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時間下來,看看裏程表,將近兩千公裏。


    去了趟川滇交界的金沙江邊。看到了那邊天旱的景象。草幾乎全枯了,海拔三千多米那些地方,箭竹也一片片枯死。紮根深的樹,還是綠著,雖然綠得有些萎靡,但該開花的還是開出滿樹繁花。看見了紅色的木蘭。看見高山杜鵑,因為幹旱,那些肉質肥厚的葉片都很幹瘦,也失卻了葉麵角質層上晶瑩的蠟光,即便這樣,還是捧出了一簇簇頂生的粉紅色的花。隻是,近看時,那些花瓣因為缺乏水份幹澀不堪,光彩黯然,讓人都不忍舉起相機。我便提醒自己,觀花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標。鄉間道旁,五色梅依然在塵土中頑強開放。林下,幹涸的河道,未播種的地頭,肆行無忌的紫莖澤蘭無處不在,開著滿眼幹枯的白花。聽當地人說,過了江,繼續南去,怕是再頑強的花都難以開放了。


    從準備寫作《格薩爾王》以來的三年多時間裏,時常在川藏交界的金沙江邊行走,訪問,感受。去年出了書,不想似乎還緣份未盡,這次又特意到下遊川滇交界的地帶行走一番。為什麽呢?我不確定,大概跟未來的寫作計劃相關。在高峰列列聳峙,河穀條條深切的這一地帶,在清末,在民國時代,曾經上演許多悲壯糾纏的活劇,過去那些頭緒紛繁的故事麵目正日漸模糊不清,但餘緒悠遠,一直影響到今天的族群,文化與政治格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要一頭深紮進去。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我在猶豫。


    其實,拋開這個沉重的話題不談,這麽些年來,我對於植物的興趣,就集中於青藏高原與橫斷山區,隻是去年生病,體力不行,一時手癢難耐,才來關注所居城市的植物,內心裏真正向往的還是西部高原。但既然做了這件事情,也該有始有終。畢竟,身居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的一切並不是我以為的那樣與自己沒有太多關連。


    昨天,不,是從前天,行經的那些幹旱許久的高山深穀天變陰了,有零星的雨水降落了。稀疏的雨水中,飛舞的塵土降落下來,一直被塵土味嗆著的嗓子立即舒服多了。行走在路上,仿佛能聽到幹渴的草木貪婪吮吸的聲響。昨天黃昏,回程中翻越一座高山,先是漫天大霧,繼而飛雪彌天,能見度就在三五米內,增加了道路的艱險,但想到這些濕潤的飽含水份的霧汽會被風吹送,去到山的背麵,翻過一列又列的山,給那裏幹渴的村莊與田野帶去雨水,心裏還是感到非常高興。


    成都真是一個自然條件得天獨厚的地方,前一兩個月,北方寒流頻頻南下,橫掃北方與東南,但隱身於秦嶺背後的四川盆地卻獨自春暖花開,當南方高原幹渴難耐,盆地中的川西平原卻還有細雨無聲飛揚。這不,離成都還有兩百多公裏,還在從高原上那些盤旋不已的公路上往盆地急轉而下,手機響起,是成都郊區青白江的朋友說,那裏櫻花節開幕了,請我去聚聚,順便看看櫻花。


