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再來說一種以單字命名的花:桂。


    記得我在某篇寫成都花事的文章裏說過,差不多所有以單字為名的植物,一望而知,都是古老中國的原生種。那時書寫介質得之不易,用字都省。但檢閱古籍,知道桂花樹,在中國最早的神話和地理書中就出現了。這部書當然是《山海經》。這部書中就有“招搖之山,臨於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這樣的記載。


    這個招搖之山位於何處,《山海經》的敘述渺遠迷離,我這個對古地理知識近於白癡的人,不敢臆測那個可以用作參照的“西海”是今天的哪一片水麵。但由此知道,那個時候的人們就已經識得桂樹了,欣賞並珍視桂花了。不然,那時候山上草木遠比今天繁多茂盛,何以獨獨提出桂這一種來和地下的寶藏金玉並列呢?坡上坡下,有了這麽些寶貝,這座山是值得“招搖”一下的。古往今來,金是有點俗氣的。但這種香氣四溢的花與溫潤生煙的玉並列一起,也是一種雅致。所以,這座《山海經》中的山也算是頗有品味,不像我們今天的人,今天這個時代,僅僅因為多金就招搖得厲害。


    今年中秋的第二天,也是在一座臨海的山上,就看到了桂花已然開放。那海是今天中國地圖上的東海。這座山叫莫幹山。漫山竹林之間,凡有大路小徑,都立著樹形渾圓的桂花。隻是當時隻顧看竹林,沒怎麽在意桂花。都晚上了,坐在寬大的臨著峽穀的陽台上看渾圓碩大的月亮。突然有香氣襲來。月色如水,俯瞰山下平原,都籠罩在朦朧的月光中間。正是古人詩中的意境:“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腦子裏閃出一個詞:桂花!抬頭再望月亮時,心裏就有了吳剛。有了吳剛被罰在月宮中砍伐那一株永遠不倒的桂樹的神話。


    又想起楊萬裏寫桂樹的詩:


    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


    廣寒香一點,吹得滿山開。


    楊詩人幹脆直接聲稱這樹本不在人間,是從“月中來”的。現在,原先廣寒宮中凝結的一點冷香,來到溫暖的人間,被熱汽薰蒸,被風吹送散,就這樣彌漫開來,充滿世界。這個世界不單是指外部,是包括了我們內心情境的那個世界。


    過幾天,從浙江回到成都。桂花真的是盛開了。


    坐在十樓上開窗看書。樓下兩株桂花散發的香氣不時撲鼻而來。忍不住下樓去看桂花。看了這兩株不夠,又開車去城北的熊貓基地,那裏有起伏的山丘,迂回的小徑,蔥鬱的林木。從那裏望出去,還可以看到這座城市殘留的幾角鄉野,總之是成都一處可以盡情欣賞花樹的好地方。仿佛是為了應和人的心情,一路上,陽光越來越明亮,遠望見那株成都不多見的高大的藍花楹,看見藍花楹漂亮的羽狀葉在陽光下閃爍不定時,就知道到地方了。


    喜歡這個地方還有一個原因。園子大,還有一兩個角落在不通往熊貓館舍的路上,人少,有些荒蕪,因此有些山野的自然意趣,不像所有公園,太多人,太多人工意趣的刻意痕跡。進了園子,先看到四季桂在道邊出現。桂花細小,又隱在繁密的葉下,如果不是香氣盈溢,很難引人注意。特別是四季桂,植株本就矮下,還時常被修剪成樹籬狀,顧名思義,雖然四季都在開放,卻不像有些種桂花那樣香氣濃鬱,被人注目的時候,自然不多。


    但今天,我卻是專程來尋看桂花開放的。隻不過,不是這種四時都開,卻不起眼的四季桂。而是秋天開放的,丹桂與金桂。


    不等看到花樹出現,已經有香氣嫋嫋飄來,循香而去,便見幾株桂花樹和一些女貞,一些欒樹相間著站在了麵前。


    桂花在植物分類上屬於木犀科。


    至少我認識的木犀科的植物都花朵細密,同時香氣濃烈。比如這組物候記中寫過的丁香和女貞。在細花濃香這點上,桂花也與同科的丁香與女貞相仿。也有不同,就是桂花遠不如丁香與女貞花那麽繁密,以至可以形成一個個引人注目的圓錐花序。


