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前。星期天。望江樓旁。


    忽見河上有十幾隻白鷺,盤旋一陣,相繼落在河上。這才注意到河水與前些時大不一樣。水微微地漲起來,看得見流淌了,把瀦積了很久的那些包藏著這個城市太多不健康成份的汙水衝走。這樣的情形,想必天看著出高興,陰了一冬的臉色也就漸漸開朗,灑落下來溫暖煦和的陽光。灑在身上,使身心溫暖;灑在四周,使眼前明亮。這就是春天的意思了。江水還是渾濁著,但已不是將要朽腐的暗綠,而是帶上了來自山中泥土的渾黃,散發的也是解凍的鄉野土地那種蘇醒的氣息。


    於是,白鷺也就結隊飛來。


    我以為,這就是看見了春天。而且,還想看見更多的春天,便進了望江樓公園去看那兒眾多的竹子。是想看見拱地而出的筍嗎?從時令上說,也未免太早了一些。可是,既然聞到了春天的氣息,大概內心裏有著這樣的盼望吧。筍自然沒有看到,卻看到一株海棠綻開的蓓蕾,稀疏,卻豔紅耀眼。是這個城市準備開放的第一枝嗎?


    過幾天去華西醫院看醫生,見院內差不多所有海棠瘦硬虯勁的枝幹上,都很熱鬧的綴滿了等待綻放的花蕾。想起早先在這裏住院時,這裏蠟梅都已凋謝,而別處的蠟梅才在相繼開放。便在花前小坐了陣,想這個問題。並覺得自己想清楚了。當今的醫院,是個比市集還熱鬧的地方,提前開花是因為那麽多人,緊繞著這個院落中晝夜不停散發著熱氣的建築,還有整個院落下的停車場裏的汽車共同把這個地方變成為一個熱島。


    之後,在城中各處經過,都要四處打量,看那些枝幹最虯曲,最黝黑如鐵的海棠樹上如何透露春消息。這些樹都沉默著。在庭院、在河邊、在公園、在車流洶洶的街道中間的隔離帶上,都有許多海棠。在這個以“蓉”為別號的城市,海棠的數量遠遠超過芙蓉的數量。是現今才發生的變化嗎?


    查閱相關資料,知道至少在唐代,這個城市就有很多很多海棠了。有不得意貶到四川來做小官的唐人賈島《海棠》詩為證:


    昔聞遊客話芳菲,濯錦江頭幾萬枝。


    意思大致是說,以前就聽說這個錦官城花色很重,今天來果然就看到錦江邊上海棠成千上萬樹地開著。賈詩人來成都是路過。這個河北人要到下麵去做小官。到今天高速路兩小時車程的蓬溪縣去,後來,又到今天的安嶽縣去,不知是哪一次路過,看見了海棠花開的盛景。但季節應該是確切的,就是這春寒料峭的二月吧。


    有一首宋人詩正好回答了兩個問題。


    一個是這海棠是否成都土著。再一個就是它的花開時節。


    岷蜀地千裏,海棠花獨妍。


    萬株佳麗國,二月豔陽天。


    書上說,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海棠花開應該在春分時節。但這個城市,海棠卻是在一月底就相繼開放了。


    2月4日,立春。


    昨天陰天,早上起來看見霧氣濃重,知道今天天晴。這段時間就是這樣,昨天是陰天,今天就一定是晴天,那麽明天又是陰天。這樣均勻地陰晴相間差不多十天時間了。雖然霧氣濃重,手機定製的交通信息中還有高速路因霧封閉的消息,還是敢斷定今天太陽一定會露臉,就把相機放上汽車後座,打算天一放睛就到府河邊上去看海棠。


    照例塞車,照例是耐住性子慢慢挪動,看到了隔離帶上紅海棠零星開放。隻可憐廢氣與塵土濃重,顯不出令人鼓舞的模樣。到了單位,聽八樓會議室有人引吭高唱,是一條熟悉的嗓子在單位團拜會上表演節目。繼之又響起好幾條嗓子。時勢使然,本是飲茶交談的場合,也模仿電視綜藝晚會了。正猶豫上不上樓去,卻見霧氣散開,陽光穿過雲隙降臨在這蒙塵的日子。光從天頂一瀉而下,使陰暗者明亮,晦黯者開朗。在這種光的照耀下,出紅星路二段上單位的院子,北行數百米到新華路,折而向東至猛追灣,人就在府河邊上了。兩岸有寬闊的林蔭,穿行其中,甚囂塵上的市聲就微弱了,被忘記了,又見到微漲的春水了,聞到這春水帶來的日益遙遠的鄉野氣息了。河上幾百米就有一座橋,觀景人可以在兩岸頻繁往返。溯河西北行,第四座和第五座橋之間,兩岸有著城中最多的海棠,可能也是最漂亮的海棠。


