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在我們生活裏廣泛存在。


    隻要看看土司轄地上,人們的居所和廟宇-石頭和粘土壘成的建築,就會知道我們多喜歡這種純粹的顏色。門媚、窗根上,都壘放著晶瑩的白色石英;門窗四周用純淨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牆上,白色塗出了牛頭和能夠驅魔鎮邪的金剛等等圖案;房子內部,牆壁和櫃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輝,福壽連綿圖案則用潔白的麥麵繪製而成。


    而我,又看見另一種白色了。


    濃稠的白色,一點一滴,從一枚枚嬰粟果子中滲出,匯聚,震顫,墜落。罌粟擠出它白色的乳漿,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淚珠要落不落,將墜末墜的樣子,掛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實上無語凝咽。那是怎樣的一副動人的景象啊。過去手持鐮刀收割麥子的人們,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罌粟的青果上劃下一條小小的傷口,白色的漿汁就滲出來了。一點一滴,悄無聲息在天地間積聚,無言地在風中哭泣。人們再下地時,手裏就多了一隻牛角杯子.白色的漿汁在青果的傷口下麵,結成了將墜不墜的碩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裏去了。


    青果上再劃下一道新的傷口,這樣,明天才會再有濃重的一滴白色漿汁供人收集。


    黃特派員從漢地派人來,加工這些白色的果漿。他們在離官寨不遠的地方搭起一個木棚,架上鍋灶,關上門,像熬製藥物一樣加工罌粟漿。從煉製間裏飄出的氣息,隻要有一點點鑽進鼻子裏,一下子就叫人飛到天上去了。麥其土司,偉大的麥其土司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東西把人們解脫出來了。這樣的靈藥能叫人忘記塵世的苦難。


    這時,關於那次地動,被冷落了一段時間的門巴喇嘛有了新的解釋。他的觀點跟濟嘎活佛截然不同。他說,這樣美妙的東西隻有上天的神靈才能擁有。隻有土司無邊的福氣才把這東西帶給下界的黑頭藏民。而地動無非是天神們失去了寶貴的東西發發怒氣而已。門巴喇嘛聲稱,經過他的禳解,神們已經平息了他們的憤怒。土司深深地呼吸一口空氣中醉人的香氣,笑眯眯地看了濟嘎活佛一眼。活佛說:"如果土司你相信門巴喇嘛的話,那我還是回去,回到我的廟裏去吧。"


    "天哪,我們的活佛又生氣了。不過我知道他說的是假話,如果他說的是真話,我也會挽留他的。"土司說話的口吻,好像活佛不在跟前。


    "土司願意聽誰的話,跟我有什麽相幹?"活佛也用看不見麵前有土司的口吻說:"天哪,以前師傅就對我說過,天意命定的東西無法阻止。"


    土司笑了,說:"看看吧,我們的活佛多麽聰明啊。"


    活佛說:"讓門巴喇嘛陪你吧,你相信他。"


    土司不想再說什麽了,拿起手邊幾個鈴子中的一個,搖晃一下,清脆的鈴聲喚來了管家。管家跛著腿下樓,把活佛送到門口。管家突然問道:"活佛,你說,這果子真會給我們帶來厄運嗎?"


    活佛睜開眼,看到這人臉上真有露出了憂慮重重的表情,就說:"那還有假?我是靠騙人為生的嗎?等著看結果好了。"


    管家說:"活佛可要好好念經保佑我們主子的事業啊。"


    活佛揮揮手,走開了。


    寬廣的大地上,人們繼續收割罌粟。白色的漿汁被煉製成了黑色的藥膏。從來沒有過的香氣四處飄蕩。老鼠們一隻隻從隱身的地方出來,排著隊去那個煉製鴉片的房子,蹲在梁上,享受醉人的香氣。母親心情好,好久沒有叫過頭痛了,她帶我去了那個平常人進不去的地方。那裏,黃特派員的人幹活時,門口總有持槍的人把守。母親說:"你不叫我進去,那特派員送我一支煙槍幹什麽?"


