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了整整一個春季,我們才巡遊了麥其家領地的一半。


    夏天開始時,我們到達了南方邊界。接下來,就要回頭往北去了。管家告訴我,到秋天各處開鐮收割時,巡遊才結束。


    眼下,我們所在的南方邊界,正是麥其和汪波兩個地方。在這裏,我見到家裏派來的信差。土司要我在邊界上多待些時候。土司的用意十分清楚。他想叫汪波土司襲擊我們-一個傻子少爺和一個跛子管家帶領的小小隊伍。對方並不傻,他們不願意招惹空前強大的麥其土司,不想給人借口。我們甚至故意越過邊界,對方的人馬也隻在暗出跟蹤,決不露麵。


    這天早上下雨,跛子管家說,今天就不去了,反正下手。大家正好休息一天,明天,我們就要上路往北邊去了。


    雨漸漸瀝瀝地下著,馬夫叮叮咣咣地給馬兒換蹄鐵。侍衛們擦槍,兩個歌手一聲高一聲低應和著歌唱。管家麥其土司寫一封長信,報告邊界上的情況。我躺在床上,聽雨水嗒嗒敲擊帳篷。


    中午時分,雨突然停了。閑著無聊,我下令上馬。我們從老地方越過邊界時,太陽從雲縫裏鑽出來,火辣辣地照在背上。濃重的露水打濕了我們的雙腳。在一片淺草地上,我們坐下來曬太陽。


    樹林裏藏著汪波土司的火槍手,把槍瞄在我們背上。被槍瞄準的感覺就像被一隻蟲子叮咬,癢癢的,還帶著針刺一樣輕輕的痛楚。他們不敢開槍。我們知道這些槍手埋伏在什麽地方。我們的機關槍裏壓滿了子彈,隻要稍有動靜,就會把一陣彈雨傾在他們頭上。所以,我有足夠的悠閑的心情觀賞四周的景色。隻有這時,一切都有最鮮明的色彩和最動人的光亮。往常,打馬經過此地,我每次都看見路邊的杉樹下有幾團漂亮的豔紅花朵,今天它們顯得格外漂亮。管家一看,說:"那是我們的罌粟花。"


    他當時就是這麽說的——"我們的罌粟花"。


    現在,我們都看清楚了,確實是使麥其家強盛起來的花朵。一共三棵罌粟,特別茁壯地挺立在陽光下,團團花朵閃閃發光。跛子管家布置好火力。我們才向那些花朵走去。那些暗伏的槍手開槍了。哐!哐!哐!哐!一共是四聲敲打破鑼一樣的巨響。槍手們一定充滿了恐懼,不然不可能連開四槍才叫我手下人一死一傷。驗毒師臉朝下仆到地上,手裏抓了一大把青草。歌手捂住肩頭蹲在地上,血慢慢地從他指縫裏滲出來。我覺得是稍稍靜默了一陣,我的人才開槍。那簡直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一陣槍聲過後,樹林裏沒有了一點聲息,隻有被撕碎的樹葉緩緩飄落的聲音。四個槍手都怕冷一樣地倦曲著身子,死在大樹下了。


    我想不起當時為什麽不把罌粟扯掉了事,而要叫人用刺刀往下挖掘。挖掘的結果叫人大感意外。三棵罌粟下是三個方方正正的木匣,裏麵是三個正在腐爛的人頭。粟就從三個人頭的耳朵裏生出來。隻要記得我們把偷罌粟種子的人殺了頭,又把人頭還給汪波土司,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這些人被抓住之前就把種子裝到了耳朵裏麵。汪波土司從犧牲者的頭顱裏得到了罌粟種子!汪波用這種耳朵開花的方式來紀念他的英雄。


    我們取消了計劃中的北方之行,快馬加鞭,回到了官寨。路上,我和管家都說,這消息肯定會叫他們大吃一驚。


    但是他們,特別是哥哥吃驚的程度還是超過了我們的想像。


    這個聰明人從座位上跳起來,叫道:"怎麽可能、死人的耳朵裏開出了花!"在此之前,他對我非常友好,換句話說,土司家的弟兄之間,從沒有哪個哥哥對弟弟這麽好過。但這回不一樣了,他對我豎起表示輕蔑的那根指頭:"你一個傻子知道什麽?"


    接著,我的兄長又衝到管家麵前,叫道:"我看你們是做了惡夢吧!"


