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蛋給的小冊子分兩個部分,前麵幾頁是行為規範,一共三十八條,後麵是規章製度,那可就多了,什麽軍事化管理製度、勞動改造製度、義務教育製度、考核減刑製度等等,我他媽上學時候都沒這麽認真過,一首五言絕句背下來十個字兒就能讓老師感激涕零表揚我一上午,可是在這裏,整整兩天,我竟然和西瓜耗在管教辦公室真的把那該死的三十八條背完了。至於後麵的製度,誰愛背誰背,老子是不奉陪了。西瓜原本還有點兒躍躍欲試,可在讀完一遍就頭暈眼花後,果斷放棄。我很鄙視這種人,要麽你就堅持,要麽你就自個兒做主愛誰誰,非等其他人撂挑子了才跟著起哄,什麽玩意兒。


    不過西瓜那兒總有些不知從哪兒得來的小道消息可供我解悶,所以看在他還有點用處的份兒上,這學習的搭班子總算沒散夥。


    聽包子說十五監的監區長挺有背景,連帶著十五監的管教也都各個威風八麵,同時十五監大多是二十年以上的重刑犯,這刑期一長,自然就容易培養出派係勢力,比如幾號和幾號是一夥的,幾號和幾號互相看不順眼,再比如誰誰誰坐擁十五號半壁江山,有人幫著整內務,幹活,打熱水,跑腿。


    因為我在二監,所以包子所說的東西在我聽來無比遙遠,但當他絞盡腦汁好半天捅出個“坐擁半壁江山”的詞兒之後,我樂了。不知道是這幫人自我感覺太良好還是坐牢實在無聊非弄出些虛幻的東西給自己以精神上的□□,都他媽進班房了,還什麽坐擁江山,你當你玩兒穿越呢?


    倒是王八蛋的八卦讓我有點興趣,聽西瓜說這考核原本是各監區負責各監區,可因為這回過來的新號兒就我們倆,監獄領導一想,合並教育得了,於是西瓜就被送了過來。其實培訓新犯人這事兒誰也不樂意幹,無聊啊,又沒工資又沒獎金還得保姆似的看著守著提問檢查,所以說西瓜被送過來而不是我被送過去就充分說明,王八蛋被人欺負了,苦差事通常落在沒什麽權勢背景或者和領導沒搞好關係的人身上,顯然,王八蛋混得也就那樣兒。


    這個認知讓我神清氣爽,通體舒暢。


    第二天下午,王八蛋如期對我們進行了考核,無外乎就是整體背誦,再抽查。對於我們沒背規章條例這家夥似乎早就心裏有數,隻微微挑眉,皮笑肉不笑說:“可以啊,這麽多新號兒還就你倆真敢一點兒都不背。”


    “不是,管教,”西瓜脹紅了臉著急忙慌的解釋,“我倆腦子笨,那個三十八條就要了我倆命了,實在是……”


    “原來五十八條呢,”王八蛋打斷他,很輕蔑的眼神和口氣,“現在改成了三十八條,知足吧,看國家多體貼你們。”


    西瓜沒話了。


    我原本就不想說話,多和王八蛋說一句,我就克製不住想往上招呼拳頭。


    “入職培訓”就算這麽完事了,之後王八蛋讓我倆把材料帶回監舍,說是必須認真研讀那些規章製度。我起初沒當回事,直到對方一句“不然等哪天你發現自己的刑期從六年變成了七年,哭都來不及”,我才真正重視起來。


    分數,基礎分,獎分,懲分,加分,減分,一切涉及到刑期的,都是囚犯的命。


    雖然我很不喜歡這個身份。


    西瓜又被那個中年管教領走了,王八蛋則是送我回監舍。路上我試探性地問,能不能把西瓜調到我們監,王八蛋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大的笑話,說行啊,來,我聽聽,你爸是獄長還是中央。我沒詞兒了,我爸不是,我估計王八蛋他爹也不是。


    周末老子學了兩天,監舍裏的仨僵屍宅了兩天,明明操場上有一個監的犯人在打籃球放風練高低杠,可這仨人似乎完全不為所動。我光知道這年頭流行宅女,合著也有宅男。


    既然學了習,自然就要學以致用,要知道內務可算在基礎分裏。於是我懷著虔誠的心情又重新疊了無數次,奈何人家的是豆腐塊,我的永遠像肉鬆麵包。


    我決定求助場外觀眾。


    容愷自然是首選,雖然人愛抽風,可隻要說話,就還是個能交流的,另外那倆我摸不準,沒個深淺。


    彼時是下午四點五十,那家夥已經用毫無意義的公式運算浪費了n張紙。


    我想他那個題可能無解,所以才很適合消磨時間。


    “小子,別算了,教我疊個被。”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鄰家大哥。


    容愷估計也算煩了,筆一丟,抬頭看我:“理由。”


    “不會疊。”哥們兒沒別的優點,就是實在。


    “照貓畫虎不會?”容愷站起來,圍著我繞了好幾圈兒,在我堅信了他其實是個多動症之後,這家夥捏起了我一個手指頭,“這手看著挺巧的。”


    我把另外一隻手伸出來,攤開掌心,赫然一張ic卡。


    容愷驚訝地張大了嘴,倒不急著往回拿自己的東西,反而特欣喜的樣子:“操,新號兒你練過啊。”


    那還說啥了,哥就是靠這個吃飯的。


    “媽的這屋可算來個技術工種了,行,就衝這個,我教你疊被。”容愷忽然熱情起來,拉著我往床邊兒走,然後三下五除二給我疊了個豆腐塊,疊完還不夠,又拿過鉛筆用筆杆貼著被的側麵修飾棱角。


    我真是歎為觀止。


    “學會了吧。”容愷當我是神人。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而是小心翼翼地把豆腐塊抱起來放到了上鋪無人的床板上。


    容愷皺眉瞧了幾秒,忽地恍然大悟:“你不是準備這倆月都不蓋被就這麽搬來搬去保持原樣吧!”


