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一圈。”


    “再轉一圈。”


    “用不用我給你跳段芭蕾?”


    “少他媽跟我臭貧,換上這身皮,麻利兒的。”


    操,你當老子樂意光著屁股跳草裙舞!


    我叫馮一路,是個賊,在道上也算小有名氣,後輩見了都要尊稱一聲路哥,結果時間一長,老子他媽都快忘了自己姓馮而不是路。我不偷別的,隻偷車,越是好車越是難偷的車越樂意下手,技術嫻熟,逃竄狡猾,具有很強的反偵察意識,二十五歲入行,三十歲折進來,爺們兒也算風光過五年。


    其實這回折進來挺傻逼的,哥見過的名貴跑車多了,但尼瑪是真沒有鑲鑽的,不是一顆一顆,是他媽一片一片,當時就閃瞎了哥的狗眼。其實這種車就是偷了也根本沒辦法脫手,擺明自己改造的興許全世界就這一輛,所以老子當時的想法真的很傻很天真――開上個把小時玩玩兒也算過把癮,然後隨便丟到哪個荒山野嶺讓他們找去吧。結果這車真他娘的沒讓老子失望,那引擎,那動力,那飛一般的感覺,跟他媽做丨愛似的,於是老子騎上去就下不來了,一直到被十幾輛警車團團圍住。車上有最尖端的全球定位係統,車主還是個能動用市局全部警力飛車追賊的主兒,老子隻能認栽,束手就擒。


    一進局子可好,以前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全翻出來了,法官麵無表情地宣讀了二十分鍾的判決書,最後我就聽清倆字兒――六年。彼時我還沉浸在終於可以脫離勞工營一樣的看守所的喜悅中,對即將到來的六年鐵窗生涯毫無真實感,直到被領進這裏,拜見這個叫什麽來著……哦對,俞輕舟,俞管教,對方長得不錯,可惜眼眶浮腫大有縱欲過度的風采。吳彥祖的長相吳鎮宇的氣質,我正想誇兩句你混搭得不錯,對方倒搶先了――脫光,檢查。


    於是就有了上麵那一幕。


    我很憤怒,我認為我的尊嚴受到的侮辱,我想問候他全家,想大聲叫罵脫你妹,老子又不是吸白麵兒的還能用屁丨眼兒藏毒!?


    可我還沒瘋。


    這裏是監獄,對方是管教,而我,馮一路,隻是個即將在對方手底下度過六年刑期的犯人。


    監獄的樓道很長,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樓道,因為它是半露天式的,左麵牆壁上鑲著一扇又一扇長得完全相同的監舍大門,除了號碼,右邊則是及腰高的半截牆。通廊很窄,最多容納兩個人並排走,不過我和俞管教走得很從容,因為我拎著蛇皮袋跟在他後麵。半截牆很矮,扭頭便能看到外麵,看到天,隻可惜水泥牆往上用鐵欄杆封住了,連帶著天空也變成一條一條的。


    我深吸口氣,努力開導自己,你看,其實這裏也不差,雖然不大自由,但管吃管喝還管住,不愁刮風下雨,不愁酷暑嚴寒,以現在這飆升的房價和物價來看,我賺了,分明是提前進入高福利養老時代嘛。至於遙遙望去那些恐怖的崗哨電網,隻要老子做一個大大的良民,與我何幹?


    我正自我催眠著,左膝蓋忽然一酸,整個人猝不及防半跪到地上,蛇皮袋子脫手落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操他媽這孫子踹我!


    “你當你來參觀的?到了,趕緊麻利兒給我進去!”俞輕舟仿佛還沒過癮,我剛站起來,他又一腳補我屁股上,老子堂堂七尺男兒就他媽讓一王八蛋給蹬進了大牢。


    二監,十七號。


    房內空無一人,但並非沒有人住,狹窄的空間裏擠著三架上下鋪的鐵床,其中倆架規整地各占據一角,上下鋪都有床單及疊成豆腐塊兒的被子,另一架鐵床顯然是剛塞進來的,隨意放在屋子當中,單薄的木質床板上灰塵清晰可見。


    “以後你就住這兒,老老實實別惹事兒,我好你也好,別的號都八個人,住這兒便宜你了。”剛剛掉到地上的蛇皮袋被王八蛋丟進來,監獄統一發的東西果然很劣質,被這麽一摔,拉鏈就掙開了,露出裏麵毫無美感可言的格子床單和不知有沒有毒的塑料盥洗具。


    我沒理地上的東西,而是腳後跟一並,向王八蛋行了個很滑稽的軍禮:“遵命!”


