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铖的話在我腦袋裏轉了好些天,吃飯的時候想,上工的時候想,睡覺前望著上鋪的床板還在想,有時候覺著字字珠璣,簡直是金玉良言,有時候又覺得哪裏不對勁兒,可總是找不出個具體的。以前我可不這樣,什麽事兒在心裏過上兩遍想不通就算了,拋到腦後,過兩天忘了,我還是那個逍遙自在的馮一路。


    可能是監獄裏讓人真正可以放在心上的事兒太少了,所以就這麽一件,翻來覆去的不肯走,死乞白賴地夜夜折磨我到天亮。


    “你最近臉上起了好多疙瘩,欲求不滿憋的麽?”容愷的手工絕對是整個監區最快最出色的,所以他可以一邊抽空關心我一邊還拿著超產獎。


    “聽起來你很有這方便經驗。”我連白眼都懶得衝他翻了,繼續對付手裏的彩燈。


    一句話能打發的就不是小瘋子了:“上禮拜放風,你和周铖嘮了半天,然後這禮拜你就精神失常……操,你不是動真格的吧!”


    先不說他認為我居然對周铖動了真心有多讓人驚悚,那話裏的意思分明是……


    “你覺著我對誰不是動真格的?”


    “啞巴啊。”小瘋子想也不想,“你不就是覺得好玩兒所以總愛逗他麽。”


    我手一滑,指頭被做燈骨的鐵絲紮出了個紅血點兒。


    放下鐵絲,我鄭重轉向容愷,眯起眼磨著牙一字一句地問:“我就那麽不可靠?”


    “倒也不是,”容愷歪頭想了想,“但看起來就像特愛招貓逗狗的那類人。”


    我泄氣地癱在椅子上,投降。


    爹媽就給了一張輕佻浪蕩的臉,我還能拿刀劃上兩道增添穩重感?


    招貓逗狗。我不知道這是小瘋子的個人扭曲審美眼光還是大眾看法,下意識的,就往花花那邊看,沒想到他也在看我。隔著三個認真勞作的腦瓜頂,我倆的視線在空氣中擦出無聲卻猛烈的火花,就像在黑暗裏脫毛衣時劈裏啪啦的青藍色靜電。


    當火花歸於平靜,我衝他友好地笑了下。


    花花皺了皺眉毛,算是回禮,然後低下頭繼續幹活。


    這是好兆頭,不光會偷偷看我,還會給點反應了,我挺欣慰。但欣慰之餘,周铖的論調就又出來了,魔咒似的,如影隨形。


    一個人不會無條件的對另外一個人好,這話我不同意。但一個人能永遠無條件的對另外一個人好嗎?說實話,這個問題我心虛。


    中午飯有雞腿,雖然是剁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人均半隻不到。我腦袋還沒反應過來呢人已經坐到花花旁邊了。前陣子我要這麽幹十次有八次人家會冒著被管教罵的風險直接端盤子走人,現在不隻不會走了,偶爾還能交流交流。


    於是換成我糾結了。


    思前想後半天,我才小心翼翼夾了塊兒比較大的雞肉放到他的餐盤裏,然後再他給我夾回來之前飛快扔出來一句:“你太瘦了要多吃點兒再說一塊兒就別跟我客氣了。”


    花花沒抬頭,隻是吃飯的動作頓了頓,然後默默地把雞肉送進自己嘴裏。


    我心底一塊大石落地。都是周铖鬧的,沒事兒整什麽永恒論,弄得我別說買小炒了,就他媽給一塊兒肉還瞻前顧後半天!


    “沒事兒就多跟小瘋子他們打球,別亂跑了,也別惦記著報仇啥的,我聽說那三個人也被關禁閉了。”其實我原本沒想提這個事情,可這陣子放風總見花花眯著眼睛四處尋麽什麽,我就有點兒頭皮發麻。


    花花吃飯的動作又停了下來,還是沒抬頭。


    我沒好氣地推了下他的腦袋:“吃飯和想事情不衝突,你個一根筋!”