    桂花,用植物誌上的話說是“花序簇生於葉腋”。這裏,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個“葉腋”的意思。植物學上的定義還是很專業:“葉片向軸一麵的基部稱葉腋”。沒有植物學基礎的人還是不太明白。但大家都看見過葉子長在樹上的樣子。桂花是一種闊葉樹,所以我說的不是鬆樹那樣的針葉樹長葉的樣子,而是闊葉樹長葉的樣子,比如茶花樹長葉的樣子。因為桂樹也是相同的樣子。這一類的闊葉樹,葉子從樹幹或樹枝上長出來的時候,每枚葉子,用四川話就,都有個“把”,然後,葉子才展開在這把上。也就是在“葉柄”上展開。而葉柄與樹幹間,就有了一個夾角,就像人的胳肢窩——“腋”,葉腋。腋,這個比方,就是從人身上取譬來的。是的,桂花就是從桂樹葉子的腋間長出來,緊貼著枝幹,相當低調到隱身在閃爍著皮革光亮的對生葉下。所以,平視或俯視的時候,往往隻見一樹紛披的綠葉。好在桂花樹總能長得比較高大。所以,一旦站在高出我們身量的樹前,那些葉子就失去了掩蔽的功能,稍稍仰視,淡黃或橙黃的簇簇桂花就顯現在眼前了。


    色分兩種。


    橙黃的叫丹桂。


    淡黃的叫金桂。


    金桂顏色淡雅,香氣卻十分濃烈。丹桂顏色較為豔麗,香氣卻若有若無。


    這也是植物界的普遍現象。花色豔麗者並不若我們想像有那麽濃烈的香氣。而香氣濃烈的花,未必花色絢爛。這是因為,顏色和香氣,其實都是花朵吸引昆蟲前來傳粉的招數。對頭腦簡單的蟲子們來說,不必兩招並用,色彩和香氣,用上一招,就足夠誘惑了。無須兩招並用,耗費那麽的能量。因為對植物來說,最耗費養份與能量的,就是開花這件事情了。


    看見過一本外國人的觀花指南上,有一個建議,帶一支十倍的放大鏡。桂花就是這種該用一隻放大鏡細細觀賞的細花植物。每一朵花都是四隻花瓣,護衛著中間兩隻頂著褐色花藥的雄蕊,雄蕊下麵,是暗藏的嬌嫩的子房。


    前麵說過,喜歡到熊貓基地觀賞植物,是因為與其它公園相比,還保留有較多的野趣。如果不是隻有園藝種的植物,還是在這樣的地方觀賞可以得到更多自然意趣。桂也是先野生而後被栽植的。朱熹寫過桂花:


    亭亭岩下桂,歲晚獨芬芳。


    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


    都說宋詩說理多而意趣少,朱熹是這個時代產生的理學大家,但這首詩卻隻是觀察與呈現。我看這是一株野生的桂花。成都這個地方,西麵靠著橫斷山,北麵靠著秦嶺,這兩個山區,是很多原產的中國植物的故鄉。桂花也是中國的原生種,其老家,也就在靠近成都的大山裏麵。


    據說,桂花馴化引種是在漢代。漢初引桂樹於帝王宮苑,獲得成功。唐、宋以後,桂花栽培開始盛行。特別是在唐代,文化人植桂十分普遍,因為對於需要能過科舉考試的走向成功的人來說,考試高中叫做蟾宮折桂,就是從月亮上吳剛砍伐不休的那株桂花樹折得一枝馨香的花枝了。故有人稱桂花為“天香”。但無論如何,馨香的桂花是來到人類身邊了,進到人家的庭院了。“桂花留晚色,簾影淡秋光”,這樣的詩句描摹的,已經是桂花站在人家窗前的情景了。


    陸遊詩:“重露濕香幽徑曉,斜陽烘蕊小窗妍”,寫得也是桂花進入庭院中的情形。


    當然,成都看桂花最好的地方應該是桂湖公園。


    那裏有這位俊才年少得意時種植桂花的傳說,但是,真實性卻難以確定。但他留下的一首詠桂花的詩卻是真的:“寶樹林中碧玉涼,秋風又送木樨黃。摘來金粟枝枝豔,插上烏雲朵朵香。”


    嗬,由此知道,那個時候,女子們是喜歡把馨香的桂花插在美麗的頭發上的。那時,“插上烏雲朵朵香”的,就不僅隻是桂花本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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