    效果不錯,王八蛋臉一黑,砰地摔上了門。


    我聽見了落鎖的聲音,掃視一下門板,無可窺見內部的玻璃或者小洞,很好,我朝門口比了個中指。媽逼,什麽玩意兒!


    王八蛋走了,我終於可以靜下來打量這間即將展開我新生活的“宿舍”。


    白牆壁,瓷磚地,一張學習桌,一台破吊扇,一個儲物櫃,以及塞在兩張鐵架床下麵的同自己手邊這個“撞衫”的蛇皮袋子。既然敢落鎖,自然有獨立衛生間,我走過去拉開門,特有的騷臭味兒撲鼻而來,但沒想象中那麽令人發指,裏麵收拾的也算幹淨,總體而言,比我剛出道時住過的地下室好上一些。不過王八蛋說的那個“住八人”我持強烈的懷疑態度,尼瑪這屋放三張上下鋪就幾乎下不去腳了要能塞進來第四張我馮一路把腦袋揪下來給他當凳子坐!


    空蕩蕩的屋子除了洗漱用品外沒任何多餘的物品,就連洗漱用品也是按大小個排好,我懷疑這其實住了一屋子的強迫症。


    不知道“室友”們都幹嘛去了,什麽時候回來,但初來乍到自是不能指望同是天涯改造人便來幫你鋪被擦床。好在廁所排水管上搭著個抹布,洗吧洗吧就能擦床板。擦完床,我又用兩分鍾思索了一下室內布局,最後把橫在中間的學習桌推到最裏麵,貼住牆壁上的暖氣,再把新床推到左下角,這樣一來,房間陳設就變成了原兩家鐵床繼續占據左右上角,中間夾著窗戶,窗戶下麵是暖氣和書桌,而新床在左下角,右下角放置儲物櫃,因其比較節省空間,不會影響管教開門。


    人均占地兩平米?我估計不到。真趕上養殖場的雞了,這要再來回非典禽流感啥的,鐵定就是一掃光。


    監獄發放的床單被褥和我身上的囚服一樣,怎麽難看怎麽來。這沒準兒是故意的,變相對犯人進行精神摧殘。我睡慣了硬床,這會兒躺在上麵倒沒什麽不適,隻是床似乎不太結實,一翻身就咯吱咯吱的鬼叫,要命,我幾乎已經能夠預見夜晚的交響曲。


    不知道老頭兒現在怎麽樣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上麵的木渣板,慢慢的,那板子就變成了大屏幕,庭審那天的情景便開始緩緩重播。先是法官宣讀判決,然後是姑姑那副“我早就知道你小子沒好下場”的嫌惡嘴臉,最後,畫麵定格在老頭兒的特寫上。這輩子隻有我被對方打得嗷嗷哭的份兒,我還從沒見過老頭兒哭,我媽跟人跑了那年他也隻是灌了一宿的酒,而現在我知道了,我比我媽有殺傷力。


    操,就六年嘛,要不要弄得跟我要被人斃了似的!


    王八蛋來去如風,起碼在我的感知裏時間隻過去了一點點,監舍的門便被第二次打開了。


    先進來的是個毛毛楞楞的小青年,一米七多一點的樣子,骨架不大,囚服穿他身上挺有韓版範兒。之所以說他毛楞,是因為這小子一進門便直對著我的方向衝過來,然後刹車不及,砰地磕在了老子的床沿兒上,疼得他哎喲叫喚:“這怎麽多了個床!”


    媽的還多了個大活人呢讓你給過濾了?!


    “都互相認識認識吧。”王八蛋站在門口,一身夏季製服人模狗樣的。


    兩個人從他的背後出來,魚貫而入,最終形成了王八蛋站在外麵我們站在裏麵的分布圖,以門為界,涇渭分明。


    後進來的兩個人,一個像魯智深轉世,光頭鋥亮膀大腰圓,目測身高一九零以上,我自認身板兒不錯可以稱之為健美,但和對方一比,我他媽夠格去選世界小姐了。另一個男人則是一幹人裏唯一讓人舒服的――包括王八蛋在內。個頭和一七九的我差不多,但不知是不是比例問題,顯得高,帶著眼鏡,文質彬彬,身板兒不及魯智深,照我也差點兒,但起碼是個成年爺們兒樣,不像那個大眼睛的小崽子,估計毛兒還沒長齊呢。


    “周铖!”王八蛋忽然大喝。


    我嚇一跳,心髒半天沒緩過來,就聽見戴眼鏡的小白臉底氣十足答了聲:“到!”