    去年開始,為了避開下午的高峰車流,下班後,我會先到這段河岸上散步,看樹看花,等到八九點鍾再開車回家。那時就目睹過此處海棠盛開的景象。城中很多地方都有樹形虯勁的紅海棠。在此處,一樹樹怒放的紅海棠間,卻相間著一叢叢白海棠。紅海棠樹形高大,花開熱烈;白海棠隻是低矮渾圓的一叢,捧出一朵朵嫻靜清雅的白色花。這種熱烈與安靜的相互映襯,比那一律紅色的高昂更意韻豐滿。低調的白卻比那高調的紅更惹眼。


    應該說,這段河岸的植物布置是這個城市中最有匠心的地方之一。


    今天,2月4日,比去年見海棠盛開的日子早了一些,但有淡淡陽光,立春兩字更弄得心裏癢癢,便穿林過橋直奔那段遍植海棠的河岸,本來是去看早開的海棠,不想海棠已開得一樹樹緋如紅雲。看見許多蜜蜂在花間奔忙,在怒放的海棠樹間穿行,卻未聞花香。蜜蜂的飛舞讓人好像聞到了花香。這些蜜蜂真是貪婪,剛一停在花上,也不擺個姿式讓我留影,便一頭紮進花蕊中去了。翹著個下半身在花瓣間讓畫麵難看。前些天紅梅開放時以為會看到蜜蜂,卻一隻都未見到。這天特意去附近看了一株仍在盛開的紅梅,上麵也未見蜜蜂。


    於是,回身繼續拍我的海棠。拍到一塊牌子,給這個密集海棠處起個名字叫“映豔園”。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建這園子的立意倒好:“成都栽培海棠甚盛,古來聞名”,所以建此園,“表現海棠春豔的主題”。這些話就寫在那塊牌子上。可這海棠花開的情景,熱鬧固然熱鬧,卻遠不是一個“豔”字可以概括的。豔麗是簇擁在枝頭的花朵的整體效果。走近了看,那花一朵一朵一律五隻單瓣,不似絹的輕薄,而有綢子般肥厚且色彩明麗同時沉著的質感。更不用說那海棠花直接開在瘦硬、黝黑、虯曲的枝幹上,像是顯示某種生命奇跡一般(生命本身就是種種奇跡),而那枝幹上還有不甚鋒利卻很堅硬的刺讓人不過份親近褻玩那些花朵。


    因此推測,好多古人詩中所詠的海棠多不是這種海棠。典故中“海棠春睡”的喻美人慵倦的海棠不是這種海棠。不是這種民間叫鐵腳海棠,植物書上叫做貼梗海棠的品種。《紅樓夢》,大觀園中眾小姐結海棠社詠海棠詩,從描繪的性狀與引發的情感看,多半也不是這種海棠。隻有林黛玉詩中一聯,詠的像是眼下這種海棠。當然不是紅海棠,而是白海棠。《紅樓夢》中這一回結海棠社詠海棠詩就是因為賈寶玉得了兩盆白海棠。隻有林黛玉峭然詠出“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妙句,像是開在眼前的紅海棠叢中的白海棠精神寫照。


    此時紅海棠正盛開,白海棠大多還是萼片透著青碧色的花苞,隻有當花苞打開,那純淨的白色才展開,寂靜而冷豔。


    我自己記住,無論白色還是黃色,無論植株高大還是矮小,這種直接開在瘦黑虯勁且有刺的枝條上,一律單瓣五片環繞一族黃色花蕊的花就叫貼硬海棠。薔薇科木瓜屬。這種海棠是蜀中土著,在這片土地上早在人類未曾意識花朵之美,未曾把它叫做海棠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十萬百萬年。


    還可以閑記一筆,坐在樹下看花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看見腳下地邊有微弱的藍星閃爍,仔細看去,卻是花朵展開不超過半個厘米的婆婆納也悄然出苗,貼地開放了。


    20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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