    守衛想了想,收槍叫我們進去了。


    我並沒有注意他們怎麽在一口口大鍋裏煉製鴉片。我看見老虎灶前吊著一串串肉,就像我帶著小家奴們打到的畫眉一樣。我正想叫他們取一隻來吃,就聽見吱的一聲,一隻老鼠從房梁上掉下來。熬鴉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家夥,小刀在老鼠後腿上輕輕挑開一點,老鼠吱地叫了一聲,再一用力,整張皮子就像衣服一樣從身上脫了下來,再一刀,扇動著的肺和跳動著的心給摳出來了。在一個裝滿作料的盆子裏滾一下,老鼠就變成了一團肉掛在灶前了。


    土司太太笑道:"你們不要把我兒子嚇著了。"


    那些人謔謔地笑了。


    他們說:"太太要不要嚐嚐。"


    太太點點頭。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裏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亞於畫眉。要不是無意間抬頭看見房梁上蹲著那麽多眼睛賊亮的老鼠說不定我也會享用些漢族人的美食。我覺得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親正用雪白的牙齒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一邊用潔白的牙齒撕扯,一邊還貓一樣晤晤對我說:"好吃呀,好吃呀,兒子也吃一點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門外。以前有人說漢人是一種很嚇人的人。我是從來不相信的。父親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話,他問,你母親嚇人嗎?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嚇人,隻是有點她的民族不一樣的脾氣罷了。哥哥的意見是,哪個人沒有一點自己的毛病呢。後來,姐姐從英國回來,她回答這個問題說,我不知道他們嚇不嚇人,但並不喜歡他們。我說他們吃老鼠。姐姐說,他們還吃蛇,吃好多奇怪的東西。


    母親吃完了,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貓一樣用舌頭舔著嘴唇。女人無意中做出貓的動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這樣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卻嘻嘻地笑著說:"他們給了我大煙,我以前沒有試過,如今,我可要試一試了。"見我不說話,她又說:"不要不高興。鴉片不好,也不是特別不好。"


    我說:"你不說,我還不知道鴉片是壞東西。"


    她說:"對沒有錢的人,鴉片是一種壞東西,對有錢的人就不是。"她還說,麥其家不是方圓幾百裏最有錢的人家嗎?母親伸出手來拽住我的胳膊,她長長的指甲都陷進我肉裏了。


    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聲。母親也看出了兒子臉上確實顯出了驚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搖晃我:兒子,你看見什麽了,那麽害怕。"


    我哭了,想說:"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隻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蕩蕩的,中間停著些雲團。那些雲團,都有一個閃亮的,潔白的邊緣,中央卻有些發暗。它們好像是在一片空曠裏迷失了。不飄動是因為不知道該飄向哪個方向。母親順著我的手,看看天上,沒有看見什麽。她不會覺得那些雲朵有什麽意思。她隻關心地上的事情。這時,地上的老鼠正向著散發著特別香氣的地方運動。我不想把這些說出來。隻要身上流著一丁點統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點別人的秘密在手上是有好處的。於是,我隻好手指天空。這一來,母親也害怕了。她把我緊緊擁住,腳步越來越快,不多久,我們已經到官寨跟前了。廣場上,行刑人爾依正往行刑柱上綁人,行刑人看見我們,把他們家人特有的瘦長的身子躬下,叫一聲:"少爺,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戰抖了。


    母親對行刑人說:"你們身上殺氣重,把少爺身上不幹淨的東西嚇跑了。以後就叫你兒子多和少爺在一起吧。"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麥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個名字:爾依。要是他們全部活著,肯定就分不清誰是誰了。好在他們從來都隻有兩代人活著。父親行刑,殺人的時候,兒子慢慢成長,學習各種行刑的手藝。殺人的是大爾依,等著接班的是小爾依。可以說爾依們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獨的人了。有時我懷疑那個小爾依是個啞吧。所以,都走出了幾步,我又回過頭問行刑人:"你兒子會說話嗎?要是不會就教他幾句。"


