺靦腆地說:我是無所謂,能不能給你大媽留條褲衩?但我不準備說了,好存貨不能一天倒光,得留一手不是?


    花花的笑也讓我開心起來,齜著牙,我不自覺就摸上了他光溜溜的腦袋,摸完不夠,還要拍兩下:“這多好,傻乖傻乖的,哈哈……”


    花花不笑了,雖然嘴角還揚著,可大笑沒有了,呆呆看著我,眼睛都不眨。


    我回過味兒,忙把手撤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不住哈,忘了你這腦袋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花花沒什麽表情,隻是抓過我的手又放到了自己的頭頂上。


    這回換我愣住了。


    短短的發茬刺得手心癢癢的,麻麻的。


    試探性再摸兩下,花花乖乖的一動不動,雖然表情是微妙的緊繃。


    有熱流從掌心傳回心髒,也不知道是我的手暖還是那家夥的腦袋暖。


    我聽見馮一路說:“以後我就是你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看見花花幹淨利落地扭開頭,如果有配音,一定是個十分不屑的“切!”


    但是我咧開嘴,樂得心滿意足。


    年底,聯歡會翩然而至。就像王八蛋說的,撫山監獄迎來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夥伴,唯獨獄警和聯歡會最長壽,雷打不動。


    去年聯歡會的時候老子還是個新號兒,發言也沒什麽地位,於是合演小品的創意被槍斃在搖籃裏。但今年不同了,我已經成為了十七號舉足輕重的一份子,我的理念我的思想必須也必然是指導大家正確前進……


    “直接說你想鼓搗什麽,我們上就是了。”隨便打斷別人說話是金大福的行為習慣,但看在他為我以上言論佐證的份兒上……


    “表演節目就有加分,不幹的是傻子。”雖然小瘋子總可以一針見血,但我堅信這回他錯了。嗯,堅信!


    意見統一了,剩下就是節目內容的問題,因為之前的挫敗,我對小品總有些莫名的殘念,但為避免重蹈覆轍,我還是忍痛將其從備選中拿下:“武術、魔術、舞蹈,看你們喜歡哪個?”


    金大福黑線,周铖扶額,小瘋子倒很積極:“小合唱不錯啊。”


    問題是選項裏有這個嗎!


    我當然知道唱歌是最簡單的,但得照顧到花花啊,總不能十七號全上了都加分了就留他一人在寒風裏孤苦伶仃。當然他也可以上去假唱,反正其他監區的人也不了解情況――隻要他能忽略掉二監群眾的鄙視目光。


    “別想了,你不就擔心啞巴用不上麽,”容愷打個哈欠,“讓他指揮不就完了。”


    我瞪大眼睛,喲西,這是個好想法啊!


    要不說小瘋子的腦袋挖出來塞汽車裏能當發動機了呢,轉速就他媽不是正常人。


    小合唱計劃經十七號舉手表決,全票通過,第二天晚上,周铖就從圖書室借來了《經典紅丨歌100首》,於是乎,曲目也初露端倪――


    “黃河大合唱,多有氣概!”我都不用翻書,腦子裏第一個蹦出來的就是黃河在咆哮。


    小瘋子猛搖頭:“你以為就我們會唱歌兒?咱倆賭十塊錢的,這歌兒上去肯定撞。”


    “那就這個,遊擊隊之歌!”金大福也摻和進來,嘩啦啦地一翻書就瞅著了這個。


    小瘋子一臉受不了:“真不該指望你能舉一反三,黃河大合唱會撞這歌兒就不會?敢不敢挑個偏門兒的?”


    周铖坐在角落,不緊不慢送過來一句:“歌唱二小放牛郎。”說完還怕我們一時間回憶不起,特意哼上兩句,“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兒去了~~”


    小瘋子看上去要真瘋。


    我抿緊嘴努力不樂,雖然很難。


    花花扭頭裝作看窗外,以防反光的白牙泄露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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