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檢照片,2010年拍攝含笑花開是4月4日。但那不是初開的時間。含笑花期長,所以,一篷篷綠葉中象牙色的花朵開始零星開放到盛開至少有一周多的時間。也就是說,在去年,含笑在三月底就陸續零星綻放了。而今年,拍下含笑的時間已經是四月二十號了。


    原因之一,公曆是外來的紀年法,不如土生土長的農曆紀年那能準確反應中國的物候。原因之二,去冬嚴寒,好多露地越冬的植物都被凍得一下緩不過勁來。樓下院子中,有幾株非土著的洋紫荊,往年雖然開花不好,且喜那偶蹄類動物蹄狀的葉片形狀美觀,常常被陽光照得透亮,相當照眼。今年就不行了,直到今天,不僅未見新葉萌發,去冬凍萎的葉子,還一直在片片凋落。院牆外,一排高大的刺桐也是一樣,往年此時,已開出串串紅花,今年才長出新葉。但含笑是本土的溫帶植物,隻管按照自己的節律替換新葉,萌發花蕾,綻放花朵。很多春花,特別是先葉開放的那一些,梅李桃杏之類,是很能造勢的。沒有開放之前,密集的花苞就一天比一天暈染出越來越濃重的花色,相當於一天比一天大聲地發布將要輝煌綻放的預告。


    和含笑同屬木蘭科的紅玉蘭與白玉蘭也一樣很聲張。


    含笑則不同,一叢叢立在路邊。陽光明亮時,它們常綠的蠟質葉片閃閃發光,顯出興奮的樣子。天氣晦暗時,它們也喑啞黯然。但某天黃昏或者早晨,你走過那些常綠的灌叢時,突然就會聞到一股香。一股濃烈的甜香。就知道,是含笑應時而開了。這種甜香的味道,最與香蕉的芬芳相仿。所以,有些地方這花就有另一個俗名,香蕉花。但那是比成都更南的一些地方。成都人還是叫它的正名:含笑。


    聞到這股甜香,再去細看那圓形的樹冠,就看見密集的枝條間,互生的橢圓形葉片下,葉柄和樹枝間的那個小小的夾角上——植物學上叫做葉腋的那個地方,一朵兩朵的含笑,綻開了它小小的6枚肉質花瓣。花瓣淡黃色,邊緣帶著紫暈。從花瓣中央捧出的翠綠色的穗狀花蕊,可以認出它是白玉蘭紅玉蘭和優曇花的親戚,植物學上屬於同一科的植物:木蘭科。昨天,去西嶺雪山看杜鵑和珙桐,山上大霧,加上索道檢修,什麽都沒看見,倒在花水灣鎮附近村落附近看到厚樸正在開放。一朵朵碩大的花朵被高捧在枝頂。和其它木蘭科植物相比,含笑則植株低矮,花朵碎小,而且不像其它玉蘭那樣同時開放,而是陸續開放,花期綿長。書上說,含笑花期可長達3到4個月,據我的觀察,成都的含笑花期也一月有餘,所以,從三月末到五月初,不經意就聞見甜香襲來,浸人心脾。


    更令人喜愛的是,此花常在黃昏時分散發著最濃烈的暗香。因此宋代詩人鄧潤甫詠此花涓涓朝露泣,盎盎夜生春。


    就是說它早晨凝著欲滴的清翠露珠,夜晚則用香氣渲染盎然春意。


    更有名的宋人楊萬裏更說此花是“無人知處自然香”。因此今天有人說此花的花語為:矜持,含蓄。


    花語這種說法似乎不是中國本土文化。但我猜想,含笑這種中國本土植物,所謂花語,當不是西方人的定義,而是國人根據其特性附會出來的意義。


    南宋人李綱寫有一篇《含笑花賦》:


    “南方花木之美者,莫若含笑。綠葉素容,其香鬱然。是花也,方蒙恩而入幸,價重一時。花生葉腋,花瓣六枚,肉質邊緣有紅暈或紫暈,有香蕉氣味。花常若菡萏之未放者,即不全開而又下垂,憑雕欄而凝采,度芝閣而飄香;破顏一笑,掩乎群芳……”


    所以對這段文字感興趣,因為:一、我們的古人,少有如此正麵對花木形態進行描摹者;二、說明那時已經開始栽培含笑,而且是從比杭州更南的南方移植而來(“蒙恩入幸”,就是被南宋皇帝看上)。但成都是什麽時候有含笑的,還不得而知。


    在網上搜關於含笑的文字,得到幾句,是近人蘇曼殊寫在小說《絳紗記》中:“亭午醒,則又見五姑嚴服臨存,將含笑花贈餘。”而據我多年經驗,國人並無折含笑贈人的習慣。想必,他將此寫進文中,是出於這位多才多藝後且深有佛緣的人對此花的深愛。正好架上有《蘇曼殊詩文集》,翻檢一遍,知道此文寫於1915年。三年後,蘇曼殊於三十五歲上去世,葬於杭州。


    今天,有朋友在寬巷子招喝酒,早到了,就去看那間散花書屋。因為那裏常常可以得到一些說成都的書,但翻開一陣,未見說成都花木栽培的,也未見有成都文人寫植物的文字。然後,喝酒,微薰,回來補寫這篇成都物侯記。


    2011、4、22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來並收藏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