    我真有點可憐哥哥。他是天下最聰明的人。他的弱點是特別怕自己偶爾表現得不夠聰明。平常,他對什麽事都顯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那並不表明他對什麽事都滿不在乎,那是他在表現他的聰明——毫不用心也能把所有事情搞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看到哥哥痛心疾首的樣子,我真願意是自己做了一場惡夢。一下醒來,還睡在南方邊界的帳篷裏,那場雨還漸漸瀝瀝地下著呢。


    但這一切都是真的。我拍了拍手。


    小廝索郎澤郎走進來,把手上的包袱打開。土司太大立即用綢巾捂住了鼻子。塔娜不敢有這樣的舉動,惡臭在屋裏四處彌漫,我聽見她作嘔聲音:呃,呃,呃,呃。大家慢慢走到腐爛的人頭跟前,哥哥想證明罌粟是有人臨時插進去的,動手去扯那苗子,結果把腐爛的人頭也提起來了。他抖抖苗子。土司太太驚叫了一聲。大家都看到那人頭裂開了。那個腦袋四分五裂,落在地上。每個人都看到,那株罌粟的根子,一直鑽進了耳朵裏麵深深的管道,根須又從管子裏伸出來,一直伸進腦漿裏去了。父親看著哥哥說:"好像不是人栽進去,而是它自己長起來的。"


    哥哥伸長脖子,艱難地說:"我看也是。"


    一直沒有說話的門巴喇嘛開口了。稱他喇嘛是因為他願意別人這樣叫他。他其實是對咒術、占卜術都頗有造詣的神巫。他問我這些頭顱埋在地下時所朝的方向。我說,北方,也就是麥其土司的方向。他又問是不是埋在樹下。我說是。他說是了,那邊偷去了種子,還用最惡毒的咒術詛咒過麥其了。他對哥哥說:"大少爺不要那樣看我,我吃麥其家的飯,受麥其家的供養,就要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


    土司太太說:"喇嘛你就放膽說吧。"


    土司問:"他們詛咒了我們什麽?"


    門巴喇嘛說:我要看了和腦袋在一起有些什麽東西才知道。不知道二少爺是不是把所有東西都帶回來了。"


    我們當然把所有東西都帶回來了。


    門巴喇嘛用他上等的白芸香熏去了房裏的穢氣,才離開去研究那些東西。哥哥也溜出去了。土司問管家是怎麽發現的。管家把過程講得繪聲繪色。當中沒有少說少爺起了多麽重要的作用。土司聽了,先望了我母親一眼,才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眼光合著我。然後,他歎了口氣,我懂得那意思是說唉,終究還是個傻子。他口裏說的卻是:"明年你再到北方巡遊吧。那時我給你派更多的隨從。"


    母親說:"還不感謝父親。"


    我坐在那裏沒有說話。


    這時,門巴喇嘛進來報告:"汪波土司詛咒了我們的罌粟。要在生長最旺盛時被雞蛋大的冰雹所倒伏。"土司長籲了一口氣:"好吧,他想跟我們作對,那就從今天開始吧。"


    大家開始議事,我卻坐在那裏睡著了。


    醒來時,都快天亮了。有人給我蓋了條毯子。這時,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對門巴喇嘛勾一勾手指。他過來了,笑著說:"少爺的眼睛又看見了什麽。"


    我把鬆巴頭人給了我什麽樣的藥物,又被我扔掉的事告訴他。他當即就大叫起來:"天哪!你把什麽樣的神藥扔掉了,如今,誰還有功力能用風和光芒煉成藥丸!"他說,"少爺呀,你一口都沒有吃就扔了嗎?"


    我說:"不是。"


    他說:那你嘔吐了,感到有蟲子想從肚子裏出來嗎?"


    管家說:"不是蟲子,少爺說是魚。"


    喇如跌足歎息:那就是了,就是了,要是把那些東西全吐出來,你的病就沒有了!"喇嘛畢竟是喇嘛,對什麽事都有他的說法,"也好,"他說,"這件事不成的話,對付汪波就沒有問題了。"


    我問父親:"要打仗了嗎?"


    父親點點頭。


    我又說:"就叫罌粟花戰爭吧。"


    他們都隻看了我一眼,而沒人把這句話記下來。在過去,剛有麥其土司時,就有專門的書記官記錄土司言行。所以,到現在,我們還知道麥其家前三代土司每天幹什麽,吃什麽,說什麽。後來,出了一個把不該記的事也記下來的家夥,叫四世麥其土司殺了。從此,麥其就沒有了書記官,從此,我們就不知道前輩們幹過些什麽了。書記官這個可以世襲的職位是和行刑人一起有的。行刑人一家到今天都還在,書記官卻沒有了。有時,我的傻子腦袋會想,要是我當土司,就要有個書記官。隔一段時間把記錄弄來,看看自己說了什麽,幹了什麽,一定很有意思。有一次,我對索郎澤郎說:"以後我叫你做我的書記官。"這個奴才當時就大叫起來,說:那我要跟爾依換,他當你的書記官,我當行刑人!"我想,要是真有一個書記官的話,這時,就會站在我背後,舔舔黑色功石炭筆芯。記下了那個好聽的名字:罌粟花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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