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有空有心情要寫桐花的時候,城裏的桐花都幾乎開盡了。


    其實句子還沒有浮現出來陳述這個事實,僅僅是心裏一個念頭,想到桐花將要謝盡,就已經很不情願。幾天前還特意從華陽出城上了一次丹景山。根據熱島效應的說法,城外山上應該還有開得繁盛的桐花,不想城外的桐花更比城裏還謝得幹淨徹底。山坡穀間,不止是桐花,所有在春開裏該開花的樹都開過了,隻剩下滿目的翠綠。而那綠色沉鬱起來,像在暗中蓄積力量,使開花期中所有珠胎暗結的子房都變成可以期待的果實。草的生長也不再是一點點張望著,一點點地試探,它們都嘩一聲潮水拍岸般地醒過來,一個勁瘋長。隻有溝頭路邊,那些新翻出來的瘠薄新土中,苦蕒多漿汁的莖上,細碎而有些寂寞地開滿了小黃花。這個春天最早的那些花開始綻放的時候,苦蕒就零星地開放了——在那些喧鬧的花樹下。即便在精心規劃與打理的城中公園,林蔭道旁,隻要有一點點泥土還沒被人工栽植的草與樹所覆蓋,也不需要誰播撒種子,苦蕒菜就鑽出土來,展葉伸莖,不知疲倦地一輪又一輪開著寂寞細碎的黃花。一批花凋謝了,結成了細小的籽實,它就自己用白色花絮打起一把漂流傘,隨風尋找新的落腳之地去。


    就這樣,苦蕒會這麽一輪輪一直開到秋天裏去。


    而這樣的花我們是不會專門去看它的,我上山去,為的也是桐花的影子。但桐花確乎是謝盡了。原本想,看不到泡桐,會看到城裏沒有的更漂亮一些的油桐吧,結果,油桐花也已開盡了。油桐花漂亮,樹形也漂亮,城裏怎麽就沒有它的身影呢?於此,我想起了巴黎街頭那些漂亮的栗子樹,想起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所在的高原小城波德,街邊那些碩果飄香的蘋果,是因為國人“遠庖廚”的那點心思,城裏的樹隻該開花,而不該結那些可以收獲的果實,不然就俗氣了嗎?


    扯遠了,還是回到正題上來吧。


    原來,開始寫這組物候記時,是想讓這些文字與花期同步,與一個個花信同時到達的,現在卻越來越落到後麵了。


    首先,當然是因為春深時節花信來得太猛了——簡直是花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者,雖然說,在這個倉促紛繁的世界中,我算是個閑人了,當潮頭迭起的花信湧來,還是因為一些事務而應接不暇。


    現在,差不多所有從早春裏依次開放過來的先花後葉的植物都安靜下來,自然之神會讓我們稍稍靜默一下,在靜默中回味一下,然後,就該是那些先葉後花的樹了。要不了多久,就是丁香的時節,槐花的時節,女貞的時節,夾竹桃的時節了,還有槐花的時節。


    這些年城市綠化時引種的外來植物越來越多,城裏土著植物成氣候地蔚為景觀的地方已經不多了。泡桐正是這漸漸退隱的土著植物之一種。如今能在城裏蔚為景觀,有些氣象的就是府河堤上,活水公園往西北去的那一段了。


    4月17號,我在那裏度過了一個午休時間。


    那時,樹上對生的卵形單葉一片也未曾萌發,十數米高的樹上,所有的枝頭都沉甸甸地墜著白中泛紫的花朵。


    那些花朵每一朵都沉甸甸的,質地肥厚的花自身的重量把本該是鍾狀的花萼壓成了盤狀。


    如果仔細觀察,花冠的構成也奇特而精妙,五裂的花瓣分成上下兩部分,上部兩片翹起來,退縮,又向上翻卷,下部的三片卻直伸而出,就這樣一部分向後退縮,一部分又努力向前突出,亮出了深喉般的萼部,是要盡力釋放出其中我們未曾聽聞過的聲音嗎?