    花花可算賞我一眼,那表情是有點兒不樂意,但還不知道怎麽反抗。因為反抗通常不會有什麽效果――我在他這兒已經是“油鹽不進”的代言人了。


    吃完飯繼續開工,吭哧吭哧幹完一下午再吃飯,然後看新聞,回監舍。


    我一沾上床就再不想起,覺得渾身的零部件都又酸又疼,急需潤滑油。側躺的姿勢正好對著金大福和周铖的床,我一邊想東想西,一邊琢磨周铖這人可能誰都不愛,除了他的書。


    “你想看借給你。”周铖合上書,拿起來晃晃。


    “別,”我連忙擺手,“君子不奪人所愛。”


    周铖微笑:“嗯,都是往出灑愛的。”


    我黑線,最煩他話裏有話,明指暗指弄得你這叫一個尷尬狼狽。


    那天之後他沒再和我就花花的事情繼續探討,哪怕是隻言片語,但我總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督之下。可問題就在於這事兒沒標準做法,甚至沒有正確的做法,一如既往的熱情滾滾肯定不行,但忽然棄之不理,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別對人家好!


    周铖說我的同情是心血來潮,我也曾經懷疑過,可這兩天我別的沒想明白,這個倒是再確定不過了。不是心血來潮,甚至也不是同情,或者說同情隻是最開始驅使我對花花特殊照顧的契機,相處到現在,心疼絕對是占上風了。就像我常說的,如果這是我弟,或者我兒子,我得心疼死。


    一場秋雨一場寒,場場秋雨加衣衫。


    前兩天還覺得晚上睡覺蓋被熱呢,這兩天卻總在午夜時分被凍醒。


    花花總惦記著報仇是我一塊兒心病,以至於每回放風我都千方百計哄花花去打籃球,比管教都他媽盡心。


    但小瘋子鬱悶了――


    “帶一個大金子,再帶一個小啞巴,媽的這輩子沒贏的希望了!”


    容愷表達情緒的肢體語言總是很形象,比如此刻,就在把自己頭發當草拔。


    我打個哈欠,剛下過雨的柏油地濕漉漉的,坐得我屁股底下陣陣涼:“又不是贏房子贏地的,輸了怕什麽。”


    容愷把眉毛皺得老高,一臉不認同:“要玩兒就要贏,輸還玩兒什麽!你開公司不賺錢開什麽?考試不得第一考什麽?幹就得拿分,丟人現眼的誰去幹哪。”


    “你這個思想很有問題……”


    沒等我說完話,場上的人急了――球還在小瘋子懷裏摟著呢。沒轍,小瘋子隻能帶著倆不給他拿分的主兒奔赴戰場。


    主辯手消失了,但話沒說完的感覺真讓人不痛快,幸而我微微側目,就掃到了周铖的大腿――原來他就在我旁邊,雖然是站著的。


    “哎,”我拽拽他褲腿,“你怎麽覺著?”


    周铖低頭看我,沒片刻猶豫:“你是對的。”


    我默默扭頭,敷衍得太明顯了……


    場上的形勢果然如小瘋子所言,完全是一邊倒,但貌似除了小瘋子外,每個人都很開心。敵隊就不用說了,打得如入無人之境,什麽中投遠投空中接力層出不窮,當然限於自身水平,成功率和觀賞性都有待提高,反觀這邊,花花和金大福也嗨得不行,甭管投籃進不進,逮著球就敢出手,但凡砸著籃筐,倆人就各種心滿意足。


    我圍觀得也挺樂嗬,要按往常早甩開膀子搖旗呐喊了,可現在顧慮太多,就隻能倍兒冷靜地微微一笑。


    “看你最近好像挺心煩。”周铖不知什麽時候蹲下來。


    我沒好氣地瞪他:“你覺著是誰鬧的?”


    周铖樂了,就好像我煩惱的事情在他這裏完全不值一提:“還沒想明白?”


    “這不是想明白不想明白的事兒,”我翻了個白眼,“你哢就這麽拿一輩子來嚇唬我,別說花花是個不相幹的人,就是我親弟,我還得掂量掂量不?那將來我娶媳婦兒了,還能帶著他過日子?”


    周铖認真地想了想:“你可以讓他先娶上。”


    “還真是服務一條龍。”盤腿坐久了,腳有點發麻,我把腿伸直,軀體向前做伸展運動,順便把鞋脫了揉揉腳丫子,“我看你比我對他還上心……”


    “可能吧,”周铖的回答模棱兩可,隻是說,“正常人看見花雕都會心疼一下。”


    “那你比我成功。我瞅著整個監獄花花也就願意和你說說話,而且好像從來沒跟你黑過臉。”我承認,我就是心裏不平衡了。憑什麽周铖這種高度遊離不怎麽近乎的態度比我的一顆真心向明月還受待見?