    越靠近四川盆地,道旁的草木就越滋潤,不時有樹形壯大的桐樹與苦楝開滿繁花,撞入眼簾。這一來,眼睛真的就舒服多了。


    正因為此行看夠了幹枯蕭瑟,早上起來就出門去看盛開的鮮花。


    特別要去看幾樹此行前已拍過的紫荊,它們可能已經凋謝了。


    紫荊是很早就開在身旁的。十年前住在另外一個小區時,樓下圍牆邊就有幾株。每年春天,暖陽讓人變得慵倦的日子,就見未著一葉的長枝上綴滿了一種細密的紅花。


    那種紅很難形容。上網查一下,維基百科有直觀的色譜,給了這種紅一種好聽的名字:淺珍珠紅。對了,在太陽下,這些密集花的確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但那時的印象就是圍牆邊有幾樹開得有些奇怪的花。那麽多細碎的花朵密密蝟集,把一條長枝幾乎全數包裹起來了。但就沒有移步近觀過。我想,這也就是大多數人對於身邊花開花落的態度吧。也詢問過這花的名字,“花多得把枝子全都包起來了,就像蜜蜂把蜂房包裹起來了一樣。”問得並不認真,答得人也多半心不在焉,“也許……大概……可能……”不記得是不是有人真的告訴過正確的名字了。就這樣,這花年年在院子裏兀自開放。


    後來,工作過的雜誌掙了些錢,在郊區弄了一個園子。雖說是公共財產,但還是想盡量弄得漂亮一點。當然就是在建築之外的十多畝空地上多植花木。也就是這個時候,識得了這種植物名字,叫做紫荊。當時所請的花工,叫的是這花的俗名:滿條紅,雖然土俗,卻也貼切。離開那雜誌有三四年了,不去那個園子也有三四年了,那裏的花該是很繁盛了吧。不止是紫荊,還有紫葳、芙蓉、含笑、櫻、桃、桂、梅……也是在循時開放吧?


    真正近距離觀賞,還是這兩三年。不止看見漂亮的花色,看見滿枝密聚的小花,更看清楚了朵朵小花也有精妙的結構。五片花瓣分成兩個部分,三片花瓣在上部張開,兩片在下麵,合成袋形,前突出來,像某些食草動物前伸的下顎,雄蕊與子房就包裹在這閉合的兩枚花瓣中間。書上說,紫荊是喬木,但在我們四周,作為一種景觀植物,它卻以灌木的姿態出現。也是書上說,這是因為紫荊強健,易修剪,因而不斷被塑形,隨意長成栽培它的人所希望的樣子。


    紫荊花期真長,二月底就拍過蟻附於枝上含苞待放的花蕾,三月中就盡數盛開了。今天看見整個植株,所有枝梢上心形的綠葉都盡情張開,快要形成綠色的樹冠了,但那些紅花還熱鬧地看著,至少還能在枝上駐留一周時間。


    現今城裏很多觀賞植物不是中國的原生種,但我寫這組物候記還是盡量往中國的原生種上靠。紫荊是中國的原生種。既是原生種,就忍不住要找找古人的文章與詩詞是不是寫過。


    真是有很多詩文寫過紫荊,但在那些文字中,花本身的形象並不鮮明,依然是睹物寄情的路數。那花樹不過是一種興發的媒介罷了。


    安史之亂時,流離中的杜甫與家人分在“兩都”(長安與洛陽),“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某天寫了一組《得舍弟消息》四首,其四前兩聯:


    風吹紫荊樹,色與春庭暮。


    花落辭故枝,風回返無處。


    紫荊是何模樣與情態我們並不知道,讀這些文字所能感受的是詩人對不能返回故園與親人團聚之悲苦的深長詠歎。


    中國的古典,以物起興,成功者就成為後來者的習慣路數。“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後來一路寫下來,大多是柳色傷別。而紫荊興發的情緒,也有一定指向,那就是離人思念故園。還有韋應物《見紫荊花》為證:“雜英紛已積,含芳獨暮春。還如故園樹,忽憶故園人。”


    而我看見花樹,就看見了樹與花,隻是想讚歎造物的神奇與這花具象的美,並沒有喚起與古詩言及的類似的情感。這便是文化的變遷。文化的變遷重要的不是過什麽節不過什麽節了,穿什麽衣服不穿什麽衣服了,重要的是人思維方式與感受事物的路徑的改變,是情感產生與表達方式的改變。為什麽今天有人依律或不依律寫五言七言我們不愛看,端的不在於形式,而是其中一脈相承的抒情表意方式,與我們今天的心境,已有千裏萬裏之遠。


    20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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