    “金大福!”王八蛋又喊。


    虎背熊腰魯智深瞬間挺直後背:“到!”


    “容愷!”


    我已經適應了,目光轉向“韓國仔”,後者倒沒神經病似的大叫,隻中規中矩甚至略帶不耐煩地答了聲“到”,然後沒完,小聲咕噥,“俞管教,其實我覺得你這種靠確立權威來實現精神愉悅的習慣特幼稚,真的,而且充分反映了你內心的貧瘠和苦悶,這是病,得治……”


    “馮一路!”王八蛋根本沒理容愷,看樣子是早就習慣了對方的神經質,連眉頭都懶得皺了。


    被點到名字,我決定效仿大多數,稍息,立正,深吸口氣擴展胸腔:“到――”


    王八蛋掏掏耳朵,一臉欠扁的不耐煩:“好了,以後大家都一個號兒蹲著,相親相愛,互幫互助,誰要皮癢了就搞點兒亂子,我正無聊呢。”


    沒人回應。


    王八蛋也不需要回應,關門上鎖,轉身離開。


    聽不聽話,日子會給出答案。


    管教一走,監內的空氣才慢慢流動起來,金大福走到水龍頭那兒簡單地洗把臉,然後一屁股坐到左上角的鋼架床下鋪,脫鞋上床,翻身假寐。周铖也緊隨其後到水龍頭那兒洗手,洗得很認真,我估計這人有潔癖,正常人沒有打四遍肥皂的。洗完,那人爬到金大福的上鋪,從豆腐塊下麵拿出一本書,研讀。剩下一個容愷倒不閑著,圍著我喋喋不休。


    “哎,你犯的什麽事兒啊……別說別說!讓我猜猜……年齡二十八到三十二,目光猶疑飄忽手指細長無繭,情緒穩定……還有點玩世不恭,應該是沒覺得自己犯了什麽大事兒……傷人?不像……殺人越貨更是pass,殺人犯不可能到我們監……”不知為何,說到這裏時他忽然抬頭瞥了眼正在看書的周铖,然後嘴角揚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弧度,“哦哦,也有人例外啦,但你也不像被丨幹的……容我再想想,詐騙?盜竊?強丨奸嘛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排除……”


    “盜竊。”我咬牙切齒地吐出正確答案,再不能容忍一個小丨逼崽子詆毀我的人品。呃,我有這東西吧。


    “沒勁。”小崽子居然一臉失望。


    他希望進來個什麽人呢?這下換我好奇了。


    不過那小子顯然沒有解答的欲望,踹掉鞋子光著腳踏踏踏地跑到另外一張床邊,啪,跳上下鋪,泥鰍狀翻滾:“煩死了,媽的這麽個小破屋還塞人!”


    操!我沒嫌棄你個瘋子你倒嫌棄上我了?!


    “又不是老子樂意選的,再說其他屋不都八個嗎!”娘的那王八蛋不會忽悠我吧?


    “俞輕舟跟你說的?”容愷的腦子轉得快,這點我已經領教了,所以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所謂的疑問句也不過是肯定句的一種變形,“那他有沒有說十七號的麵積隻有其他屋的一半?”


    “啊?為什麽?”我可算如他所願變成傻鵝了。


    “因為我們號兒在監舍的盡頭,格局特殊。”粗啞低沉的聲音傳來,金大福不知什麽時候起身了,眉頭緊皺,一臉不耐煩,“容愷,你八百年沒說過話了是吧?”


    被點名的人“嘁”了一聲,不情不願地閉嘴了。


    我挑眉,這發言挺有力度啊,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牢頭獄霸?


    可是魯智深沒有繼續發威,見容愷消停了,便躺下翻個身,繼續眯著。


    來之前,我依照看過的電影將監獄模擬出了無數種形態,無一例外都和暴力混亂掛鉤,我甚至想過模仿最近大熱的美劇越獄把地圖紋身上,奈何這真不是一個靠譜的可行性方案,且不說紋身那種死疼死疼的滋味不是我等驕奢淫逸之人受得了的,就說這監獄地圖我他媽上哪兒搞去?百度知道都不可能知道。遂此計劃遺憾作罷。


    不過現在看來,作罷也是對的。這裏比我想的要好一些,起碼一個個瞧著都還像個人。


    唉,白瞎我醞釀了好幾天的鬥毆熱血,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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