    那些花朵不可思議地碩大繁密,若幹朵花形成一個聚傘花序,若幹個聚傘花序相複合,又構成一個圓錐花序。把一條條粗細不一的長長樹枝墜下來,深垂向堤下的河麵。


    是太陽鑽出雲層的一瞬間,所有的花都在被照亮的同時,閃爍出光華,把這個城市會在一段假寐般的沉靜的中午,把府河兩岸的橋,水麵,路燈柱子,甚至橋頭上天天買著盜版碟的攤子都一下照亮了。好多本來對身邊景物漠不關心的人在那一瞬間也被驚住了,立住腳,張望一番,這一時刻有什麽不一樣嗎?還是原來的樣子啊,水,橋,路,樹,都是一樣的嘛。樹開花了,樹嘛,當然會開一些認識或不認識的花。於是,雲層又掩去了陽光。奇跡般的光消失了,一切又都回歸到原樣。那麽多人,在那一刻,都受到了自然之神的眷顧,差一點就讓內心關於自然,關於美的意識被喚醒了,但是,自然之神是從容自在的,自然之神不是政治家,並不那麽急迫的要喚醒那麽多人追隨與服從。但我知道,我所以努力在靠近與體察,不是為了一種花,一棵樹,而是意識到人本身也是自然之神創造的一個奇跡——也許是最偉大的奇跡,但終究隻是奇跡之一,所以,作為人更要努力體味自然之神創造出來的其它的種種奇跡。


    那一瞬間,我聽到雄壯的華美的交響樂聲轟然而起,我想起了康德的一句話:“世界萬物非瞬息之作。”


    還想起了歌德說過這樣的話:“大自然!我們被她包圍和吞噬——既無法擺脫她,又不能深入其內。未經請求和警告,她把我們納入她的循環舞蹈,並攜著向前,直到我們疲憊不堪,從她的懷抱裏滑脫出來。”


    哦,看見了大自然最華美亮光的人們,為什麽又對這啟示性的驚人的美麗垂下了眼簾。這就是先哲所說的“不能深入其內”?還是因為生存的疲憊從自然懷抱中滑脫出來了。是什麽把我們變成身在自然之中,卻又對自然感到漠然與困倦的存在。我們這些隻能經曆一次,或者說隻能意識到自己一次生死的人,請記住歌德還說過這樣的話:“生命是自然之神最美好的發明,而死亡則是她的手腕,好使生命多次重現”。而花開花落正是我們可以曆經的多次的生命重現。交響樂聲是真切的。那是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我聽見了最後那個樂章的雄渾合唱,那合唱曲正是歌德偉大的詩章!


    花開滿樹,是生命的歡樂!滿樹繁花映射著陽光,使晦暗的事物明亮,是生命的華彩!風起了,花香四溢,一朵朵落花降到水麵,隨波起伏,更是生命深長的詠歎!


    今天下午兩點飛深圳。


    上午在辦公室跟文學院一個簽約作家討論他的小說,這是一部有著非常明顯優點的小說,這個優點是與這個人的某種天賦相聯係的。這是我看小說時非常看重的一個方麵。同時這部小說在敘事與布局上還有很多待商量的地方。我與這位比我年輕的人商量。我想看看,有沒有辦法讓這個小說變得更好。以後的結果如何我不敢預測,但我們談得很好,好像找到了解決之道。出了辦公室,這種好心情仍然還在,看看到機場還有一個小時左右的空子,便繞個彎子又去了一趟府河邊去看那城裏惟一一處泡桐這種土著植物還蔚為景觀的地方。


    現在,一個多月前來拍過的那些樹長滿了碩大的,先端尖銳的掌形葉片,已經綠蔭覆岸了。但花謝得卻沒有城外山上那麽決絕。還有零星的花朵懸在枝頭。有風吹過的時候,便有一管管的白花墜落下來。盛開的時候,泡桐花是白中泛紫的,尤其是敞開深喉的那個地方,更有片片的紫斑顯現。但現在,子房受孕了,環繞著子房的花朵使命完成了,就鬆馳下來,從花萼處與之分開,待得一陣風來,就像一個空杯子脫落下來,當初活力充沛時那些紫色都消失了,隻剩下一些灰白色,一個蛻盡了內在精氣的空殼,萎頓在草間……生命的結局總是這樣,有些黯淡,總是這樣,寂靜無聲而沒有光華閃耀。


    是的,這些花朵會成灰化泥,重新沉入土地,成為大地蓄積的能量,來年春天,讓一些新的花朵綻放,讓一些新的生命閃爍動人光華。


    去機場的路上,就這樣想著那些落花。後來,堵車,差點要誤航班,一著急,就把這樣的心情給止住了。四點鍾到了深圳。六點半從酒店出來在深南大道散步,到處是盛放的夾竹桃、黃槐和三角梅,回來,又有了心情把所有這些都記錄在案。然後,再次收拾心情,準備聽取接下來的法律課程了。


    201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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