    周铖意外地挑眉,隨即露出好笑的表情:“這是技術問題。”


    “你技術真好。”我白他一眼,接著看向球場,花花不知什麽時候倒地了,還有對方的一個家夥,倆人都抱著球不撒手,最後好幾個人撲上去才拉開,小瘋子罵罵咧咧也不知道是批評花花還是抨擊對手,我豎起耳朵仔細聽,哦,雙管齊下誰都沒幸免,“其實這裏麵真挺悶的,”收回目光,我再次看向周铖,“我可能就是想找件事情做。”


    周铖點點頭:“看出來了。”


    “退一步講,花花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沒辦法做到視而不見。一天兩天還好,三年五年的誰也不是鐵石心腸。你擔心出獄之後,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出獄之後則麽樣,還有這麽些年呢,但我這兩天總在想,你說人都知道自己要死,幹嘛還一天三餐頓頓不落,不就為多活兩天麽?”


    “所以你想明白了?”


    “大部分吧,但就一件事兒沒想通。這兩天我一直琢磨,怎麽琢磨都覺得沒道理,我對人好還有錯了?媽的搞得老子身心俱疲。我沒你那戰略眼光,也沒想那麽遠,我就假設了個挺不吉利的事兒。如果花花隻有二十四年的壽命,他今年二十三了吧,那在他臨死的時候,跟保爾柯察金似的也回顧這一輩子,你覺著哪個總結陳詞更好?這世界上就沒一個人對我好過,還是,這世界上起碼有一個人對我好過?”


    “如果他八十歲才死呢?”周铖幽幽地問。


    “同一個道理,”我說,“雖然得到又失去看起來比從沒得到過痛苦,但其實人還是想得到。小時候不有個課外讀物叫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嘛,你看過沒?我覺得換位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了,就像那個獄警,可能花花現在還會埋怨他,但再過些年,五年,十年,他的怒氣怨氣都散了,就剩下對那個人的惦記了,不知道他調到什麽地方,過得好不好。相信我沒錯,這玩意兒就跟初戀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蹲累了,周铖也坐下來:“我好像有點兒被你說服了。”


    “其實我沒想把自己弄得多高尚,還像個神經病似的天天冥想,都是跟你攪和的!”我奪過他的書敲他腦袋,一下不解氣,再來一下,“就身邊有個招人疼的弟弟,我關心一下,屁大點兒事!”


    周铖不著痕跡地把書撿回去,放到身後,才一本正經地點頭:“也對。”


    我黑線:“你們一個個都他媽的不正常!”


    “嗯。”


    “就我正常!”


    “嗯。”


    “我早晚也讓你們帶得不正常!”


    “嗯。”


    “再嗯信不信我揍你?”


    “金大福可以幫我報仇。”


    “……靠!你敢不敢有點兒出息!”


    和周铖聊得正火熱,花花忽然跑過來拉我,給我嚇一跳,連說帶比劃半天,我才弄明白合著對方有個倒黴蛋讓金大福撞得七葷八素無法再戰,容愷扯嗓子呼籲半天再沒人肯上場,於是花花過來拉壯丁了。


    “你可饒了我吧,我就不是運動那塊料!”我死賴在地上不起來,要不是礙於形象,我能去抱周铖大腿。


    花花皺眉,拉住我的衣服執著地扯啊扯。


    “铖铖……”我扭頭呼救。


    後者給予我祝福的微笑:“保重。”


    操,你個沒良心的!


    拗不過花花,也為了防止走光,我隻好悻悻地投入籃球大軍,要知道我念書那會兒一千米就沒及過格!


    事實證明,白開水放上一百年也變不成陳年女兒紅。大金子和花花沒技術,但有蠻力啊,小瘋子體力差點兒,架不住人家有頭腦有技術,我可倒好,純粹一三無產品,於是在場上就是來來回回練習往返跑,偶爾有球砸過來,我便靈巧閃過,弄得容愷哈哈樂,說馮一路你他媽是打籃球還是玩躲避球啊!最鬱悶的當屬我所在的隊伍,紛紛指責我是臥底,說這哪是五打五,分明是四打六!