    行刑人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樓上,母親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瑪從箱子裏取出黃特派員送的煙槍,點上一盞小燈。自己從懷裏掏出濕泥巴似的一團煙土,搓成藥丸一樣大小,放在煙槍上對著燈上的火苗燒起來,她的身子就軟下去了。好半天,她醒過來,說:"從今天開始,我什麽都不害怕了。"她還說:"特派員送的銀器沒有麥其家的漂亮。"


    她是指裝煙具的那個銀盤,還有一個小小水壺,兩三根挑煙泡用的扡子。


    卓瑪趕緊說:"我有一個朋友,手藝很好,叫他來重新做些吧。"


    母親問:"你的朋友?下麵院子裏那家夥。"


    桑吉卓瑪紅著臉點了點頭。


    太陽落山了。外麵正是深秋,在夕陽的輝映下,更是金光燦燦。屋子裏卻明顯地暗下來。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煉製鴉片的房子裏見到的老鼠眼睛。我把卓瑪的手摸住,但她一下摔開了。我的手被她摔回在胸膛上。她叫我把自己打痛了。我叫了一聲。這一聲既表示了痛苦,也表示對母親那雙閃爍不定的眼睛的恐懼。兩個女人都急忙問我,少爺怎麽了。


    卓瑪還用她溫軟的手摟住我的腦袋。


    我背著手走到窗前,看見星星正一顆顆跳上藍藍的天幕,便用變聲期的嗓門說:"天黑了,點燈!"


    土司太太罵道:"天黑了,還不點燈!"


    我仍然望著夜晚的天空。沒有回過身去看她們。一股好聞的火藥味彌漫開來,這是侍女劃燃了火柴。燈亮了。我回過身去,扼著手腕對卓瑪說:"小蹄子,你弄痛我了。"


    這一來,卓瑪眼裏又對我流動著水波了,她跪在地上,捧起我的手,往上麵嗬著她口裏的香氣。痛的地方變成癢,我嗬嗬地笑了。侍女轉臉對母親說:"太太,我看少爺今天特別像一個少爺。照這樣子,將來是他當麥其土司也說不定。"


    這句話聽了叫人高興。盡管我不可能是這片領地的土司。就算我不是傻子,將來的土司也不會是我。母親臉上的神情表明這句話使她十分受用。但她罵道:"什麽不知深淺的話!"


    土司進來了,問:"什麽話不知深淺?"


    母親就說:"兩個孩子說胡話呢。"


    土司堅持要聽聽兩個孩子說了怎樣的胡話。母親臉上出現了剛才侍女對我做出的詣媚表情:"你不生氣我才說。"


    父親坐在太太煙榻上,雙手撐住膝頭,說:"講!"


    土司太太把卓瑪誇我的那句話說了。


    土司大笑,招手叫我走到跟前,問:"我的兒子,你想當土司嗎?"


    卓瑪走到父親身後對我搖手,但我還是大聲說:"想!"就像士兵大聲回答長官問話那樣。


    "好啊。"他又問我,"不是母親叫你這樣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樣對土司一碰腳跟,大聲說:"不是,就是她不準我這樣想!


    土司很銳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說:"我寧願相信一個傻子的話,有時候,聰明人太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著對我說:"你想是對的,母親不準你想也是對的。"


    母親叫卓瑪帶我回到自己房裏:"少爺該睡覺了。"


    替我脫衣服時,卓瑪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裏跳得正厲害。她說,少爺你嚇死我了。她說我傻人有傻福。我說我才不傻呢,傻子不會想當土司。她下死勁掐了我一把。


    後來,我把頭埋在她雙乳間睡著了。


    這一向,我的夢都是白色的。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夢見白色洶湧而來。隻是看不清源頭是女人的rx房還是罌粟的漿果。白色的浪頭卷著我的身體漂了起來。我大叫一聲,醒了。卓瑪抱著我的頭問:"少爺怎麽了?"


    我說:"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見了老鼠。就在射進窗戶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間。


    我害怕老鼠。


    從此,就不敢一個人在寨子裏獨自走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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