    我說什麽來著,這小子就是聰明。


    而現在,該聰明人對老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新號兒,我服你了,真的,這麽絕的招兒你咋想出來的?”


    這還用想?天生的技能,隻要你夠懶。


    不過有一點我覺得需要糾正:“我叫馮一路,你可以叫我馮哥或者路哥,再讓我聽見新號兒,我讓你這個月都用不上ic卡。”


    ic卡是什麽,感謝王八蛋那疊規章製度的鬼資料,讓我知道這玩意兒是這個牢籠裏必不可少的生存工具,去食堂吃小炒要它,去小賣店買煙買零食要它,去圖書室借書要它,總之,一卡在手,監獄全有,沒了可以補,但得一個禮拜,而如果剛補完又沒了呢……所以說,我真喜歡這個信息化社會。


    “我討厭被人威脅,”容愷沒什麽起伏的陳述,然而下一秒,他的語調忽然變得輕快,眉毛也跟著極富情感的跳動,“但是有技術的除外。怎麽樣,將來出去了到我公司來吧,年薪……等我算算通貨膨脹率……”


    我決定無視他。


    因為我不是瘋子。


    學習型的周末轉瞬即逝,周一大早,我在起床號的調子中隨大部隊吃了飯,本以為該回寢室,卻不想隊列一轉向,去了勞動區。我這才想起來,對,得勞動改造了。


    在看守所的時候我改造過,之前就說了,務農,我們出工人家收獲。我以為在這裏也大同小異,不料菜地沒看見,倒見到了一排排廠房。監獄裏麵蓋廠房夠壯觀的,不過都是工地搭臨時房用的那種夾芯板,想來也花不了幾個錢。但幹的活兒我萬萬沒想到――做塑料花。


    放在半年之前,如果有人指著我的鼻子說馮一路,你將來會坐在流水線上做手工塑料花,我能把他打得親爹都不認識。可現在,我真的坐在這裏,像個娘們兒似的用手捏起來一片葉子,抹膠水,粘貼,微調造型,做慢了,還要被容愷瞪,金大福瞟,周铖皺眉。


    我他媽這是欠誰的啊!


    好在哥之前是靠手藝吃飯的,三兩下也算把竅門摸著了,接著就是地獄式的重複工,你試試從早上七點半粘葉子粘到晚上五點半,中間隻一個小時吃飯,心如止水也得瘋!可當晚上收工,我看著那些因為沒完成進度而必須加班的兄弟,忽然又很慶幸,幸虧哥們兒選擇了一條偷竊不歸路!


    吃完飯回到監舍已是晚上六點,一天就這麽過去了。我渾身酸疼地躺到床上,一躺,就到了第二天早上。然後繼續出工,吃飯,收工,循環往複。


    就這麽挺到禮拜四,我才終於能夠在收工後的晚上看會兒窗外,或者打聲報告讓王八蛋帶我去活動室自娛自樂。鎖門是熄燈之後的事兒,那之前監舍門都是開的,之前我有誤解是因為十七號的自閉兒們收工後從不出去,害的我以為那時候就鎖門了,直到某天聽到隔壁喊報告管教,我想去活動室,我才知道,合著老子還是有福利待遇的!


    金大福和周铖這兩天再沒搞過,我忽然理解了那句“明天禮拜六”的含義,金大福不是鐵人,做工一天回來還能搞三搞四,除非他第二天不想開工。呼,這也算件好事兒,起碼不用天天被那惡心的聲音荼毒,真挺惡心的,你說要是一男一女老子還能跟著起點兒反應,也順帶解決個人問題,這他媽倆大老爺們兒的聲,誰能聽出來滋味啊!


    就這麽過了半個月,我把未來六年要過的日子都模熟了,枯燥,乏味,勞累,我不知道還能從什麽地方看見希望。如果現在有人問我後不後悔,我會毫不猶豫的點頭,不是後悔偷車,而是後悔被抓的時候沒有拚死反抗。


    這地兒不是人呆的地方,真的,就是人進來了,也會被改造成怪物。


    七月二十三日,大暑。


    這天很熱,真的應了節氣,我的汗就沒停過,偏昨天停電,損失的勞動都放在今天這個周六補,我是吃飯的時候也流汗,做工的時候也流汗,無論腦袋頂上轉個幾個吊扇。這是我入獄的第二十一天,作為一名正在接受改造的誤入歧途者,我勤奮,我積極,我辛苦,我想死。


    或許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今兒提早半小時收工,食堂的飯也提前半小時開,以至於回到監舍的時候剛剛好是六點。


    門是我開的,因為我總是十七號最迫不及待回屋的那個。


    可是開開門我就愣住了,房間裏多出個人,坐在窗台上,眺望外麵,瘦弱的身軀像一隻絕望的囚鳥。其實監舍的窗台很窄,並且為了防止犯人跳樓而用鐵欄杆封著,我曾試圖裝作很酷地坐上去,但根本堅持不了多久,窗台沿兒硌得屁股疼。可那小子坐得很穩當,像雕像,一個左手打著石膏掛著夾板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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