    群眾的忍耐是有限的,於是半小時後,我被成功遣送回觀眾席。


    還是花花送我下場的,沉靜的眼睛裏滿是鄙視。


    之後花花再沒找我打籃球,他自己倒是玩得不亦樂乎,仿佛真愛上了這項運動,隻要一放風,就粘在球場下不來了。我省了心,再不用費勁巴拉的去搜尋,生怕他晃蕩到哪個陰暗角落又生事。


    天越來越涼,獄裏統一換上了秋冬囚服。


    郊外風大,囚服一吹就透,所以我又在裏麵穿了兩層秋衣,每到放風時候,就像地主老財似的兩手插袖子裏,尋個背風的地兒,和這個聊聊天,和那個說說話。


    我挺喜歡和周铖這人說話,不光是因為花花的事兒。首先,他的思路很正常,不會像小瘋子那樣前一秒還拜金主義呢後一秒就跳到狹義相對論;其次,他不跟你拐著彎兒說話,有一說一,談到不想說的,就微笑,隨你怎麽問,他就是不說,卻也不會編個瞎話兒蒙你;第三,就是和周铖談話讓我特有成就感。有好幾件事兒,周铖的結束語都是我這話就跟你一人說過,麻煩保密。


    我這輩子還沒讓人這麽看得起過。這是真話。


    這些事兒裏還包括一件我從入獄就特好奇而遲遲沒尋到答案的,那就是周铖到底過失殺了什麽人才進來的。摸著良心講,我是橫看豎看沒瞧出來這人身上有一丁點兒殺人犯的氣度。但聽周铖講完,我覺著又能理解了。說白了其實挺簡單個事兒,他跟一人好了,那人有暴力傾向,他想分手,沒分成,那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折騰,後來他準備跳樓,那個人跑過來和他一頓糾纏,結果摔下去的是對方。個中詳細他沒講,我也就沒問,但聯想大金子媳婦兒來那兩天他的反常,我覺著這故事可信,所以我就信了。


    我見過不少這樣的人,平時瞧著溫溫和和,可真要發起狠來,比誰都豁得出去。


    後來找個不經意的當口我問了一嘴他和那人一起的時候在上還是在下,周铖沒矯情,直接說在下,然後微笑著補了句,好奇害死貓。我說我屬兔!


    有時候我也和王八蛋聊天,但都挑沒其他管教在場的時候,很低調。我知道了王八蛋和我同齡,爹媽都是普通的國企職工,念完警校畢業就分這裏來了,至今沒有升遷的希望。談過六個對象兒,最近一個因為女的要先買房再結婚而且房產證必須寫女方父母的名字而分道揚鑣。


    進來五百多天,我的心態一直在變,十七號乃至全監獄的其他人應該都一樣,剛進來的煩躁,進來幾年的麻木,快出獄的興奮和蠢蠢欲動。


    唯獨俞輕舟,沒有。


    n年如一日,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特早,十一月中旬,就飄飄揚揚下來了,早晨上工的時候地上薄薄一層,不注意還以為是霜。那之後沒兩天,老頭兒來了。管教喊馮一路有人探監時,我還以為耳朵出現了幻覺。


    不過終究是爺倆兒,一年的空白完全沒對我們造成影響。我看他比去年精神不少,遂瞬間就恢複了頑劣本性:“難為你還記著我。”


    老頭兒白我一眼,沒稀得罵我,自顧自道:“入冬了,給你拿兩件兒保暖內衣,本來還想買棉鞋的,你姑說這裏麵不讓,都得穿統一發的?”


    姑,你得是有多恨我啊,不就小時候欺負欺負你兒子麽!


    “嗯嗯。”監獄是發鞋,不過要在裏麵多穿四雙襪子。


    “在裏麵沒鬧事吧,一定要規規矩矩接受改造……”


    “出來也好重新做人,爸,你能有點兒新鮮的不?”


    “我聽說……”老頭兒忽然神神秘秘湊近話筒,小聲兒道,“裏麵有挺多男的和男的……你沒給我亂搞吧?”


    我無力扶額:“您老人家哪個棋友這麽不靠譜啊。”


    老頭兒驚訝了:“你怎麽知道?”


    我黑線:“因為你的交友圈除了下棋就是居委會,我就不信那些七八十的小腳老太太好意思跟你說這個!”


    老頭兒被逗樂了,一個勁兒說:“我看進來這裏挺好,都把你改造聰明了。”


    我都懶得貧嘴了,這人一輩子沒自信過,就不能是遺傳基因的功勞?!


    用手拄著下巴,我無意識地往旁邊瞥一眼,哪成想就驚那兒了――金大福和周铖毗鄰而坐,鋼化玻璃外麵分別是金媳婦兒和周姐。


    我很不厚道地想起一句廣告詞:有些風景,一生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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